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石杏给杨持提前打过招呼,杨持回来路上买了些零嘴,孩子们雀跃不已,一下子忘记了哀愁。这就是孩子们的世界,他们的世界很小,好像只需要一点点糖果就能哄好。杨持艳羡他们的豁达,心想自己若还是孩子一样就好了,不必再为这些琐事忧心。
“杨持哥哥,你还好吗?”杨敏敏问。
杨持给她削了一个苹果:“我很好,你只管保重自己的身体。”又像是害怕杨敏敏为他忧虑似的,补充玩笑道,“不要替我担心,我们现在可在新世纪了,法治社会,又没什么豺狼虎豹。”
“可是……”杨敏敏迟疑了一会,“可是,我听到你和雪哥哥吵架了。”少女脸上有淡淡的忧愁,“是因为我的事情吗?”
杨持知她误会,连忙解释道:“怎么会因为你,都说了你不用多想……是我和雪哥哥私人的问题,与你无关。”
“其实……其实,其实就算双腿好不了,也没什么。”杨敏敏笑着说,“世界上那么多人,得了病,受了伤,也能好好活下去。他们可以做到,我想我也可以。”
杨持一时有些说不上来话,他的胸膛闷闷的。
杨敏敏从小到大都懂事,从来不给家里人添麻烦,小小年纪就当了家,知道柴米油盐贵。为了宽慰杨持,她甚至已经做好了迎接命运的准备,这对一个尚未成年的女孩而言,需要莫大的勇气。
杨持摸摸杨敏敏的头发,郑重道:“你放心敏敏,既然我们已经和医生商量好了方案,就证明我们还有更好的选择。我和雪哥哥答应你了,就不会说话不算话。”
杨敏敏鼻子一红,但始终没有哭。
她眼中的杨持,和她记事起的杨持,其实无甚差别。
春雪图书馆在她五六岁时落成,就建在村尾。
那个建筑区别于玉茗山所有的建筑,端正大气,贴着干净漂亮绿白瓷砖。门口有两株小树,后来慢慢长大了。
听村里的人说,这两棵树是杨持亲手栽种的,说是这一座图书馆孤零零坐落在山里,十分落寞,种下两棵小树,未来就多两个“朋友”。
在杨敏敏八岁时,那个传说中“很是聪明坚强”的杨持回到了村里。
她当时正背着沉重的、打着补丁的书包从几公里外的小学回家,裤脚上沾满了雨后的湿泥。
杨持坐在那老旧的楼房二楼,身后的墙壁上,是旧了的、已经脱胶的“福”字。
杨持望着山,又像是望着山的另外一头。
杨敏敏在这一刹那知道了,原来杨持也很孤独。
正如傅掩雪所言,杨敏敏的转院手续早已经安排妥当,当天晚上就转去了市内最好的医院,杨持自然也跟着一同前往。
杨敏敏的高考分数已经出来了,和大家想象中差不太多,十分优秀,足足高出了本省第一批本科分数线一百多分,但由于出了车祸,在填报志愿时,杨敏敏依然有些犹豫。
杨持鼓励她,只要能进心仪的学校,之后的事情他来想办法。
只是有一件事,怕是不能再拖了。
他必须将杨敏敏受伤的事情告诉她的父母,他们有知情权。
杨持做了无数次心理建设,又做了许多言语铺垫,杨父杨母依然悲痛欲绝,杨持站在走廊上,无声地听着对面传来的啜泣声。
挂了电话,杨持在走廊上吹风。
只有夜深人静之时,他有精力想想傅掩雪。
傅掩雪和杨舒景现在已经出发了,不知道是不是刚才飞过去那一架飞机。
他眯起眼睛,寻找天空的痕迹。
到了凌晨,杨持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你在哪里?”傅掩雪那头显然也是有些困倦,说话带了点轻微的鼻音。
杨持看看手机,已经四点半了。
“我在医院里……”杨持走进卫生间,打了个哈欠,“你才到?”
“到一会了。”傅掩雪说,“刚和项目负责人见了个面。”
杨持短暂被噎了一下。
这群商业精英是不是每天只睡几个小时?
“你呢?”
杨持用冷水擦了把脸:“我什么?”
“你刚才在干嘛?”
杨持略带无语,这算不算查岗?
“我在医院里,掩雪,现在你看看时间,都要五点了……”
“房间里还有别人吗?”傅掩雪忽然问。
杨持立刻清醒了,他看着镜子里疲惫的自己:“掩雪,什么意思。”
“回答问题。”傅掩雪道,“杨持,开摄像头。”
杨持一阵气急攻心。
他喜欢傅掩雪不假,但傅掩雪把他当成什么了?
杨持不断在心里平复心情,才能让自己看上去并不那么失态:“抱歉,掩雪,我困了,你也早点睡吧。”
“杨持,你不要让我生气。”傅掩雪也像是和他杠上了,“不然我会认为你内心有鬼。”
“……”
面对外人,傅掩雪不能说通情达理,但也不至于如此不讲道理。
他像是一个任性的孩子,只把糟糕的、不合常理的情绪往杨持身上扔。
杨持原本想一把挂断电话,手已经按在挂断键上,一个声音说:你们现在寄人篱下。
他感觉到一阵屈辱。
他还没有强大到能为别人完全提供羽翼庇佑,他还没有自私到能为了自己的心情将其他人弃之于不顾。
“杨持。”傅掩雪喊了一声,似乎在提醒让杨持赶快行动。
杨持紧紧抿唇,默默打开了摄像头。
傅掩雪正坐在手机那头,看着像是处在某个高星酒店的大厅。
杨持举起手机在病房内转了一圈,整个过程没和傅掩雪说一句话。两个人的行为荒唐又滑稽,不只是杨持这样想,傅掩雪也是这样,但他无法克制。
“好了。”傅掩雪停顿了两秒,“杨持,看着我。”
这是第二道命令。
杨持顺从地看着屏幕中的青年,看着那爱而不得的人。他浑身犹如虫蚁在爬,不断咬噬他的身体。
杨持将目光悄悄挪开,看着黑黢黢的地砖。但傅掩雪似乎并没有随着他的动作而挪走,宛如审视一件商品一般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让杨持不由得加重、放缓了呼吸。
“杨持,你在想什么?”
傅掩雪的声音很轻,仿佛就在耳边,但杨持又清楚地知晓,他们两个人其实从没有那样相近过。
杨持舔了舔干涩的唇,状似散漫地笑了笑:“我在想,什么时候可以结束。”
一语双关。
似乎是舟车劳顿,傅掩雪竟然一反常态没有生气,他眼中浮现起一些迷茫:“你很想结束吗?”
“……”
杨持的不回答,在傅掩雪眼中等同于承认。
“我不会如你所愿的。”他对杨持说,“杨持,你要一直记得这句话。”
杨持低垂眼皮,卫生间的白炽灯把他整张脸都照得一清二楚,每个表情细微的变动似乎都逃不过傅掩雪的眼睛。
傅掩雪忽然想起那些玩偶,小时候,符伊给他买了很多,但是比起和玩偶们当朋友,他更喜欢观察它们的表情,而他最喜欢的一个玩偶,是一只并不出众的小熊。
小熊也和杨持一样,低垂着眼睛,但不同于杨持沉默不语的表情,小熊则是微笑着,像是沉睡在酣甜的梦境之中。
他很像抱住杨持,就像抱住那只不会说话的小熊。
小熊会让他十分温暖,杨持也一样。
随着他长大,玩偶们都被收进了柜子里,包括那只酣梦中的小熊。傅掩雪或许已经找不到它。
但是没关系,他想,现在,杨持就是那只暖烘烘的小熊玩偶。
他能完全掌控,也能完全将其揽入怀中。
“别再和我继续闹了。”傅掩雪给出了让步,并且真心认为杨持会开心,“你有没有想要的东西?我给你带点回来。”
杨持一来没有伸手要别人东西的习惯,二来现下的场景诡异得让他失去了任何物欲:“你看着买点吧。”
两个人各怀心事。
明明触手可及,却又相隔万里。
过了一会,有人靠近了傅掩雪。
杨舒景邀请傅掩雪一起上楼休息。
“掩雪,你这是和谁……”
傅掩雪尚未回答,杨持却挂断了通话。
光洁的屏幕上倒映出他自己的脸。
他擦了擦屏幕,从杨舒景手里接过自己的房卡,什么也没说。杨舒景跟在他的身后,他实在怨恨傅掩雪选定的这个出发时间,却又不得不因为自己有求于人而赔笑。
他不高兴,别人也别想好过。
杨舒景举起手机,对着傅掩雪的背影拍下一张照片,然后打开了画廊的公共群聊,点开一张街景照片——这是榆林大街——向杨持发送了好友申请。
“……百分之二十的酬劳已经汇入尾号1129的卡中,杨持,你休息时间查收一下。”
办公室里,向嫆看上去格外疲惫,杨持感激地关怀:“向总,昨天没休息好?”
“最近事情多起来了。”向嫆随手翻阅着画册,“舒景最近也不知道在忙什么,每天都在外面,神秘着呢。”
向嫆已经和杨持走得近了,说话自然也没那么戒备。
这一句话让杨持顿时有些神思游离,也不知道现在傅掩雪在做什么,杨舒景是不是在他身边。他们两个会说什么呢?总之傅掩雪,应当是想不起自己的。
向嫆头疼的表情令杨持有些愧疚。
他愧疚在明明知道杨舒景现在就在傅掩雪身边,他尝尽了苦果,还要在向嫆面前装作一无所知。
临到杨持要回去看杨敏敏之前,向嫆忽然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盒子。
“杨持,你不要怪我私下打听了什么,我也是无意间才知道的。”向嫆脸上有些愧意,“这是个新的拍立得相机,我想,或许可以带给她玩一下,毕竟在医院里也无聊。相纸我都放在里面了。”
杨持本想拒绝,但向嫆给的是杨敏敏,不是他,便只能替杨敏敏道谢,如果杨敏敏拒绝的话,他到时候再还给向嫆也无妨。
杨持搭乘着公共汽车去的医院,窗外的景色绚烂,如一幅幅油画一般从他身边飞过,它们是变换着的色彩,正在低声向着大自然诉说着隐秘的情怀。
“麻烦请让一下,先生?”
“哦哦,好,抱歉。”
杨持把手机收回去,掌心中都是汗。
车窗外一帧一帧的油画从他面容上闪烁而过。
他脑海里还回想着今早收到的杨舒景的好友申请,还有刚才发来的那一张傅掩雪的背影。
很讽刺。
杨持仿若深陷在这名叫“命运”的旋涡中难以脱身。好像无论如何,他都是他们这些多角恋中多余的那个人。
他感觉头疼起来。
回到医院时,是傅掩雪另外一个助理带着孩子们过来,他们都准备要回山里了,这次是来和杨持及杨敏敏道别。
杨敏敏拍拍床边,对杨持说:“杨持哥哥,坐在这里来,我们再一起说说话吧。”
少女似乎比许多大人都成熟,隐藏起来关于病痛的折磨,关于分别的伤感。
杨持深呼吸几口气,让自己脸色看上去不太难看。
他心中涌起一个念头。
“敏敏,要不然我们一起合影吧。”杨持拿出向嫆送给杨敏敏的相机,放在小助理手中,“我不会用这个,能麻烦你吗?”
小助理愣了片刻,从小生活在城市中的他对这类产品早就得心应手,但对于杨持的请求还是答应下来。
“对对……再靠近一点。孩子们都向着杨先生靠拢——”
一张带着旧时代质感的照片从的相机上方,如面包片一样慢慢弹出来。
照片里的青年,笑容温柔,围绕着他身边的四个孩子们,像围绕着松柏的雀儿。
他们笑着,闹着,说着话,或许还有人唱着歌。
晚霞照进来,时光现行成温暖的手掌,爱怜地抚摸着在场每个人的脸上。
这是大好的时光。
第二天,孩子们被送上飞机前依依不舍,杨持再三和他们保证自己会时不时打电话过去,给他们报杨敏敏的身体状况,孩子们才一步三回头进了检票口。
和小助理回城路上,杨持接到了傅掩雪的电话。
那头明显非常安静,不知傅掩雪现下是不是和杨舒景在一起。
“杨持,我给你带了礼物。”
这是傅掩雪的第一句话。
杨持显然不曾想到傅掩雪还记着凌晨的许诺,或许这就是傅掩雪无情之中的唯一一点有情:能为他办到的事情,几乎很少失言。
只要杨持不开口和他要感情。
但杨持想要的,也只有他的感情。
杨持脑子里又浮现起那张杨舒景拍摄的照片。
“……你买了什么?”
“等我回来你就知道了。”
杨持心中复杂,想说些什么,却又感觉什么都说不出来。
“你和杨舒景在一家酒店?”杨持在心里骂自己没话找话。“我随便问问,你不用管我。”
“……对。”
杨持心被无形的手揪了起来。
“玩得开心吗?”杨持调整了下身姿,改变姿势能顺便改变人的心情,但那积郁在胸中的感觉却像乌云一样挥散不开,“咳……我这不是羡慕你们吗,还能出去玩儿。”
“我们没有在旅行。”
杨持听到一阵脚步声,伴随着商务交谈的对话。
“杨持,我都说让你跟着我来,你不来,现在吃什么醋?”
杨持僵硬着摸了摸自己的脸,他又连忙看向干净的车窗。
一个青年脸上正挂着难过的表情。
像极了在荒野之中找不见方向。
“我没有。”杨持快速否认。
但反应速度过快,却又更像是承认。
傅掩雪心中情绪缓和下来,却见到杨舒景来了。
“掩雪,一起进去吧?”杨舒景看了眼他的手机,“在和……谁——打电话?”
他假装玩味地问,语气拉长得恰到好处。
“没谁。”
傅掩雪后退一步,挂断了电话。
方才心跳那么快……
是为了杨舒景的靠近,还是为了杨持……的吃醋。
第56章 “你何必自讨没趣。”
这个夜晚算是被傅掩雪的突然“查岗”弄泡汤了,杨持一直失眠到早上,给杨敏敏从食堂带回早餐,杨持决定今天留在医院里工作。
向家要嫁女儿,哪怕千万般不情愿,看在向嫆的面子上,依然请的是最高端奢华的婚庆团队。
杨持是向嫆选的人,自然要和婚庆策划进行对接,对方总策划给了个地址,杨持下午早早地到达了约定地点。
婚庆公司已经和向嫆进行了几次沟通,依然没有合适的想法和方案,策划师看到杨持年轻,心中不免有些愤懑和轻视,但表面上依然还是做足了功夫,只是在话语之中不断试探。
“不知道杨先生之前是否从事过相关行业?”男人笑呵呵地问。
“没有。”杨持坦荡道,“只是这次是受领导赏识,希望能给领导的订婚宴出一臂之力。”
“看来向小姐十分看重杨先生的能力。”男人扶了扶镜框,“但是吧,很多时候,客户想要的是一种感觉,看到什么就想做什么,但里头的乾坤和门道确实也挺多的,流程的复杂远超客户想象。所以嘛,我们也总是被误解。”
这番话看似是在和杨持交心,但是话语之下说的只有一点:他们才是专业的,而杨持只是一个门外汉。
杨持被刺了一下,心中有些怒气,但并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向嫆。
杨持喝了一口柠檬水,露出一个浅笑:“既然向总能选择贵司进行本次婚礼策划,那足以证明贵司有这个能力。自古以来,良才善用,能者居之。既然贵司承接了下来,在其位谋其职,不过是本分而已。”
策划没有挂脸,但表情明显淡了下去。
他没想到杨持竟然不动声色地将话抵了回去: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害怕被误解,无非是实力不足。
简直是一拳打在棉花里。
两个人第一次交谈无疾而终,杨持谢绝了对方的酒局邀请,他并不想将时间浪费在这些无用的社交上。
杨持没有径直回医院,他许久没有下厨,准备买点新鲜的蔬菜给杨敏敏做晚餐。
这里是一个陈旧的菜市场的,蔬菜区和鲜肉铺子被一面大大的铁棚遮住,四周换着一圈杂货店,上了年纪的叔叔阿姨正在和已经熟悉的摊主们唠嗑砍价。
这里没有大型商超里明亮的灯光和光洁的地板,有的只有人声沸腾和浓重的烟火气,
这种场景,杨持已经许久不见,他浑身放松,轻巧地行走在各个摊位之间。
杨持走之前看到一家玩具店。
准确来说,是一家日用品店的货架上,摆着几个过时的娃娃,它们被彩色斑点的塑料袋套着,隔着朦胧的光线,能看到它们的黑色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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