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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为臣(封灵三清)


沈孟枝注意到空空如也的棋罐,蹙起眉:“在下与魏相不过十几个来回,为何棋子已经空了?”
“这棋子是昆山玉所制,珍稀无比,穷尽世间,也只能制成这三十黑子、三十白子。”魏钧澜目光落在已空的棋罐中,“那时我与方相水平相当,常不分高下,便约定,此后对弈,就用这六十棋子见真章 。”
他淡笑着摇了摇头,再开口时,似有一瞬的怅然。
“可惜此后……天下无棋。”
沈孟枝骤然攥紧手指。他沉默良久,才低声问:“魏相找我,就是为了与我下一盘棋?”
那怅然仿佛是一时的错觉,不过眨眼,魏钧澜已然恢复了处变不惊的样子,略带笑意地看着他,眸光深不可测。
“下棋,能看出很多东西。”他缓缓开口,“能看透一个人的神思,他的实力深浅,他的行事风格,他的心境变化。”
“——我从你的棋招中看见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他这一句突如其来,沈孟枝瞳孔微缩,语气却依旧平稳:“魏相这是何意?”
魏钧澜的目光不紧不慢地自他身上扫过,似乎带了一点兴趣,继续道:“奇怪的是,你明明是一介布衣,落子却如行兵布阵,熟稔至极,倒像个身经百战的将军。”
“这可真是奇怪了,”他笑得意味深长,“你说是不是?”
面对魏钧澜的压力比面对李晟时要更盛。这位大秦的丞相似乎天生就是为了这个位置而生,权谋、心术,手到拈来,在他面前,须臾便有一种被洞悉的感觉。
“在下不明白魏相的意思。”沈孟枝垂眸,避开他探究的视线,“江某自幼体弱,未曾习武。只是研习过兵法之道,诵读过兵家之术,兴许是与此事有关。”
“嗯,果如你所说,”魏钧澜道,“你能研读用兵之道,下棋时加以融会贯通,倒也难得。”
他这样说,就是不再追究背后缘由。沈孟枝尚未定下心神,却见魏钧澜从容起身,自棋盘之上摸出一颗白玉棋子,缓缓递给他。
沈孟枝接过白玉棋子,蹙眉问:“这是……”
魏钧澜道:“一点薄礼,算是不打招呼就把你喊来陪我下了盘棋的赔罪。见棋如见人,你若有事,尽可以来找我。”
“可这……”沈孟枝迟疑,“便凑不齐那六十子了。”
闻言,魏钧澜哈哈大笑起来,道:“无妨。”
半晌,他才止了笑意,再开口时已然平静:“本来……也再无人能让我动用这盘昆山棋了。”
作者有话说:
过渡章 ~很快就进入百日宴,楚楚去了趟御史府结果从天而降一个枝hhhh

次日,摄政王府的门一开,听夏就如阵疾风般刮了进来。
他脸色难看地刮过前院,刮过回廊,一口气刮到了楚晋的书房,一推开门,就劈头盖脸地来了一句:“范瞿自尽了。”
屋里点着熏香,是那种极为名贵的香料,听夏在楚晋的书房里闻过许多次,似乎是叫千山映雪。一开始他觉得这香清冷素雅得过了头,不知道楚晋怎么喜欢上的,结果闻多了,自己反倒也越来越上瘾了,搞得他现在一闻别的香料就被熏得喷嚏打个不停。
后来听夏偷偷打听过,这千山映雪,取自每年极寒之日掠萤山卧雪松的松脂,炼松魄,凝成香粉。穷尽整个大秦,一年也只产十两。
奢侈!败家!
听夏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
败家玩意在榻上翻了个身,懒洋洋道:“好,知道了。”
再宁神的千山映雪也救不了听夏了。他怒而走近,恨不得把榻都给掀了:“别睡了!范瞿死了,我们还怎么搞李晟?”
“本来我也没打算这次就搞定他。”楚晋眼都懒得睁一下,“我昨夜一宿没睡,你若还有点良心,就别来扰我。”
“……”
听夏不敢置信:“戴着人皮面具被绑了一天一夜的人可是我,天知道范瞿选的那破牢房床有多硬!难道我受的苦就都打水漂了?”
“我跟你的教书先生说了,给你放几天假。”
“你又敷衍我!”
这次楚晋连回都懒得回他一句,旁若无人地继续睡了过去。
他睡得安稳,听夏越想越气,越不要他安稳。他绞尽脑汁,总算是回忆起一件说重要也重要、说不重要也不重要的事来:“御史府那边有消息,说是这几日,李晟带了一个人回去,对外宣称是为百日宴请来的贵客。”
见楚晋仍是毫无反应,他咬咬牙,又加了一句。
“但是据我们安插在李晟那的眼线说,那位贵客似乎被审讯过,不知动了刑还是怎样,从御史府出来后,脖子上有一道很骇人的伤痕。是不是很奇怪?”
“……”
楚晋终于睁开眼,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听夏再接再厉:“你觉得李晟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什么主意?”楚晋淡淡道,“无非就是一招不成,想了另一招来对付我罢了。”
见他终于正经起来,听夏站直了些,道:“不论如何,还有三日便是百日宴。我们得小心点儿。”
虽然秋江祭祀一事过后,楚晋彻底立威,再无旁人在背后乱嚼舌根,但树大招风,李晟若此时再搞出些幺蛾子,必然有损当前局面。
想到这里,听夏忽然记起一事,问:“对了,你带去御史府的礼品,准备好了吗?”
楚晋道:“自然。”
“是什么?”
“画圣周羲和的《春日宴》。”
不料听夏却吸了一口凉气,愣愣重复道:“《春日宴》?你有《春日宴》的真迹?”
楚晋挑眉,同样反问道:“我不能有吗?”
听夏一副见了鬼一样的表情:“那你可知道,李晟他那御史府的镇府之宝是何物?”
闻言,楚晋罕见地沉默了一下,试探着答道:“也是《春日宴》?”
不怪他不知道,他对这些名玩收藏之类的东西向来不感兴趣,况且李晟得了这幅画四处炫耀的时间,他正忙得焦头烂额,因此一概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
听夏表情奇怪:“到底你的是假的,还是他的是假的?”
能让堂堂御史大夫视作镇府之宝百般爱护的名画,到头来若是个赝品,可真就贻笑大方了。
见楚晋一脸若有所思,听夏蹙眉,问:“你的画是哪来的?”
楚晋懒懒扫他一眼,道:“机缘巧合,捡来的。”
“捡来的?!”听夏声调都高了几分,“那你这幅八成是假的了。周羲和的画,哪有那么容易搞到。”
连李晟这当朝御史大夫,也是苦求多年,才从周羲和的后人手中重金买来的。
楚晋随口道:“是吗?我这幅倒是有人送上门来的。”
听夏一噎:“没费一丝力气?没花一分钱财?”
若是李晟听到了,恐怕要背过气去。
楚晋微微一笑,点头道:“没错。”
见听夏登时哀嚎不已,他奇道:“不是赝品吗?你为何还要哭天抢地。”
“周羲和的画,”听夏愤愤道,“哪怕是赝品,也值黄金百两啊!”
楚晋不置可否,勾了丝幸灾乐祸的笑来:“那李晟这桩生意可真是亏到家了。”
听夏蹙眉:“什么意思?”
“金银珠宝、苦求多年,换回来一个赝品,”楚晋笑,“他不亏谁亏?”
“啊?你说你的是真的?”听夏脱口道,“怎么可能!”
他反应激烈,楚晋却依旧从容不迫,悠悠看了他一眼。
“若我说,”他语带笑意,“这幅画,就是周羲和本人给我的呢?”
“……”
听夏慢慢瞪大了眼。
半晌,他语无伦次道:“可是传言说周羲和十几年前就已经下落不明……”
“他是下落不明。”楚晋道,“因为那时他已经疯了。”
他坐起身来,揉了揉眉心,找回了一丝清明。
“要不是今日你提起,我都快把这件事忘了。”
那时他还在燕陵做质子,大约是在褐山书院的第二年。
一个雨夜,那个浑身沾满泥水的疯子翻墙闯进了书院,竟然熟门熟路地找到了轩室,闯了进去。
他丝毫没有做贼的自觉性,大摇大摆地在院子里翻翻找找,惊得言官上蹿下跳,连带着吵醒了楚晋。
他的第一反应是轩室进了贼,皱着眉提灯出来看时,手中灯只照亮了雨幕中一个模糊的黑影。
对方蜷跪在院子角落,肩头耸动,双手不停地摇动着,光源投射出一个巨大的影子,映在墙上,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扭曲。
楚晋意识到,他是在挖土。
这个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他已经开了口:“你是谁?”
对方的动作僵住,回过头来,被打湿的凌乱头发下露出一张白得吓人的脸。
他用一种格外诧异的目光注视着楚晋,反问道:“你是谁?”
楚晋刚从床榻上起来,随意披了件外袍,抱臂打量着他:“看不出来吗?我住在这里。”
说完这句话后,那人的眼神有了变化。先是一阵茫然,随即被一阵巨大的惊慌淹没,还未等楚晋看清,这种种情绪已经被一股彻头彻尾的疯劲取代。
疯子道:“放屁!我才是住在这儿的人!”
楚晋道:“你?你为什么住这里?”
疯子道:“笑话!我自元历二十年,就住在这儿了。那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闻言,楚晋目光一凝:“你是周羲和?”
他还记得初来书院时,齐钰曾跟他提到过,轩室从前正是画圣周羲和的住所。
未成想,听到这个名字,那疯子却毫无征兆地发起疯来。他猛地跌坐在地,沾满了雨水和泥土的手骤然扯住乱糟糟的头发,癫狂般大喊起来:“我是吗?我是吗?是吗?!不对,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
他边哭边笑,一会儿对着某个方向不停地磕头,一会儿又用手指蘸着泥水在墙上不知画什么。到最后,竟然筋疲力竭地坐在地上,哈哈大笑起来。
他望着楚晋,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做了个切割的手势:“当年……那东西就是这么被拿出来的……”
说完,疯子看着自己的手,沉默了许久。
渐渐地,他开始发抖,越抖越厉害:“那个人一直在找这东西……太重了,太重了,我撑不住了……”
他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大,楚晋险些被他误伤到,于是退后了几步。
然而下一秒,那疯子却猛然扑了过来,从怀里哆哆嗦嗦地掏出一个东西来,嘴里喃喃道:“给你,这个,给你……”
楚晋定睛看去,竟是个卷轴。他不解道:“这是什么?”
疯子自然不会回答他的问题,自顾自拍起手来:“给你!都给你!我不要了!”
说完,他突然又沉默下去,半晌,竟变为嚎啕大哭。哭声中夹杂着撕心裂肺的吼叫。
“我守不住了!守不住!!!对不起,对不起,哈哈哈哈,对不起……”
眼前这一幕太过诡异,楚晋蹙着眉,谨慎地伸出手来,想将这卷轴展开,看一看是什么东西。
他手指碰上卷轴的一瞬间,那人的哭笑声戛然而止。他抬起头来,定定地望着楚晋,再开口时,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天际忽然一声惊雷,紧接着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空,照亮了周羲和浑浊不堪的眼珠。
“埋了它。”他说,“别告诉他们,是我干的。”
作者有话说:
又是一个大坑哈哈哈

第48章 梁王·御史府见心上人(加更)
百日宴设在李府。当朝的御史大夫老来得子,府上这金贵的嫡公子一生下来就得了万般宠爱,连这百日宴,也办得是风风光光,闹得满城皆知。
天色将晚,御史府的门前便停满了车辆,封灵城大半朝臣都受邀前来,华衣锦袍,扰扰如云。
听夏掀开马车帘看了眼,嘀咕道:“李晟这次好大手笔。”
受邀而来的人越多,他李晟的名声越大,权臣地位跃然纸上。御史大夫此举,明面是彰显对这嫡子的宠溺之心,暗地里,却是为了告知天下人他如今的名势权力。
楚晋一脸懒怠地倚在窗边,道:“魏钧澜不是没来吗?”
“魏相?他如今还在称病,谁也不见,肯定不会来。”
“他什么时候肯出来,”楚晋悠悠道,“恐怕就有大事要发生了。”
“……”
听夏被他这副神秘莫测的样子搞得起了身鸡皮疙瘩,连连摆手:“你别乌鸦嘴!”
说完,他又探头探脑地朝外张望,见最前面一辆马车中正有一人慢慢走下来。
那辆马车奢靡非凡,镶银嵌玉,厢顶安着三颗夜明珠,金碧辉煌,闪闪发光,将一旁的几辆照得黯然失色。
听夏看直了眼,情不自禁道:“好亮啊……”
他尚还眼花缭乱,冷不防听见楚晋道:“那是梁王府的马车。”
“梁王?!”
马车上的人露出身形,正是大秦延帝的二子,梁王楚戎。
他身形高大,神色暗沉,举手投足间是战场厮杀而来的暴戾阴鸷,居高临下看人时,狂躁之气随之而来,轻易便吓得旁人两股战战。
若论他的外貌,本应也算是俊美,只可惜有一道深深刀疤将这表象割裂开,露出暴虐的真相来。那道疤痕横亘他的左眼,将原本的面庞变得狰狞丑陋,将他变成了一个独眼。
听夏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梁王,饶是听说过他的样子,亲眼见时,还是吓了一跳。
“他的左眼竟然真的……瞎了?”
楚晋松了撩着车帘的手,目光跟随着缓缓走入御史府的楚戎,漫不经心道:“你知道他这只眼,是被谁废的吗?”
这种事绝非常人所能知。听夏立刻问:“是谁?”
那边,楚戎忽然站定,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仅剩的一只右眼倏尔看了过来。
听夏手一抖,却听耳边,楚晋轻声吐出几个字,含着浓浓的兴味——
“沈、孟、枝。”
听夏瞪大了眼。
“啊?这、这这……”
他听说这些年来,梁王一直抗拒以面示人,常年深居简出,身旁侍奉的人,更是未经允许不能抬头。但凡露出一丝惊恐之色,就会被拖下去乱棍打死。
除此之外,这位暴戾的王爷,却近乎着魔了一般,日日夜夜没完没了地到处找一个人。鲜有的几次外出,也是因为有了消息,他赶过去抓人罢了。
而被他抓到的人,必然会受到百般折磨,痛苦不堪地死去,连尸骨也被曝之荒野,任野狗啃食。
于是世人猜测,这个人一定是梁王的死敌。
“所以说……”听夏喃喃道,“梁王一直以来找的人,就是他?”
外头楚戎已经收回视线,走进了御史府中,听夏这才有了几分说话的底气。
楚晋随口道:“是吧。”
听夏表情奇怪:“可是沈孟枝已经死了啊。燕秦之战的时候,他不是因为通敌,被城中反抗的士兵百姓给杀了吗?”
“传闻的确是这样。”
楚晋微微侧过脸去,目光落到听夏脸上,颇有些意味不明。他的神色有些奇怪,窗外夕照漏进来,映在他面上一抹绯红光斑,平添了三分烟火色。
“我之前和你说过,他和胥方很像。”楚晋缓缓道,“同样因自己保护的人而死,同样被自己的国家判罪抛弃,只是胥方沉冤昭雪,他死后,仍是满身骂名。”
听夏奇道:“听起来你觉得他的罪名是被冤枉的?你见过他?”
楚晋道:“见过一次……也许不能算数。他戴着面具,我看不清。而且他也没看见我。”
说话间,马车已经缓缓行驶到了御史府门前。二人一下车,便有门童迎了上来,恭恭敬敬地领着他们往正厅走去。
听夏将手中的礼物递交给门口的侍童,随即快步跟了上来,悄声问:“哎,你最后换了什么东西给李晟?”
《春日宴》似乎背后牵涉到诸多关系,楚晋便没再把它作成贺礼。他不紧不慢道:“从库房里随手拿了一对长河玉麒麟。”
他说得随意,把这价值连城千金难求的宝物说成了街头小巷随处可买的陶人俑。听夏一边咂舌一边心中痛骂这人的败家,满脸肉痛地走了一路。
下一刻楚晋却忽然停了下来。他这一动作来得毫无预兆,听夏一个急刹,险些摔个狗啃泥,堪堪扶住了栏杆,问:“怎么了怎么了?”
楚晋置若罔闻。
他几乎定在了原地,神色先是诧异,不知想到了什么,随即一点点冷了下来。
刚刚还好好说着话,明明上一秒还对这御史府兴味索然、一脸漠不关心的样子,如今却像是忽然被触到了逆鳞般,几乎压抑不住冰冷的怒意。
听夏没见过他这副样子,心惊胆战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在对面的亭台中,看到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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