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姥切国广和髭切、鹤丸国永确实不是出自同一个本丸, 这也就验证了源赖光的猜想——以当前历史事件发展，会出现在多条完全不同的时空线, 现已知便有两条是能够保存完整的人类史。
源赖光放下手中的笔, 动作带起室内烛火晃荡。
夜深, 就连天上新月都藏进了浓厚乌云中。
晴明已经独自回了庭院。山姥切国广倒是挺想跟晴明一同离去, 却被髭切和鹤丸留了下来, 现在三刃都睡在近侍殿。
“主人。”鬼切如一阵风吹入摄津源氏，悄声无息显现在源赖光面前。
“事情已经办妥了？”源赖光收起已经处理完的信件, 抬眸看向鬼切。
“是。”鬼切平静回应，“归来时已看到大江山的探兵出现在罗生门。”
源赖光「嗯」了一声，而后看向刀架上的童子切安纲，沉默。
疫病爆发一事还未得到妥善解决，京都街头就频繁发生平民被大江山之鬼掳走之事。再加街头巷尾骤然滋生大量诅咒，咒术师日夜祓除也无法将之除尽。
一件件一桩桩, 堆积在一起呈于圣听, 毫无悬念惹来圣怒。
源赖光面无表情听着今上陛下责令于平惟茂与自己分别出兵征伐大江山。
“是——”
再返摄津源氏，源赖光只取了刀架上的童子切, 旋即就离开了本家。
「……」
“奇怪，我刚刚分明感觉到了源家主的气息？”鹤丸帮忙喂完马，再前往空无一人的书房只余下一脸困惑。
“鹤丸大人，主人有任务。”鬼切的声音适时在书房外响起，顺利引开了鹤丸的注意力。
“嗯？”因为有髭切交代可将源赖光看待为本丸审神者在前，鹤丸此时听到源赖光有任务交代时，也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抗拒。他看着鬼切，好奇追问：“什么任务？”
“暗中观察平惟茂，确保历史不受变化。”鬼切一字不漏将源赖光的交代复述完毕。
“……”
没有了两面宿傩干扰，五条悟追踪起羂索与里梅轻而易举，顺利将这二人斩杀后，他没有给对方任何能够变成咒灵遗留后世祸害他人的机会，联合芦屋道满便彻底处理干净了此事。
“贫道以为五条家主会联系叶王大人来处理此事。”芦屋道满和源赖光的交易是支援五条悟、战胜两面宿傩，只不过当他赶到五条悟身边时，两面宿傩与其都已同时消失，他总不能莫名其妙与其他人……亦或也是与源赖光达成「交易」远道而来的茨木童子打一架。
那显然不在与源赖光的交易范围。
当然，现在协助五条悟处理羂索和里梅的尸体也不在与源赖光的交易范围内，可谁让五条悟是他拉拢目标之一呢？
对待未来的合伙人，他向来包容，更不要提眼下他正在处理的诅咒师，到了将来也是要处理的，提前和推后都没有多大区别。
“原本此事确实是要交予他负责，然而京都疫病肆虐，叶王早已被今上陛下紧急传唤回京都，现在恐怕已经忙到连喝水的时间都没有。”五条悟亲眼看着芦屋道满彻底将尸体残余的术式回路碾碎，最后再用术式将尸体化为齑粉。
“京都疫病确实凶险。朝中已有许多公卿大人困倒于此病，就连显光大人也是……差点被这场疫病传染。”芦屋道满离开京都前给藤原显光留下了足够量的净化符，以确保自己不在京都期间藤原显光也能保证自身安全。
“以你的能力，为什么会为藤原显光效力？”五条悟好奇了许久。
以芦屋道满的行事风格以及其理念个性，完全不像是会为贵族效力的人。
芦屋道满笑了下，“五条家主又因何会在意此间人类，奔波其中呢？”
五条悟嘴角笑意浮现，如果芦屋道满询问的是没有遇到杰的自己，或许还能回答得上来这个问题。不过……
“大概是因为「爱」吧。”五条悟回道。
“「爱」……”芦屋道满仿佛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但是他没有失礼到在五条悟面前笑出声来。反倒是一本正经地颔首，似是有在认真思索着这个答案。
“现在任务完成，我们也该启程返回京都了。”忽然，五条悟主动结束话题。
听得五条悟的提议，芦屋道满微笑询问：“五条家主不再继续调查两面宿傩的下落了吗？”
回应芦屋道满的只有五条悟沉默往京都方向返程的背影。
『看来是不再继续调查了。』
想到与源赖光之间的约定，芦屋道满从袖中拿出染上不祥紫色的纸人式神，附耳录入几句低喃后就将其施术送往源赖光身边。
「……」
循着历史痕迹，源赖光在平惟茂行军队伍之前，顺利携四名近侍伪装成过路商人抵达到大江山，并按照记忆进程获得了神明的帮助，接下来便是佯装迷路‘误入’大江山——
恰逢此时，源赖光骤然有所感应，在即将踏入大江山领域之前，猛地伸手虚空一晃，稳稳地握住了芦屋道满‘送来的’纸式神，且将其牢牢地收入袖中，不被任何人察觉。
差一点……
他伪装成过路商人的身份就会意外被戳破。
源赖光暗暗磨了下后牙槽，闭眼捏碎手中纸式神，神色不悦地听完了芦屋道满传来的一堆废话。
“主公？”渡边纲按源赖光的要求被迫伪装成了一名夫人，此时的他浑身不适，只想快点砍下酒吞童子的头颅结束任务归京，却突然见源赖光神色沉重地停下脚步，心中顿时感到不安。
“可是前方有什么异常？”渡边纲小心翼翼询问。
“无事。”源赖光右手自然垂落，手袖顺着动作下滑，悄然掉落出些许灰色纸屑。
“一切按计划进行。”
第76章
细雨如雾飘散在平安京街巷, 混淆着泥土草木特殊气味的空气顿时让人莫名感觉到沉重与黏腻。
“下雨了啊。”髭切站在廊殿下，对上夏目贵志望过来的视线，微笑道。
“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夏目低声回着。
髭切闻言温声附和：“我不喜欢下雨, 尤其是雨滴掉落在身上的感觉，总会让我误以为自己下一刻就要被腐蚀，生出锈。”
“……”
「铮——」
利刃在骤然而下的暴雨中碰触，灰暗的空中隐隐有雷在翻滚。
酒吞童子没有像记忆中被神明的酒灌醉。
不过问题不大。
两人短暂交战后，源赖光毫发无损落回原位眺望着站立在宝座上的酒吞童子。
四周东倒西歪躺在雨中的皆是被酒放倒的妖鬼，渡边纲、坂田金时、卜部季武、碓井贞光正在将它们逐一捆起。
“源家主, 我可不记得有跟你结过仇。”甚至因为安倍晴明和红叶的关系, 酒吞童子一直都当源赖光是自己这边的人，没想到一见面就刀剑相向。
“这么说, 我还得感谢你派进都城暗中跟踪我行迹的妖鬼「护卫有功」咯？”源赖光私下与酒吞童子确实没仇, 但这并不妨碍他为了提升手中佩刀灵力去讨伐、封印对方, 更何况……
酒吞童子是什么良善的妖怪吗？
如果今天不将其封印, 来日他定然会把重要的历史人物也吞吃进肚中。
“嗤, 愚昧的善心。”酒吞童子看出了源赖光因何而来，下一瞬杀招毕现！
然而还未等酒吞童子靠近, 天空中翻滚的巨雷「轰隆」一声猛地朝酒吞童子贯彻下来！
源赖光握住手中利刃，在巨雷轰击酒吞童子的霎那间斩下他的头颅——连带着还未褪去的雷一并封印进了陶塑中。
“主公——！”
巨雷轰向酒吞童子的时候，源赖光距离其位置极近，天雷对妖鬼有没有影响四位近侍不知道，但他们却无比清楚，这样的雷如果劈在自己的主公身上, 主公必定凶多吉少！
然而亲眼所见之事就发生在眨眼之间, 如此短时间发生的变故让他们这些没有任何逆转神明力量的人如何做得出反应将源赖光救下来？！
眼睁睁看着能够将昏暗四周点亮如白昼的雷朝着前方位置劈下，四人只感头皮发麻、似是身体流淌的血液也都瞬时冰凉了。
“做什么？叫得比雷还要大声。”雷光隐隐处, 源赖光妥善收起封印有酒吞童子的陶塑，面无表情走向近侍四人方位，“事情都办完了吗？”
渡边纲、坂田金时、卜部季武、碓井贞光：“……”
『没、没事！？』
被状如千年古木般粗壮的雷径直劈中，主公都能毫发无损？！
「……」
摄津源氏，一大一小同时落坐在廊殿下。
“很奇怪吧？”髭切微笑着继续话题，“为什么都成了付丧神，拥有了足以避雨的灵力，还是会不喜下雨。”
“不奇怪……”夏目飞快摇头，然后低下头再次重复：“这不奇怪。”
“每一个生命体都有自己所喜爱与厌恶的事情，不喜欢下雨的人也有很多，这不是什么会让人觉得奇怪的事情。”
髭切忽然问道：“贵志大人是这个时代的人吗？”
夏目贵志一怔，抬头茫然看向髭切，在与对方视线接触的刹那，他顿时觉得自己仿若已被对方看透。
『如果承认了自己不是这个时代之人，会给赖光先生带去麻烦吗？』
明知道问题的答案，却在髭切的注视下犹豫了。
“您刚才的那些说辞，不像是生活在平安时代之人会说出来的话。”髭切大概也知晓自己适才的提问会让对方为难，因而选在了对方开口之前先截断了话题。
夏目沉默片刻，旋即接住了髭切的话题：“髭切大人在被锻造成刃之前就已经接触过很多人类了吗？”
听出夏目这是在抗议自己刚才的试探，髭切笑道：“明明是很简单的一句话，但大家却总是喜欢通过别的事情绕着弯来提醒。”
很少有人会像夏目这样直言直语，最关键的是……夏目话语中暗含的「平等」自然而然，丝毫没有生活在平安时代之人的挣扎。
如果夏目贵志真是这个时代之人，该有多么的可贵。
听到髭切的提醒，夏目顿然醒悟。
生活在平安时代已有一段时日，却从未有人像髭切这般直言点明他与这个时代之人的区别。赖光先生只是将他留在身边，让式神近距离地保护，除了一开始提醒自己稍微注意称谓之外，并没有再过多的影响他。
许是赖光先生一直都认定他能够「回去」，不想让这个时代过多得影响他。
可是——
他不想回去没有赖光先生的现世。
即便他很清楚，愿意收养他的亲戚都是好人，对他抱有善心，只是……
平安京比起冰冷无依的现世更像他的家。
他即便是学了阴阳术，也还是分不清生活在此岸的彼岸之物，时常做出令普通人感到害怕、厌恶的举动，这样的他，根本难以融入现世任何一个亲戚的家庭。
『一定会成为他人的困扰吧，无论最开始是多么友善的人，都会对他感到失望，喊出「你就是个骗子」之类的伤人话语。』
“抱歉，我无意让你回想起以前不开心的事情。”留意到夏目脸上流露出来的难过表情，髭切抬手将收在袖中的竹蜻蜓玩具递给他，“我还是第一次亲手做玩具，希望你不要嫌弃。”
看着眼前做工精良的竹蜻蜓，夏目一下子就忘了刚才浮现心头的闷堵，“髭切大人怎么会做这个？”
“渡边纲很喜欢拿「我」雕刻这些，我化形之后，身体记忆莫名就保存了一些奇怪的「技能」吧。”髭切微笑道。
夏目听完嘴角微抽：“……”
如果被赖光先生知道渡边纲拿自己的爱刀雕刻过玩具，不知会作何感想？
“……”
讨伐酒吞童子的队伍中唯一被要求伪装成女性的渡边纲在任务结束后，也不被源赖光允许换下女装。
看着面色没有任何异常的源赖光，渡边纲开始合理怀疑他是否已经知道了自己偷偷拿髭切雕刻玩具，此时是故意「敲打」自己，为髭切‘报仇’。
“渡边君所扮的女性和茨木童子伪装的女性，哪个更胜一筹？”源赖光突然出声询问。
渡边纲顿时一怔，完全不明白源赖光为何这么一问，更诡异的是，他竟认真望着溪流倒影出的自己与那晚的记忆中人仔细比较了起来……
『真见鬼。』
也不知道是对茨木童子的评价，还是对自己的评价。
芦屋道满随五条悟回京后, 主动前往见的第一人便是安倍晴明。
早有所感，刻意在家中庭院等待对方寻来的安倍晴明在看到芦屋道满时没有任何情绪变化。
“时间过得真快，眨眼就到该兑现你之前借贫道宝物条件的时候了。”芦屋道满微笑, 令人难以估摸他的真实想法。
“需要进来说吗？”安倍晴明了解芦屋道满，以当前自己与源赖光之间的关系，他猜得到对方会让自己兑现怎样的条件。
毕竟芦屋道满一直都是以玩弄他人感情为乐的家伙。
“多谢款待，贫道就不进去了。”芦屋道满以前刚到平安京的时候，与安倍晴明相处的还算不错，可是当他见识到晴明只是伪装在乎这个世界之后, 一切就都变了。
“也好。”晴明颔首。
芦屋道满沉默半晌, 哼笑道：“「彻底和源家主解除所有关系，不再靠近他」。”
安倍晴明脸上自然浮现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好。”
得到了晴明的答应, 芦屋道满却皱起眉头。他本以为会看到晴明要求自己更换条件, 毕竟赖光是其在世间唯一在意的人, 可没想到晴明竟如此轻易答应了。他微眯双眸, 竭力忍住嗤笑的冲动，咬牙切齿：“晴明大人真不愧是晴明大人。”
语调中的嘲讽毫不掩饰。
对于芦屋道满的冷嘲热讽, 安倍晴明早已习惯，“您的要求我已经答应，但似乎……您对此并不感到满意？”
“晴明大人误解贫道了……”芦屋道满唇角忽得勾起意味深长的笑，咬字清晰：“贫道很是满意。”
简直是满意极了。
源赖光率近侍顺利完成任务归来，而被其派去监视平惟茂的鹤丸此时任务进程却遇到了麻烦，看着正被平惟茂讨伐、节节露出败退迹象的红叶, 鹤丸陷入沉思。
『鬼女红叶身上的气息……太怪了。』
可还没待他进一步观察、分辨得更加仔细, 红叶就已被平惟茂所除，扫了眼彻底气息全无的红叶, 鹤丸缓缓皱起眉头。
这下想要更加细致观察其是否存在异常，也没了机会。
“……”
源赖光平安归来摄津源氏，第一个见到的人却不是安倍晴明。
看着不请自来源氏本家的藤原道长，源赖光与跟随其身后的渡边纲、坂田金时、卜部季武、碓井贞光皆动作一致向其行礼。
“不用这般拘谨。”藤原道长此次主动前来摄津源氏本家，也是受了晴明的委托。他按照晴明要求的时间来到源家‘做客’，果然……人刚被源家仆从领进主殿落坐，下一刻源赖光与其四名近侍就前后归来了。
“晴明的卦象一如既往精准，好像还真的没有见其出现过错误。”藤原道长笑着，“他算到你们会在这个时间归来，果真是分毫不差。”
此话一出，渡边纲、坂田金时、卜部季武和碓井贞光四人顿时知道藤原道长此次是为自家主公而来，于是几人再朝藤原道长的方向行了一礼就纷纷躬身告退，只留下源赖光与藤原道长相对。
“坐吧。”即便身处摄津源氏本家，面对是摄津源氏本家的家主，藤原道长招呼源赖光的神态动作也还是自然得像是正身处在藤原家。
源赖光垂眸，没有任何异议的顺着藤原道长所指位置落座，随后安静等待藤原道长的下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