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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为臣(封灵三清)


李晟这御史府看着虽板板正正,内里却别有洞天。亭台楼榭,湖光山色,一应俱全。他们行经的这条路,正是沿着一处人造湖。
春意未至,湖面落叶凋零,孤零漂泊。几尾赤金锦鲤戏于水中,撞破湖面映出的天光云影,撞出阵阵涟漪。
湖心亭内坐着一人,正伸出手来,指尖轻轻拨动这漓漓湖水,弄皱一池碧波。露出的一截腕骨伶仃,苍白消瘦,不堪一握,似乎轻易便可折断。
他安静靠在倚栏上,眼睫低垂,无视了不远处的人世红尘、来往喧嚣,天地间似只剩了这池水、几尾鱼,再无旁物能入他的眼。
饶是向来头痛那些诗词古经的听夏,此刻脑中也无端冒出半句残诗来——
一从玉指纤纤困,腰肢瘦尽黛眉残。
虽然隔着一段距离,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听夏仍是察觉到了一丝端倪。他一瞬间福至心灵:“等等?!他难道是……”
他跟在楚晋身边多年,只曾见他为一个人失态过。
是在褐山脚下,上元节夜。
楚晋没回答,看来也没有心情回答。
他视线定在那人身上,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似乎在确认对方无恙。良久的沉默后,才缓缓开口:“你说,李晟前几日带回来一个贵客。”
听夏猛地反应过来,出了身冷汗。
楚晋笑了声,眼底却毫无笑意,低声重复了一遍。
“动了私刑?”
“……”
听夏咽了咽口水,小声道:“也许并没有说得那么严重……”
他们在原地停留太久,引起了那领路门童的注意,出言提醒道:“大人?”
楚晋淡淡收回目光,轻吸一口气,转过头时,神色已经恢复如常。
“走吧。”
听夏亦步亦趋地跟上,眼神小心翼翼地自摄政王看似若无其事的背影掠过。
总感觉,有人要遭殃了。
“摄政王到了。”
侍从来报,李晟听完,淡淡道:“知道了,按我先前的吩咐去做。”
等到那人退下,便听一人冷声道:“你请他来做什么。”
李晟蹙眉,看向对面神色倨傲的梁王:“今非昔比,你不曾与他正面对上过,不知道此人的心狠手辣。他如今的实力,绝对不可小觑。”
楚戎冷笑一声:“不过就是秋江上杀了几个人,就让你忌惮如此。”
他这话说得轻蔑,连带李晟一起骂了,后者脸色难看,道:“你还当他是曾经那个懦弱无能的世子?他用那副面孔骗了多少人,让我们以为他是个无需提防的废物,结果呢?平白错过了杀他的最好时机!”
“管他是真是假,”楚戎勾起一抹狠厉的笑,“我都能要他的命,从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李晟沉沉看他一眼,半晌,幽幽叹了口气。
“你有什么打算?”
闻言,楚戎轻轻伸出一根手指,遥遥一指,指向了面前摆放的地图一角。
李晟循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微微蹙眉。
“这是……”
“他今日来了,就别想再走。”
楚戎用手指缓缓在地图上划出一片区域,傲慢道:“他回府可能经过的每一条路上,我都埋下了弓箭手。他逃不掉了。”
李晟眉头微舒,低声道:“此次必定要将他拿下,陛下病重,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当今朝堂之上,旁人只知道他与丞相等文臣是一派,却无人知晓他与梁王的这层关系。如今丞相又告病归隐,一众文臣,费尽三寸不烂之舌,也难以威胁到手握兵权的摄政王。于是,久居沙场、麾下有八万将士的楚戎,就成了李晟合作的不二之选。
“我知道。”楚戎应付了一句,忽而话锋一转,“你带回来的那个人,准备怎么处理?”
李晟知道他说的是江枕,沉思片刻,道:“他是今后击垮萧琢的关键,此外,也与楚晋有关。我今日让他来,就是为了出其不意,最好……让他成为楚晋的牵绊。”
“就凭他?”楚戎冷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怕是连阵风都受不住。”
李晟道:“你想如何?”
“我想如何?”楚戎玩味地重复了一遍,下一刻,神色骤然阴沉下去,“我要他死。”
“要怪就怪他长得像姓沈的那个疯子。几日前没能要了他的命,总有一天,我要慢慢剥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饮其血啖其肉——”
他看着身侧一言不发的李晟,缓缓勾出一个血腥至极的笑容来。
“放心,现在他还有用,我就让他多活一会儿。等到楚晋死了,他没了用处,御史大人,记得把他留给我处理——”
“我要先剜了他的眼睛。”
作者有话说:
恭喜楚戎李晟双双登上楚楚的暗杀名单!
摄政王到时候看见枝脖子上的掐痕又要心疼死了

“江公子,御史大人吩咐了,要带您到正厅入座。”
闻言,沈孟枝慢慢收回被水沾湿的手,拢了拢衣袖,视线却仍停留在湖心争抢着鱼食的几尾锦鲤上。
“我知道了。”
他悠悠起身,跟着那侍从走出了湖心亭,向着宴厅走去。
两人走的是僻静的小路,特意避开了熙熙攘攘的官员们,要经过一处竹林。侍从领着沈孟枝拐进林中小径,道:“穿过这片竹林,就可以看到正厅了,公子自便。”
沈孟枝问了句:“御史大人的宾客都来了吗?”
侍从答道:“都来了。”
话音刚落,一阵竹叶沙响,从侧边忽然钻出个人来。见了两人,他先是一愣,然后面上一喜:“哎,终于碰到个人了。我在这竹林里转了大半天了,还是没找到路……能跟你一起走吗?”
这是个十五岁左右的少年,鹅黄衣衫,装束干练,面容俊秀,眉眼灵动。他这一身的布料皆是非凡,像是非富即贵的名门子弟,但一开口,则有些大大咧咧,想来平日里衣食无忧生活无虑,养成了这样一副率真的个性。
这神采飞扬的模样颇有点像书院时的齐钰,沈孟枝不由多看了两眼,随即道:“自然可以。”
侍从已经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少年松了口气,跟了上来,一边暗暗地偷看着沈孟枝,一边搭话道:“我叫听夏,你叫什么?”
沈孟枝道:“江枕。”
“江枕……”听夏轻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暗自记下,“没听说过。看你的样子,不像是封灵的官员?”
“我是褐山书院的学生。”沈孟枝看了他一眼,“受御史大人之邀而来。”
听夏点头:“噢,原来如此。褐山书院……我记得,摄政王就曾在那里呆过三年?你认识他吗?”
他是趁楚晋不注意偷溜出来的,一来就直奔着摄政王的这位师兄。杀千刀的楚晋什么都不跟他说,听夏捱得心痒痒,这才决定主动出击。
问完,他自觉伪装得滴水不漏,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急不可耐地想看对方的反应。
沈孟枝不着痕迹地牵了下唇,目光蜻蜓点水般在听夏身上掠过。
“认识。”他道,“你对摄政王感兴趣?”
听夏一看有戏,又道:“嗯嗯!实不相瞒,我可崇拜他了!你既然跟他是同窗,应该对他很熟悉?”
“我啊,”沈孟枝原本专注地看着前面的路,闻言低着头笑了一声,“唔,不能说很熟,只能算是……井水不犯河水吧。”
听见听夏格外失望地“啊”了一声,他弯着眼睛,又故意加了一句:“摄政王那时是世子,跟寻常人的身份地位不同,随性又好玩,最烦我这样古板的人,本性不同,自然凑不到一块去。”
“哎你……不对,”听夏听得不对劲,“不对啊,明明……”
明明摄政王口中心里都喜欢得紧,哪里有半个烦字!
沈孟枝停下脚步,侧过头来,笑意胧约地看着他:“明明什么?”
听夏被他看得一个激灵,转瞬反应了过来:“你诈我!”
沈孟枝道:“冤枉呀。”
不管冤不冤枉,自己都被抖搂了个彻底。听夏丧着一张脸,再看沈孟枝时,只觉摄政王的这位师兄外表虽是个温温柔柔的大美人,内里却跟姓楚的一样,蔫坏!
“所以你之前都在骗我。”听夏道,“我就说嘛!跟我从姓楚的那里听的版本完全不一样!”
沈孟枝的神色在听到“姓楚的”这三个字时有些许微妙,他颇有些无奈道:“抱歉,旁人向我打探他的消息,我总要小心一些……你是他身边的人?”
听夏耸耸肩:“我无父无母,七岁时被他领养。按理说该叫他爹,他嫌把他喊老了,我也觉得太便宜这家伙,就当了个近身侍卫。”
然后,他便看见对面的人脸上露出了一丝极为罕见的错愕。沈孟枝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然而楚晋悄无声息养了个孩子的事实着实令人震惊,他鲜少、头一回、第一次感到了词穷。
“不过这件事没什么人知道。”听夏飞快地补救道,“他不让我跟别人提。”
沈孟枝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你怎么跟我说这些。”
听夏想都没想,理所当然道:“你又不是别人。”
沈孟枝愣了愣,继而失笑。
“你这么信任我,反而叫我有些过意不去了。”
听夏眼睛噌的亮了起来,故作端庄地轻咳一声:“那……你跟我讲讲他以前的事情呗?我怎么问他都不说!”
这可是能压姓楚的一头的师兄,他能曝出来的,绝对都是楚晋的猛料!过了这个村,就再没这家店了!
沈孟枝走得慢了些,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你觉得他以前是什么样子?”
这问题听夏此前都想象过千遍万遍了,当即道:“肯定是很欠揍的样子。”
“……“沈孟枝道,“某种程度上来说,倒也没错。摄政王那时,格外叛逆。书院的诫规上写了什么,他就反着干什么。”
听夏还是第一次听有人用“叛逆”来形容楚晋,觉得格外新奇:“那他不挨罚?”
“几乎挨了个遍。有一点没骗你,他一开始的确格外烦我,所以处处跟我对着干。”沈孟枝有些好笑地道,“违反规定私自养鸟也就算了,还往瀑布里塞炮仗炸鱼,正好炸我一身水。知道我的忌口,就趁夜将我药圃里的灵芝换成胡萝卜……真的是好幼稚啊。”
听夏:“…………”
叛逆的摄政王,也是如此与众不同。
这也太欠揍了……听夏竖起眉毛替他抱不平:“他跟你道歉没有?!”
闻言,沈孟枝神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道歉了。”
确定关系后的某天晚上某位世子一边亲他一边道歉,每道一个歉就冠冕堂皇地亲他一口,可谓格外不正经。
“那就好,”听夏放了心,没注意到对方的神色,“他犯这么多错,还没被逐出师门?”
沈孟枝回过神来,轻笑一声,低声道:“褐山书院的诫规三百,从未有一条,严重到要饬令退学的地步。”
“唯有叛国之人,才会被逐出书院,永不得归。”
听夏问:“有这样的人吗?”
沈孟枝道:“自古以来,只有一个先例。但是这件事被隐瞒下来了,之后再也没人知道。”
“哦……”
听夏沉默着走了几步,终于忍不住抛出了最关心的问题:“那你以前,和摄政王关系好吗?”
楚晋自然不用说,他好奇的是眼前这个人的态度。
这个问题似乎比较难以回答。沈孟枝想了很久,才格外含蓄地道:“还行。”
“还行”两个字作为敷衍的最高境界,翻译过来,就是“不太熟,不关心,就那样”。
楚晋要听见这话还不知道要作何表情,听夏尤其幸灾乐祸,拖长了调:“哦~还行~”
竹林尽头,宾客喧闹声隐隐约约,想必离宴厅已经不远了。
沈孟枝转头看向听夏:“你要跟我一起进去吗?”
听夏抖了抖:“不了,不了。”
他是偷溜出来的,可不敢当着楚晋的面跟着他师兄大摇大摆地走进去。
他拒绝得太明显,沈孟枝莞尔,道:“那我先去了。”
他转身欲走,却听听夏忽然道:“等等!”
他紧张得有些结巴:“你、你身体……还好吧?”
闻言,沈孟枝一愣。听夏这句问得没头没尾,可他顷刻便反应了过来,手指下意识抚上脖颈。
下一秒他才想起来自己已经用脂粉把那道掐痕遮住了,手一顿,转而装作若无其事地理了理衣襟,轻笑道:“我没事。”
来参加御史府百日宴的,都是封灵城大大小小的红人。这场上随便挑出哪个人来,跺一跺脚,都能让大秦震上三震。
沈孟枝乐得清静,坐在李晟给他安排的角落一隅。比起朝臣之间相互奉承的热闹场景,他这里显得冷冷清清,无人问津。
李晟坐在最上席,难得露出一丝笑意,举杯道:“今日诸位拨冗参加犬子的百日宴,老夫特备下美酒佳肴,选中良辰吉日,与各位一同品酒赏月。”
他这位置选得确实好,地势偏高,视野开阔,转头便能看见当空一轮圆月,天朗气清,月明星稀。
沈孟枝端起眼前的茶水,在心里默默想着说辞。他自进宴厅后,就一直没有机会与楚晋说话。摄政王身边围着一群大大小小的臣子,祝酒的祝酒奉承的奉承,而他坐在中间,漫不经心地应着,敷衍至极,与身边人的热情相比,显得有些无精打采。
也就沈孟枝进来的时候,他才掀起眼皮看了一眼,随即又一脸漠不关心地收回了目光。
沈孟枝捧着茶杯,回忆着那个眼神的含义。他发现自己好像无师自通了摄政王的心思,比如刚刚,对方似乎就是在一片叽叽喳喳的喧闹声中,强忍着不耐烦,等自己来后,才在旁人的掩护下克制地看了他一眼。
这里不同于胥方,稍有不慎就会被旁人疑心,所以他们两人都必须格外小心。
最好的方式,就是装作不相熟。沈孟枝定下心神。
宴会很快开始,听夏踩着点跑了回来,气还没喘匀,就被楚晋叫住:“你干什么去了?”
“这里太闷,我出去转转。”听夏理直气壮道。
楚晋道:“转到什么地方去了?”
听夏道:“竹林,迷路了。”
楚晋“哦”了一声。
正当听夏以为蒙混过关时,只听他悠悠道:“你跑去见他了?”
“!!!”听夏瞪大眼,好在还记得压着声音,“你怎么知道?!”
楚晋懒得解释,只问:“他跟你说什么了?”
他语气带着不满,似乎是因为只能从别人口中得知沈孟枝的消息令他格外不爽。听夏想了想,计上心来,分外得意道:“你师兄的确跟我说了好多!你想不想知道他怎么评价你?先说好,你不许生气,我悄悄告诉你。”
说完,他蹑手蹑脚地凑过来,对着楚晋耳语几句。
这几句都是听夏精挑细选的,听完摄政王沉默了一会,半晌,把手里的酒盏放下了。
听夏惊恐地发现银质酒盏上裂开一道细微的裂痕。
楚晋唇角笑意很深,只不过绝对不是因为高兴:“怎么办,我生气了。”
听夏咽了咽口水:“不关我的事!你不能拿我当出气筒!”
正在此时,对桌梁王忽然重重放下酒杯,大笑道:“老三,好久不见你了。怎么,在燕陵做了三年质子,倒变得沉稳许多啊?”
他这话几乎是故意往楚晋的雷点上踩,一踩一个准。听夏一脸不可思议,席间瞬间一片沉默,众人的视线下意识地汇聚到了楚晋身上。
有臣子道:“梁王,这是当今我大秦的摄政王,你休要放肆!”
闻言,楚戎一只独眼向开口的那人看去,神色轻蔑:“你是什么东西?我们兄弟之间说话,轮得到你插嘴?”
那人气得脸色涨红,又要开口,却见李晟猝然一拍桌案,桌木震响,立刻盖过了下面的声音。
见无人再开口,他才缓下颜色,淡淡道:“诸位,今日是我府上大喜之日,不宜动怒。”
众人忙开口称是,楚戎见状,得意地扬起嘴角,好整以暇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拿起了桌上的酒杯。
只是他还没喝一口,就听对面,有人不紧不慢道:“二哥奉命在边关之地待了这么多年,平日患这眼疾也鲜少出门,见不得光,不知道我如今的身份,很正常。”
此言一出,场上更是一片死寂。连李晟的表情都僵住了,手停在半空,收也不是,放也不是。
只有听夏心知肚明,格外同情地看了楚戎一眼。
这梁王什么时候说不好,偏偏撞了枪口上,摄政王心情正不好呢,你不倒霉谁倒霉。
“砰”的一声爆响,原本完好无损的酒杯顷刻四分五裂,哗啦啦摔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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