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霖久轻轻按她肩膀,“姐,等你好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画饼不吃,”闻荷用了新学的词,“我让你带朋友你都不带呢。”
闻霖久好笑:“真的不熟。”
闻荷闭了闭眼,感受迎面而来的晚风。
“从很小的时候,那些你上了心的朋友,无论跟你要什么,你都会给,妈妈跟你生气,我却觉得这很好。”
“在某一个时刻,这些东西可以救你于溺毙。”
晚风带来凉意,闻霖久拿起披肩为闻荷披上。
闻荷望着远方残星,又说:“那些星星早就死了。”
之后,他们不再说话,闻荷陷入浓重的忧郁之中,不肯理会外界。
约莫八点多钟,闻霖久推她回病房。
叫她吃水果、给她读书、陪她看剧,她统统不理,闭着眼睛直挺挺的卧在床上。
闻霖久最后自上而下摸了摸她的头发,出门去了。
他站在门口,护工要上来说话,被他轻轻“嘘”住。
两人静静站立,闻霖久从房门上方的小窗户往里看,见到闻荷睁开眼睛,坐起来,往窗口户外望。
闻霖久微微笑起来。
“您每次走闻小姐都会看着的,”护工说,“她今天还做了这个,给您。”
“嗯?”
闻霖久低头,护工手里是一个羊毛毡小玩偶。
圆头圆脑,扎两个冲天辫,撅着个嘴巴,是个臭着脸的红衣娃娃。
夜里,闻霖久回到家,去冲澡。
羊毛毡娃娃就和衣服一起挂在了门后,平等的冲着每个人臭脸。
闻霖久擦干头发进房间,想了想,又伸手将娃娃取下来,带进房间。
他给娃娃拍照数张,挑其中一张发给了闻涛声。
闻涛声很快回电话过来,问他在这边怎么样、闻荷身体如何。
闻霖久将好的坏的都说了。
先前闻荷病危抢救,切掉一些内脏,身体机能变得很差,但病灶清理的干净了些,这段时间都不会复发,因她身体虚弱,之后都不会考虑手术了,医生希望新药能生效,控制住病情。
闻霖久讲述这些时,情绪平稳,毕竟他和医生经常讨论。
但闻涛声相反。这个在外威风八面的董事长,听到一半开始唉声叹气,几度掉泪。
闻霖久听见他的妻子在那头安慰他,叫他也注意自己身体,他有高血压和心脏病,经不住这样大的情绪波动。
他的妻子拿过了电话,说话温温柔柔的,“你爸爸特别担心你和你姐姐,原本打算这两天过去看你们,但是家里实在走不开,你妹妹才几个月大,公司事情又离不开你爸爸,我们真是没办法。”
闻霖久没吭声。
闻荷性情起伏不定,在国内怕造成不好影响,阿姨提议送她到梅兰克诊所,毕竟梅兰克诊所是世界一流,对她治病也更有利。
闻涛声原本不愿,但那次闻荷大闹宴会,改变了他的想法。
于是他们留在国内,闻霖久前来陪姐姐。
这是商议好的方案,又何必愧疚。
阿姨道:“这样,霖久,你在那边有什么不方便的,跟阿姨说,阿姨帮你安排。”
“好,”闻霖久淡淡的说,“你们帮忙找一下护工,多找几个,尽快。”
阿姨连声应好。
闻霖久接着又提了些别的困难。
使他们可以恰到好处的参与付出,又不至于牺牲。
通话在小婴儿的啼声里结束。
闻霖久躺倒在床上,闭上双眼。
手机滑落在地毯上,无人理会。
四下安静的只听见他的呼吸声。
只有他一个人。
躺了不知多久,外面响起了脚步声,打破寂静。
他的猫条件反射一般,嗖的一下从房间跳出去。
很快,“哇你好乖”、“多吃点”的夸奖、猫咪满足的“喵喵喵”,响了起来。
闻霖久没有起身,只侧头朝那方向看了看。
大概十来分钟,投喂玩耍完毕,一人一猫道别,夏满走掉了。
四下又安静下来。
猫跑进房间,在他手背蹭了一蹭,闻霖久顺势翻过手,揉着猫脑袋。
“你喜欢他?”闻霖久问猫。
猫:“喵喵喵。”
人类讲着猫猫听不懂的人话,猫猫讲着人类听不懂的猫话。
闻霖久心不在焉,脑子里浮现出第一次见夏满时的样子。
他红着眼眶,眼泪掉在了自己脸颊上,是温热的;他缩在抢救床上,毯子盖住半张脸,额发湿漉漉贴在鬓角。
但随后,他快乐到有些冒失的出现在了异国他乡的街头,独自住在湖边的白顶房子里。
“是不是很奇怪的一个人,”闻霖久说。
猫:“喵。”
“看起来开心,其实又不太开心,”他又说。
猫:“喵。”
闻霖久起的比平日更早,先去超市采购了些生活用品,回来后,看还有时间,拎着水壶去花园浇花。
但他疑惑的站在花园中,四下环顾,竟没有几颗正常、健康的花草。
他知道他十多天没有照料,但按理来说,地栽植物,并不需要频繁打理。
他将花草情况拍照给房东瑞德拉,请他处理,之后未再思考这个问题。
到中午,闻霖久做了饭,带去给闻荷。
护工看见闻霖久,很高兴的说:“今天闻小姐状态仍然很好,早晨主动提出要去外面走走,并与一位病友聊了好一会儿,那位女士还邀请闻小姐参加病人组织的派对呢。”
“是吗。”
“是的呀,闻小姐真是厉害,一会儿的功夫就和人家交上了朋友。”
“当然,”闻霖久颔首带笑,“她不是普通人。”
只是豪门大小姐生病,不至于送到国外,避开所有人,闻荷是集团公认的继承人,在商界有些声望。
她手腕高超,做事果敢决绝,主持的数个项目都有声有色。
她还每周固定组一次女性局,邀请在各界有广泛影响力的女人们齐聚一堂,共享资源,碰撞思想。
在男人报团的商界,她打出了自己的天地。
“我以前光听人家说,没见过呢。看来医生说的没错,清理病灶之后,恢复真的会变快,”护工脸上浮起希望。
说不好,过不久闻荷真的能出院呢。
推开门,闻荷坐在窗边,捧着平板,正捂嘴忍笑,那生动的表情让她苍白的病容有了几分光彩。
闻霖久扬起眉:“看什么这么开心?”
“看我弟弟的八卦,”闻荷做挤眉弄眼的怪表情。
闻霖久走到她身边,给她披了披肩:“什么?”
闻荷笑嘻嘻的反过头,捧着平板,将一个八卦新闻亮给他看。
“我最近追剧追的一个小墙头,别人说他二十多岁突入叛逆期,解约谈恋爱去了,你看这个网图里是谁——”
咔嚓一声,护工不小心摔碎了正在擦拭的花瓶。
闻霖久的笑容也凝固住了。
闻荷疑惑抬头:“怎么了?”
“没什么,”浓密的睫毛盖住眼眸里的情绪,闻霖久努力让自己声音听起来和刚开始一样平常,“我得去一下洗手间。”
病房门啪嗒关上。
闻荷见弟弟离开,不觉有异,还取笑说,房间里明明就有洗手间,说到这个就转移话题,一定有鬼。
护工怕说多错多,囫囵的“嗯”了几声。
闻荷像发现了大新闻,新鲜又好奇。
但这个微博、图片,明明都是她昨天就刷到过的。
话,也是她昨天说过的。
“我知道了,等会儿就安排检查。弗瑞教授昨天夜班,刚回去休息,我现在让实习生去家里找他。”
闻霖久:“但她是淋巴癌,和大脑有什么关系?”
“记忆障碍的成因可能是多种多样,没有做过详细的检查诊断前我没办法告诉你为什么。”
闻霖久皱眉,仍追问:“是因为新药吗,新药会损害记忆?以前有没有出现这种例子?如果新药不能用,治疗方案是不是要更换了。”
医生一个问题都没回答,说:“你冷静冷静。”
闻霖久攥着病历本,脸色难看。白炽灯照在他年轻的面庞上,冲刷着眉宇间的沟壑。
医生暗暗叹了声气。
他走出去,留下闻霖久。
过了很久,闻霖久回到闻荷的病房。
她的病房里有淡淡百合香气,消毒水味儿也没能掩盖,闻荷此时坐在床上,低头扎羊毛毡。
海绵垫平铺在膝头,她微垂首,模样很安静。
闻霖久在她身边坐下,看她耐心的将一团蒙昧的羊毛整理出形状,扎上眼睛鼻子,添上两条冲天辫。
“哈哈哈,你看,”她把红衣冲天辫娃娃举到闻霖久眼前。
“像你吧!”
闻霖久端详,摸摸鼻子道:“三岁那张照片?”
“嗯哼。”
闻霖久三岁生日派对时,被缺了大德的姐姐抓起来穿裙子、扎鞭子,拍照留念。
他傻不拉几的,觉得自己可好看了,冲镜头乐出了缺了一半的门牙。
闻霖久微笑:“怎么还反复鞭尸,太损了。”
闻荷没笑,上下打量他,琢磨:“你看着不太高兴?怎么了?”
“……没有,”闻霖久说,“没有。”
闻荷仍不发一言的看着他。
表情也渐渐沉郁。
“——我那个朋友,”闻霖久忽然说,“你想见吗。”
这打断了闻荷坠落的进程,她眼睛一挑,露出神采:“想呀,快把你的朋友带来玩。”
此时的夏满,尚不知自己被预定了行程。
他正与瑞德拉一同站在小花园里,表情凝重。
瑞德拉揪头皮,喃喃:“肥害,这么大一片,不下雨,怎么稀释?”
“肥、肥还有害呢?”夏满心虚抱壶,他是浇花时被瑞德拉逮个正着,前来指认犯罪现场,“我、我也不知道有这回事。”
“上学时喂死了不少鱼缸里的金鱼吧?”瑞德拉无力吐槽。
夏满:“啊!?”
瑞德拉:“鱼,吃多了会撑死,花,施太多肥也会死。”
夏满瞳孔地震:“啊!?!?!?!?”
“亲爱的夏,十分对不起我把你父母苦心维护的童年搞裂了一点点,”瑞德拉微笑着说,“我也知道,你是因为看邻居长期不在家,好心帮忙浇花,但好心办的坏事也是坏事。”
夏满无话可说,只能望天。
来A国之后,他干的傻事比以前多了好多。
他不算特别精明但真的也不是笨蛋,只是他过去二十几年的生活里,前有爸妈后有助理,包办一切琐事,他要会什么,他什么也不会。
“我给他换成新的,”夏满认命,也挣扎,“所以,能不告诉他吗?”
瑞德拉刚要说话,忽然闭上嘴。
不远处,汽车上下来一个人,窄腰宽肩大长腿,惊艳绝伦亚裔脸,不是苦主本人还能是谁。
“夏满,”闻霖久径直走来,停在他面前,修长身形盖住他。
好嘛,上一秒不告诉他,下一秒被找上门。
夏满认栽,道歉:“对不起,我——”
“我需要请你跟我去一趟梅兰克。”
“啊?”
夏满未曾设想,自己的粉丝见面私人专享会能开到梅兰克诊所来。
他坐闻霖久的车来到诊所,路上,闻霖久简要的告知夏满,是带他见在此处住院的姐姐闻荷,闻荷在追他剧,对他感兴趣,所以请他一见。
夏满按耐心中的疑惑,跟在闻霖久的身后进入这个世界级癌症专业诊所。
起先,他只看路和标志,后来眼神移开,看梅兰克穿行的医护人员、坐在轮椅上空了一条裤管的小男孩、他身后争吵不休的白人父母、角落煲电话粥的光头女孩……
他们沿步梯到三楼,门口挂着肿瘤科的牌子。
闻荷住单人病房,她有三个护工,三人见到闻霖久和夏满,纷纷让行。
到了这里,闻霖久反而犹豫。
他与夏满不算太熟,贸然将夏满带到闻荷面前,万一出了问题怎么办?闻荷生病后,抑郁症加重,性格阴晴不定,上一秒阳光灿烂,下一秒原地发疯,夏满这个几近有些冒失的性子,会不会刺激到她?
他这边还在纠结,那边夏满已经施施然走进,大方打了招呼。
闻霖久只得跟进去。
夏满的表现让闻霖久惊讶。
是好的那种惊讶。
他表现的热情、友好,同时不失分寸、不显浮夸。
他能挑拣最恰当的话题,引得闻荷一直与他讨论,他分享拍戏过程中的趣事,叫闻荷笑的前仰后合。
两人甚至能谈论镜头语言和艺术表现形式,且并不止于表层。
闻霖久在旁边静静看着他们,有时上前提醒,让夏满喝口水,夏满竟然也懂他的意思,停下交谈,慢慢的喝水,并说要查看一会儿手机信息。
房间安静下来,闻荷便借着这个间隙靠着枕头,闭着眼睛休息。
她不能说话太久、集中精力太久,否则会感到疲惫。
闻霖久低头,手机屏幕亮起来。
“有人”给他隔空投送了一张“猫猫累瘫.jpg”。
他半挑眉。
图片一变,成了“生活的负担.jpg”。
闻霖久望他一眼,嘴唇轻动,不发声的说:“谢谢。”
两人互动落在闻荷眼中,闻荷喂了一声:“不要眉来眼去,我还活着。”
夏满微窘。
闻荷大笑。
“好久没和年轻的小朋友聊天了,”闻荷眼睛弯弯,“真好,好像自己也活回去了,重新有了活力。”
“什么嘛,你说的好像自己很老一样,明明看起来都差不多年纪。”
闻荷浅笑:“我不算老,但也不算年轻了,原本有很长的时间,现在也不够用了。”
夏满嘴唇动了动,并没说话。
劝人珍惜时光,或是劝人怀抱希望,都是些不痛不痒的话而已,没有意义。
“镇上有话剧表演,”这时闻霖久开口,语气并无半点刻意,“夏满去看过几次,还和男主演关系不错,姐你要不要听听?”
闻荷来了兴趣,她大学就是话剧社社长,“是吗,镇子上还有这个?”
夏满立马接上了话题。
三人继续聊了下去。
约莫半小时后,护工来敲门,提示说主治大夫到了,要她去做检查。
闻霖久一听就知道,是那位值夜班回家的弗瑞教授过来了。
“好吧,”闻荷意犹未尽,“那你们等一下我,我很快回来。”
她被护工带出去,室内剩下夏满和闻霖久。
夏满左看右看,觉出几分尴尬,他其实很好奇,但涉及他人隐私,不该问。
闻霖久却读懂他心中所想,坦然说出病名:“三期,很严重,国内说没得治。梅兰克有新药实验,托朋友插队住进来的。”
夏满面色微变,“那次在国内医院见到你们……”
那次,医生给闻荷下了死亡通知书,说没得治了。
她搜索了一些同类型病人后期的模样,无法接受,上天台打算自杀。
幸好家里佣工众多,立刻发现,送往了医院。
“但那是唯一一次,”闻霖久说,“之外的所有时刻,不管多痛,代价多大,她都坚定的要活。”
闻霖久看他一眼,为他人的苦难而感到抱歉,真是一种奇怪的心理反应。
“今天谢谢你,她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你坐会儿,我去找一下主治,晚点我送你。”
夏满点头。
闻霖久走出去,夏满独自坐在房间内。
房间安静,四壁雪白,让他生出一种不适感。
夏满老早就预约了梅兰克诊所,只是迟迟不愿来。
医院给他一种压抑感,梦中在医院临终的画面一直浮现在他的脑海,孤独、冰冷,那样可怕。
忍不住抱紧手臂,夏满有点想跑。但这时,护工拿了些水果进来,说是闻霖久叫她给夏满吃的。
夏满松一口气,总算有个大活人。
夏满抱着果盘咔咔吃,顺便和护工聊天。
护工怕是很久没人聊天,憋了一肚子的话。
先是吐槽说a国设施不行,手机网络一会儿有一会儿没,a国人也糙,吃的那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后又讲闻霖久的事,说闻霖久硕士毕业一年,与两个室友一起创业,开设了一家人工智能医疗公司,但因为姐姐生病的事情,他已经很久没有管过公司的事情。
“他室友都是好娃娃,还一起来看过闻小姐,说等他回来一起接着干呢。”
“但是这个事情我看悬,小闻先生家里产业大的很,以前他姐姐管,以后…以后不好说嘛。”
闻荷的身体要回公司够呛,等这边不需要闻霖久了,他是一定要回去的,闻家产业不可能旁落,他那个住在半山的外公还硬朗着呢。
她讲别人的家事,夏满不好接茬,只唔了几声。
护工也换了话题道:“我们小闻先生人好的不得了!现在品性这么好的年轻人打着灯笼都难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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