豆子是她前一天晚上泡的,有黄豆、红豆、绿豆、柴豆和豇豆子,煮饭时还下了一把花生米一些红糖,豆子饭吃起来又香又甜。
这一锅五豆饭实属丰盛,有些人家为了应景,勉强凑上三两样就足够了。
吃完饭顾兰时收拾碗筷,听他娘说想去赶大集,太阳好集市上人肯定多,孙安媳妇昨天就和人招呼,说孙安今日套骡车呢。
有大集时总有各个村子的人会套牛车骡车,沿路若碰见要坐的人,也不贵,从他们小河村到集上远些,一个人三文钱,半路要是有人上会便宜点,按路程远近来收取。
乡下人牛和骡子都是自家备草料,挣得不过是点儿辛苦钱。
见竹哥儿也要去,苗秋莲一想,两个人来回得十二文钱,于是道:“去时走着算了,回来了再坐他家牛车,好放东西。”
即便如此,竹哥儿去赶集的劲头依旧不减。
顾兰时虽说有点小心思,但平时不会扯太多慌,瞒着家里人去找裴厌已经是件离经叛道的大事,近来根本不敢随便找借口往外跑,这会儿一听他娘这么说,心里再次起了念头,好歹忍住了,没心直口快说出来,端着碗先进灶房去洗。
等苗秋莲挎着竹篮带竹哥儿出了门,他一边给猪煮食一边思索要找个什么借口,听见顾兰瑜在外边和他爹说话,心思一转,冲外面喊道:“狗儿。”
“怎么了?”顾兰瑜闻声进来。
顾兰时心跳得很快,笑道:“今日天好,我趁早去外头挖些草根回来喂牲口,成天都是些干草料,你记得喂猪。”
狗儿没有起任何疑心,毕竟他前段时间隔三差五就出门挖草根,又道:“那我等会儿也出去,你在哪里挖?”
顾兰时心跳得更快,压根不敢让他找自己,却又寻不到好的借口,只得笑着说:“我就在林子里瞎转悠,不定在哪里,爹不是想去串门子,后头鸡鸭牛你不都得喂,我先挖一篮子回来,到时再一起出门,省得到处找我。”
见他说得有道理,喂牲口还要扫洒后院可不得好一阵子,但顾兰瑜还是觉得有点别扭,就是说不上来,他挠挠头:“这样也好,你出去记得带上二黑。”
冬闲天气又好,到处瞎转的人比平时多,后山树林子又大,可不得谨慎些。
“我知道。”顾兰时砰砰直跳的心总算缓和了一点。
带二黑出门后,见身后无人,他脚下加快往后山方向走,二黑最近也没出门,撒着欢在前面跑,跑得两只耳朵一晃一晃,一副无忧无虑的欢快模样,停下等顾兰时的时候,它咧着嘴巴像是在笑,一身茸茸皮毛蓬松又干净。
它如此轻松自得,让顾兰时紧张忐忑的心也放松下来。
还没到后山,顾兰时就看见不远处一个高瘦身影,他脚下一顿,认出确实是裴厌,心中雀跃不已,怀里揣的东西似乎也变得沉了。
裴厌同样脚步一顿,一下子就有了躲着对面人走的心,可要想出村,这边是近路,不然还得绕远。
他皱起眉头,第一个念头是看来上回还是没吓怕,随后又想到,世上真有厚脸皮的人。
有些事情开个头,就好像刹不住一样,等习惯后更是胆子也不怯了,好几次找裴厌都搭上了话,几乎没有白等的时候,顾兰时心里有股说不上来的开心劲。
一看裴厌似乎想从另一边走,他一下子急了,什么都顾不上,小跑着赶过去,二黑见状来了劲,也跟着瞎跑了起来,汪汪叫着十分兴奋。
它吓了顾兰时一跳,生怕被人听见,连忙喊二黑回来,自己也不再跑了。
光天化日,你追我赶实在不合适,裴厌抬起的脚又落下,这会儿还早,树林子里没人,要是跑出去被人看到,肯定少不了闲言碎语。
顾兰时微喘着气到了跟前,一笑眼睛里似乎亮起一点光,他从怀里掏出个荷包递过去:“给你。”
这荷包是他自己绣的,为了掩人耳目不被知道,当着家里人面他绣了好几个花色一样的,绣完后偷偷藏起来一个没让任何人看到。
裴厌目光落在他递过来的小荷包上,送荷包不是一般的举动,除了以荷包香囊定情的人之外,普通人只有定了亲的人才会送。
他看向顾兰时,之前只当对方是胡闹,没想到胆子这么大,连荷包都敢送。
又被无声拒绝了。
顾兰时讪讪收回手,看一眼快步走远的裴厌,垂着脑袋有点丧气,只得把小荷包塞回怀里。
第31章
未时初,太阳还在头顶,顾兰时和顾兰瑜挖了草根往回走,两人说说笑笑,不知娘今天会买什么好东西回来,说不定有好吃的。
转进村里,却正撞上回来的裴厌。
顾兰时心一跳,当着弟弟面没敢多看对方,看一眼匆匆收回视线,只想快点进院门,不然他自己还好,万一裴厌露了馅。
倒是顾兰瑜惦念着上回裴厌救他的事,竟张张嘴想招呼一声,欠了人家人情不是。
不过裴厌没给这个机会,他脚步明显快了,生怕顾兰时当着众人面得寸进尺,万一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收场就不好收了。
进家门后,狗儿才学着顾铁山叹息一声,说:“还真像爹说的,是个古怪人,方才我想着咱们欠了人家那么大一个情分,还想打个招呼,可惜人家根本不在意。”
顾兰时不知说什么,随口嗯了下,他心虚不已,哪里敢接谈论裴厌的话茬。
见狗儿要去喝水,他接过对方竹篮一起拎到后院喂牲口,只剩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才敢去想裴厌。
方才那一眼发现裴厌冬衣上有七八处补丁,乡下人衣裳有补丁很常见,之所以留意到,是裴厌冬衣上的针脚不是很好,虽然都缝上了,但很明显缝补的人针线活不大熟练。
应该是他自己缝的,顾兰时倒了半篮草根在牛槽里,又提着往驴棚走,末了幽幽叹口气,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他不该这样上心去想,如今裴厌连理都不太理他,自己这样上赶着去找,是不是不好。
腊月一过就只剩三个月了,他还是不太情愿找外面那些汉子。
腊八一到,吃过五豆饭,又有腊八粥,年节越发近了。
顾兰时这一两年运气实在不好,苗秋莲思前想后,最终和顾铁山一商量,一大早套上驴车,一家子前往兴善寺去讨佛粥吃。
兴善寺的和尚每逢腊八都会熬粥布施,不少穷苦人这天都会去讨一碗吃,一来果腹二来也在佛前拜拜。
苗秋莲都想好了,他们去不为吃饱,只为拜拜佛沾点香火气,保保平安,穷人多了,有的或许就今天能吃个热腾腾的饱饭。
车轱辘碾过地面,摇晃着出村上了路,苗秋莲包得严实,说:“别跟人抢,咱们家里有饭呢,等回来了熬一锅,让郑婶子来吃,她家里人愿来吃一碗也行,还有你杨家柱儿叔赵东平他几个,也不是咱们非说人家穷,好歹施舍一碗,快过年了,对了,徐应子这几天好像不在家,让启儿和瑞儿也来吃,可怜见的,没娘给做饭。”
“都行。”顾铁山坐在前头赶车,他同样包得严,只剩眼睛在外头,嘴巴鼻子都裹住,声音听起来有点闷。
郑老太太家还有杨柱儿赵东平几户是村里出了名的穷苦,还有两户孤儿寡母的,苗秋莲边说边想,又添了两个名字。
顾兰时想起了裴厌,但不敢说,况且就算去请,照裴厌那性子,多半不肯来,小声道:“梅哥儿他们呢?”
“肯定了,让他们也来。”苗秋莲赞同道。
要说村里的穷人可怜人,苗秋莲同样想到了裴厌,她咂摸一下,开口道:“我倒是想叫厌小子来,可人家不一定搭理咱们。”
“不叫吧,显得咱们不懂世故,连这点眼力见都没有,去叫吧,估计要碰一鼻子灰。”
顾铁山在前面说:“这怕啥,我过去喊一声,他要来最好,要是不来,咱也尽到了心,好歹试试。”
“那就依你。”苗秋莲点点头,是这个理。
顾兰时坐在旁边听着,一声都没敢吭,上回那个小荷包没送出去,他想着荷包不要,可以换个手帕去送,但一直没找着机会。
说起来送这些小东西和定情什么的无关,他前两次找裴厌只知道问话,连个情分礼物都没有,家里糕饼啊包子啊之类的吃食他倒是想送,想给给不了,毕竟都有数,也瞒不过家里人。
他只能做些小东西,一开始的本意是想讨好对方,这两天回过神,也知道裴厌为什么没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私底下授物的。
一而再再而三受挫,要搁别的事,他早打退堂鼓了,哪儿来这么厚的脸皮纠缠不休。
冷风吹来,顾兰时缩了缩脑袋,无声在心底叹口气,过几天还是得找机会去寻裴厌,姻缘是人生大事,不能马虎。
晌午,苗秋莲在灶房忙碌,顾兰时和竹哥儿给她打下手,熬了一大锅腊八粥,稻米黄米红枣花生还有好几样豆子,粥稠而甜糯。
顾铁山则出去喊那几家人来吃,他并未说明是为顾兰时,只说家里熬了粥,但村里人都知道怎么回事,为转转运舍饭给穷人吃的情况并不少见。
家里本来就穷,有现成饭吃哪有人不乐意的,被叫的拖家带口就来了,没被叫的也有些心动,想着是不是能讨口饭吃。
白占便宜这种事多的是人愿意,有些年轻人脸皮薄,上了年纪的老人可不管什么脸皮不脸皮的,脸皮能有肚皮重要?
曹小巧和方红花不对付,上回更是骂仗骂得闹翻了,听说后跑来门口张望,闻见浓郁的豆香味直砸吧嘴,见有老妇从灶房出来手里端着碗粥,更是馋的用手抹抹嘴。
乡下不少人只是勉强能吃饱饭,粮食金贵,很多时候都要混着野菜一起填饱肚子,就连顾兰时家,一年到头除了冬天以外,同样要出门挖野菜。
苗秋莲瞅见门口有两三个和方红花不太对付的老太太老夫郎,她琢磨一下,兴善寺里的和尚是来者都布施,没有贫富贵贱之分,既然都到门口了,不给个一碗半碗的,也沾不上做善事的理。
徐启儿不过十二岁,带着弟弟徐瑞儿来得有点迟,一人手里拿个缺了口的破碗进门,苗秋莲看见他俩连忙招手:“来,过来,婶子给你俩舀饭吃。”
不少人过来带着自家碗筷,有的是不好意思吃人家的还要用人家的,另一个则见是顾家喊的人多,家里却不一定有那么多碗,乡下人一旦办红白喜事,几乎每家都得借四邻一些家当使。
有的则是想借口家里还有人没来,吃一碗拿回去一碗,这腊八粥熬的稠,拿回去兑兑水,完全能当下一顿饭吃,心思各不一样。
苗秋莲接过徐启儿手里的碗,长勺在锅里一搅,给舀了碗稠粥,开口道:“春花,喊门口阿奶阿嬷进来,这锅里还有点儿,给他们分了。”
从兴善寺回来后,想着腊八粥多,就让狗儿喊他大哥二哥回老家来吃饭,张春花和李月带着孩子都过来了。
“知道了娘。”张春花说着,就喊门口三个人进来。
曹小巧一早就备好了碗,数她脚下最快,一下子冲了进来。
院子里或蹲或坐二三十人,热闹无比,见这腌臜老货也来吃,不是翻个白眼就是说顾家人心善,吃了人家的粥,可不得说两句好听话。
锅底粥剩的不多了,苗秋莲给他们三个分完,一人大半碗,曹小巧进灶房时看见徐启儿兄弟俩都是一满碗,红枣花生也都多,心底有些不情愿。
可她也知道,不是自己撒泼的时候,能给她一碗就不错了,吃人家的嘴短,顺嘴还说了顾兰时两句好话。
苗秋莲笑两声没和她多言语,只让趁热吃。
顾兰时和竹哥儿在屋里吃粥,院子里老少爷们都有,他一个未出阁的,自然不好出去,竹哥儿快十二岁了,慢慢也要避嫌。
梅哥儿一家进门后,知道梅哥儿胆小,他招呼对方进来,三人边吃边闲聊。
窗户开了个缝隙,一听见有人进门他爹娘招呼的声音他就往外看,却始终不见裴厌来。
院里热热闹闹说笑声不断,曹小巧见方红花进门没讨嫌,甚至喊了声老嫂子。
她素来这般模样,方红花知道今日是为了顾兰时舍饭,忍住没翻白眼嫌弃,笑着让众人都吃好。
锅里没了饭,婆婆没过来本该留一碗的,苗秋莲一拍脑门有些懊恼,好在还有一些泡好的豆子没下锅,原是想留着下午做腊八面,她连忙道:“娘你先坐,我给你下碗面,菜都是备好的。”
他们这儿腊八面里的东西全看家里有什么,方才张春花和李月已经把豆腐、萝卜、菘菜以及肉都切成了丁子,面里再下米下几样豆子,和粥不同,腊八面是咸口的,热乎乎一碗,吃起来同样香浓。
方红花摆摆手,笑道:“不忙不忙,我在家里吃了才来,下午再说。”
婆婆确实比别人家的好说话一些,苗秋莲松口气,虽说家里规矩不大,但这么重要的事把婆婆给忘了,放在谁家都不占理,她赔着笑说:“娘你就在这边,春花几个带着孩子在呢。”
“好好。”方红花答应着,又去和几个同龄的说笑。
吃完后大伙儿不好意思直接走,在院里笑闹一阵才陆续回去,见徐启儿和徐瑞儿各自只吃了半碗饭,苗秋莲知道是想端回家再吃第二顿,可怜见的,有爹和没爹一样。
至于打着又吃又拿主意的人都没讨到拿回去的,来的人多,大锅就那么大,一人一碗可不就见底了,要想吃第二顿,只能从自己嘴里省出来。
人群还没走完,忽然从院门外跑进来唐睿文,他额头上全是汗,因走得急大喘气,但神色喜气洋洋的,还提着礼,一进门就喊岳丈岳母报喜,原是顾兰秀生了,还是个大胖小子。
“好姑爷,等等,我和你一起回去。”苗秋莲一听女儿生了,别的再顾不上,连忙回屋打点。
因方红花来了,顾兰生顾兰河也都在,家里有这几个大人,顾铁山一思索,托他娘看着顾兰时几个。自己也跟着去了。
二姐生了,还是个小子,顾兰时替她松一口气。
原先顾兰秀回来躲婆家的唠叨,有时会抱怨婆婆总念叨谁家大孙子怎么怎么样,一次两次还好,听多了实在心烦,生儿生女岂是嘴巴上念叨几下就能行的?
在院门口送走梅哥儿后,他笑着对旁边顾兰竹说道:“这下好了,秀姐耳朵该清静了。”
“可不是。”顾兰瑜听见应和着。
今天太阳好,送完村里人后,顾兰时没进屋,坐在院里和阿奶说笑晒暖,每当门前有人路过时,他会下意识看过去,来来往往,始终没有裴厌的踪影。
之前他爹从后山回来时,就说裴厌冷冷淡淡的,可能不会来。
到顾兰秀生了孩子的第三天,顾铁山套上驴车,连方红花还有苗秋莲妯娌四个一起拉着去了。
和满月酒不同,三天娘家人要去看看,去的人不必多,汉子也不必过去,带两样寻常礼就行,过去看看娃娃吃顿饭也就回来了。
因是自家亲妹子,顾兰生和顾兰河没什么可回避的,抱着儿子带上媳妇一起走在驴车后面。
板车就那么大,肯定是长辈坐着,顾兰时顾兰竹还有顾兰瑜三个人也是走路,他们人多,一路走来都是欢声笑语,路程似乎变短了。
等到了唐家后,离得近的顾兰玉已经到了,一家兄弟姊妹七个聚齐,当真是热闹,顾兰秀高兴得很,她不能出房,嗓门在院子里都能听见。
外甥小小一团在襁褓里睡觉,因为人多哼唧着醒来,眼睛半睁着,他倒是乖,顾兰秀拍几下没有哭闹。
苗秋莲坐在床边看得心喜,小心将外孙抱在怀里,还招呼一圈人要不要抱,顾兰时被问到后,连忙摆摆手说他不敢,娃娃太小太软了,他实在不敢抱。
这副胆小的样子惹来顾兰秀一声嘲笑,笑骂他没出息,以后生了自己的娃娃要是不敢抱可怎么得了。
调侃让顾兰时耳朵有点红,气得哼一声瞪回去,他姐弟俩向来这样,从小打闹惯了,顾兰秀于是笑的声音更大。
腊月虽冷,但家里有喜事,苗秋莲逢人就露笑脸,一出家门秀儿长秀儿短的,见了人就说她外孙子。
还特地在几个爱嚼舌头说过顾兰秀不能生养的人面前说她外孙子多胖多白,一看长舌妇长舌夫郎撇嘴眼酸的模样,她更高兴,笑得合不拢嘴。
显摆是该做的,给外孙子缝肚兜也是该做的事,因顾兰玉生馨儿的时候她给缝了两个,到了顾兰秀跟前,总不能厚此薄彼。
乡下人哪会那么精致的花样子,苗秋莲买了几样彩线,不过绣几朵花儿在肚兜上,瞧着鲜丽多彩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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