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天道承认?”容昭打断道,“不用它承认,我们也是道侣。”
说罢,他又想了想,一抬手,握住从袖子里蹿出来的绕指柔,“唰”地凝成莹蓝长剑,认真地向明尘提问道:“那个天道,能杀吗?”
明尘:“……??”
青天白日的,窗外轰隆炸了一声响雷,似乎很是愤怒。
明尘望了一眼,没当回事,顺手就把窗给关上了。
“可以是可以,但这种话以后不能随便乱说。”他揉了揉容昭的头发,“心里想想就好,天道很小心眼的。”
窗外的雷声更加愤怒了。
容昭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以你现在的实力,能杀吗?”他又问。
明尘没有敷衍回答了事,仔细思索片刻,道:“等再渡几次劫,或许可以一试。不过如今的天道还算恪尽职守,没什么必要。”
外面隆隆隆的雷声都快把仙府吵瘫了。
容昭皱起眉,捂住耳朵。
明尘见状,在门窗上落了隔音咒,又取出一碟点心给容昭吃。
“不必理会。”他安抚道,“你不做逾矩之事,天道就只能干瞪眼。”
房屋开始隐隐震颤。
容昭挑了一块奶黄点心,抬头望了一眼微震的房顶,边吃边评价道:“小心眼。”
“嗯。”明尘支着下巴,专注地看着他吃,似乎在看什么极为有趣的事,“要喝茶吗?”
“要。”
明尘又去倒茶。
容昭捧着茶盏喝了一口,尤惦记着杀天道的事,不知瞎琢磨了些什么,须臾,道:“方九鹤教我的东西,我都已经会了。”
“嗯?”
“那我什么时候能证道杀戮?”
“证道需要一个契机。”
“什么样的契机?”容昭推测,“要杀很多人吗?可本尊者已经杀过很多人了。”
明尘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垂下眸子,往他嘴里塞了一块点心:“杀戮道并非单纯的滥杀。自然,寻仇也不算在内。”
容昭:“?”
容昭没听懂。
明尘也觉得有些奇怪:方九鹤什么都教了,却独独没有教容昭领悟杀戮道的内核。难道是时机还不成熟?
“想一想方九鹤。”他暂且放下疑惑,循循善诱道,“你觉得他如何?是个什么样的人?”
“方九鹤也这么问过我。”容昭思忖,然后重复了一遍当时的回答,“他就是病歪歪的,不太经打。嗯,还喜欢吃甜的。”
明尘:“……”
看来方九鹤已经碰过壁了。
“是勇敢无畏,将生死置之度外;是以杀止杀,恨不能荡尽天下不平事。”明尘提醒。
容昭皱眉思索片刻。
“你说的是方九鹤?”他不太确定道,“不是别人?”
明尘:“…… ……”
明尘突然不知道该怎么教了。
“没关系,”见明尘一直没有说话,容昭善解人意地拍了拍他的手,安慰道,“你不是杀戮道,不会教很正常。”
“我是不修杀戮道,但并非……”明尘有点头疼,“那方九鹤当时是怎么和你说的?”
“他让我回去再把书看一百遍。”
“……”
天雷在仙府上空盘旋了整整一日,轰隆轰隆个没完。
众人不堪其扰,暂时搬到了明尘的屋里。
因为除了明尘身边的隔音咒,其他地方的咒无一例外都会遭雷劈。
“哼,欺软怕硬!”山殷随手拿了一块奶黄点心,愤愤地咬了一口,突然间感觉自己被盯上了。
那目光,幽怨得像鬼。
山殷微微打了个寒噤,以为自己说天道的坏话被记恨了,刚要去找明尘救命,一抬头发现是容昭。
山殷:“?”
时望秋好心地传音提醒道:“你拿错点心了,那碟是容昭的。”
山殷:“!”
山殷知错就改,赶紧在自己的点心碟里挑出两块,又放回到容昭的碟子里:“对不起。”
容昭把点心碟子往自己跟前拨了拨,然后看了明尘一眼。
明尘意会,传音道:“山殷不是故意的。既然点心已经还回来了,你就给他倒杯茶,说‘不要紧’。”
容昭觉得很有道理,依葫芦画瓢照做。
山殷见容昭没有再和自己计较,大为感动,于是又拨给他两块点心,还和他分享一本前几日书肆刚刚到货的奇闻志。
容昭顿时来了兴趣,一边翻阅一边贴过去和山殷嘀咕嘀咕。
后来又嫌明尘和时望秋说话太吵,两人很快就去里屋玩了。
明尘收回目光,转向时望秋,继续道:“你说当年沈微明去污秽之地前,曾给你寄过一只纸鸢?”
“对。那纸鸢里用阵法隐藏了一张污秽之地的局部地图,上面标记了几个位置。后来我在某个标记点的附近,找到了沈微明的残魂。”时望秋回忆,“那只纸鸢上还留了几行字,说……当我收到这只纸鸢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如我……所愿,还我自由。”
过往的恩怨纠缠忽然尽数成空,化作烟尘,空得只剩一颗麻木跳动的心脏。
时望秋顿了顿,低头啜饮了一口茶,硬生生将哽咽吞下,缓了缓,接着平静道:“那一瞬间,我觉得所有爱恨都空了。等回过神来,就已证道无情,重新成了仙君。”
明尘没有打断他的回忆,只是给他添了点茶。
“……多谢上仙。”时望秋垂眸,捧着茶盏摩挲片刻,逐渐恢复如常,微微叹了口气,“当时我和沈微明闹得很僵,并不清楚他在做什么。直到前两日,方九鹤说曲复可能在污秽之地里有所经营,桃煜也说要利用山殷将上仙引去污秽之地,我才想到了那只奇怪的纸鸢。”
“你还留着那只纸鸢吗?”
“遗失了,”时望秋笑了笑,轻声道,“但我能画出那张地图。分毫不差。”
“如此甚好。那就麻烦……”
“上仙,”时望秋难得一次打断明尘的话,唇角微微颤抖,眼里流露出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似是恨,又似是遗憾,甚至有些失态地一把抓起明尘的手腕,“如果真的是曲复,若果真他……还请上仙、请上仙……”
明尘了然。
“我会的。”他轻轻拍了拍时望秋的手,“沈微明的残魂,我也会尽力救活。你且放心。”
时望秋回去后就将自己关在屋里,没日没夜地绘制起地图来。
又过了一日,方九鹤也醒了。
他变得十分虚弱,只能病歪歪地躺在榻上,连坐起来看会儿书都觉得乏力。
山殷想来陪他,却被毫不客气地赶了出去,委屈了半天,转头跑去敲明尘的门。
于是明尘上仙亲自登门,将心弦丝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完完整整地解释了一遍。
方九鹤:“……当真?”
明尘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你就算信不过我,也该相信山殷。若他能早些察觉自己对你的倾慕之情,那也就不是山殷了。”
方九鹤信了。
但他仍然有些踌躇,半晌,低声道:“我还是……暂时不想见他。”
“为何?”明尘诧异,过了会儿,若有所悟地瞟了他一眼,“莫非你在害怕?”
“……”方九鹤蔫坏蔫坏的一张嘴被堵得哑口无言,干巴巴地反驳道,“我怕什么?”
明尘笑了一声,也不戳穿,起身离开。
走到门口,道:“好了,他不会再赶你了。进来吧。”
方九鹤:“?”
方九鹤:“???!”
山殷高高兴兴地滚了进来,手里捧着大包小包的茶叶和竹筒,扑到床边:“你醒啦!要喝茶吗?我帮你泡好了新的竹筒茶,加了很多羊乳和糖。喏,尝尝。”
竹筒茶盖子被“啵”地打开,香甜热乎的茶递到了唇边。
方九鹤刚醒来没多久,浑身半点力气也没有,被山殷压住后根本挣脱不开,挣扎着朝门口张望:“明尘!等等,你先别走……我……唔唔……”
他这辈子头一次觉得竹筒茶腻得慌。
盛情难却之下,方九鹤勉勉强强喝了半筒茶,随意应付一阵后,借口自己要休养,迅速将人打发走了。
他本以为接下来的日子会慢慢地回归正轨,至少在想清楚自己该怎么对待山殷之前,两人相处起来应该和以前不会有太大差别。
然而,他还是高兴得太早了。
当天夜里,方九鹤从睡梦中惊醒,感觉好像有点不对劲,闭着眼摸索一阵,忽然摸到了个圆圆的脑袋。
方九鹤:“!?”
他霍然坐起来,一掀被窝,发现山殷不知何时钻了进来,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单衣。
方九鹤:“……?”
山殷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我想和你睡觉。”
惊吓之余,方九鹤一把将人从被窝里薅了出来。
“……谁?”他额角突突直跳,用仅剩的一丝理智推断出,此等举动绝不是山殷本人能想得出来的,“是谁教你的!?”
如果是明尘,今晚他就去把人杀了。
“是……是……”山殷感觉到了一丝杀气,缩了缩脖子,没什么挣扎就招供了,小声道,“是容昭教的。”
于是那天深夜。
据时望秋仙君回忆,整个仙府鸡飞狗跳,明尘上仙寝屋的门碎成了八瓣,花园里的菜地也惨遭殃及。
就当晚那架势,哪怕门口路过条狗都要被踹一脚。
唯一幸免于难的只有容尊者。
因为他当时睡着了,明尘上仙为此连落了十八道保护阵,才堪堪没让方九鹤把人吵醒。
最后,这场闹剧以山殷边哭唧唧边烧掉了自己的手记落幕,并且发誓不再找容昭偷师。
这一夜的动静并不小,很快就传开了。一传十十传百,落到了远在污秽之地的曲复的耳中时,传言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
——“山殷仙君觊觎明尘上仙豢养的废仙,明尘上仙勃然大怒,当即要废掉山殷的仙元。方九鹤上仙拼死相护,两位上仙就此决裂。”
听起来是内讧了。
曲复觉得这是个绝佳的好机会。
于是又在心里给天道记了一笔。
经此一遭,山殷不敢再找容昭讨教经验,想了想,转头找时望秋去了。
方九鹤则把自己关在屋里,谁也不见。
除了容昭。
倒也不是对容昭网开一面。
因为整个仙府只有容尊者不懂察言观色,也看不明白气氛,在屋门紧闭敲不开的情况下,会选择爬窗进来。
“方九鹤,”容昭抱着两本手抄书翻进来,“我看完一百遍了。你为什么不开门?”
方九鹤:“……”
他对容昭倒是没什么意见。
人家单纯得很,大概只是想要帮到山殷而已。要怪就怪明尘没有把人看住,才让容昭教了山殷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不大舒服,起不来。”方九鹤疲倦地半倚在软枕上,“改日再教你。”
“哦。”
容昭观察。
方九鹤好像确实不大舒服,脸色苍白,神情憔悴,眼睛底下还泛着淡淡的青痕。
“我去帮你叫明尘。”容昭得出结论,起身就要去找明尘,“他能治。”
“……你等等。”方九鹤差点脱口而出一句“祖宗”,半晌,颇有些无奈道,“不用喊他。我没事,就是想一个人静静。”
容昭又坐了回来,忽然觉得不对。
方九鹤说想一个人静静,那自己坐在这里就很多余。
于是他又原路返回,翻窗走了。
彼时山殷正在向时望秋讨教。
他重新裁了一本空白册子,认真地记上一二三四五六七,顺便还薅到了一份食谱。
据说这是当时沈微明为了讨好时望秋,日日送来的煲汤的食谱。
那汤里不知熬了什么,没有一滴油星子,味道却鲜香浓郁,口感醇厚,喝下去整个胃都暖得熨帖。
可惜后来沈微明出了事,这汤也再没有人能熬得出来。
时望秋闲来无事,就找人打造了个煲汤的炉子,慢慢地尝试着复原这份食谱,如今倒也仿了个八九成相似。
山殷有点忐忑:“这食谱……真的能给我吗?”
“拿去拿去。”时望秋不甚在意道,“反正味道也不怎么像。”
他顿了顿,瞟了一眼山殷手里的册子,又叮嘱道:“别说是我教的。”
容昭正巧进来:“什么不是你教的?”
“……食谱。”时望秋反应极快,一本正经道,“山殷从我这儿要了份食谱,做出来的味道差太多,不像是我教的,所以让他别说出去。”
山殷心虚,没吱声,悄悄把册子往身后藏。
“这又是什么?”容昭眼尖,绕到背后“唰”地给他抽走了,翻着翻着疑惑道,“我上次告诉你的那些呢?”
山殷:“……”
山殷哪里敢说是烧掉了,含糊道:“弄、弄丢了。”
“哦。”容昭不太记得自己有没有和山殷说过了,于是又说了一遍,“明尘说那个不适合你,不要学。还有,刚刚我去看过方九鹤了,他说想一个人静静。”
说罢,容昭期待地等了等。
片刻之后,他发现山殷似乎没有要说话的意思,而且脸上的神色十分复杂,混杂着震惊、呆滞和难以置信,整个人像一块凝固的石头。
容昭提醒他:“你应该说‘谢谢’。”
他很喜欢朋友的谢谢。
山殷:“……谢谢。”
容尊者满意了。
他左右看了看,觉得能帮上山殷的情报已经带到,应该没其他什么事了,于是转身离开,去找自家道侣。
明尘说过,今天下午会有冰镇酒酿圆子羹吃。
山殷深受打击。
不过他素来没心没肺,很快就恢复过来,借用了明尘的厨房开始捣鼓食谱。
从那日起,容尊者再也没吃到过一口热菜。
明尘的乾坤袖里大部分都是小食点心,还有些洗好的瓜果蔬菜之类的。
饭菜则是每日现做的,容昭想吃什么就点什么,明尘上仙再根据点好的菜搭配些别的,主打一个新鲜好吃又荤素均衡。
但如今,厨房炸了。
也不知山殷到底在里面做什么,从炸锅到炸炉,最后连灶都给炸了个精光,炸得方九鹤都惊动了。
滚滚浓烟里,方九鹤一手拢着厚厚的外衣,一手拎着熏得黑乎乎的山殷出来,往院子里一丢,问道:“你在做什么?”
“……炖汤。”
“你怎么不把自己给炖了?”方九鹤挑眉,“我不喝那种东西,别瞎折腾了。”
山殷这两日天天被炸,碰了一鼻子灰,还没捞到半句好话,有点难过地揉了揉被熏黑的衣袖。
须臾,又觉得方九鹤实在可恶,醒来后对自己就没什么好脸色,越想越恼,一抬头发现这家伙居然撇下自己就走了。
山殷想也没想就追上去,一把将人拽住。
“为什么生气?”他急促地问道,“你还是觉得我不配做你的道侣吗?”
“……”方九鹤回身看他,神色稍缓,“你太急了,山殷。”
从两人的那层窗户纸捅破到现在,不过几日而已。
他等了山殷几百年,甚至都已经习惯了以朋友的身份相交,别说同床共枕,连牵手都觉得有些别扭。
但山殷不明白。
他只知道方九鹤快死了,唯有渡过情劫方能救命,两人要尽快成为天道承认的道侣关系才行。
见他不说话,方九鹤慢慢地把手抽回来,转身就要离开。
外衣随着动作微微扬起,再厚重的衣料也掩不住那病弱瘦削的肩背,背影单薄得令人心惊。
山殷耳边“嗡”地一声响,浑身血液都汩汩沸腾起来,心脏鼓噪得几乎要震破耳膜。
“……不行。”他喃喃道,“我要救你。”
方九鹤没听清,毫无防备地回过头:“什么、你……唔……”
山殷追上前两步,不知哪来的胆子,抓住他的肩膀往旁边的假山石上一抵,不管不顾地亲了上去。
厨房里带出来的烟火味从四面八方笼罩下来,又苦又涩,轻轻地拂过鼻尖。
方九鹤呼吸微滞。
须臾,偏过头,想要推开山殷:“行了,你别得寸……唔……”
“方九鹤,”山殷咬着那片苍白的薄唇,生涩而迫切地追逐着纠缠着,亲到他再也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彻底淹没在柔软湿润的纠葛之中,在他耳边小声地说道,“我倾慕你,仰慕你,也真的……很喜欢你。你看看我,看看我好不好?”
直白而热烈,像烈日下翱翔的鹰。
方九鹤恍惚了一下,推拒的力道渐渐松懈,最后闭上了眼睛。
他等了这只鹰足足有几百年……不,是一千年。
当年凡间,传闻苍梧山上有生着鎏金羽毛的神鸟,和朝阳同出,与晚霞同归,乃祥瑞之兆。
后来天下大乱,群魔出世,人人都想找到它。或是想得到一个名正言顺,又或是想永绝后患,心思各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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