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认识我?”娄崖惊讶了一瞬,笑容更深了,甚至有几分得意,“我原本还想介绍一下自己,没想到世子听说过我的名字,可是有人向世子提到过?”
楚晋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原本想好的句子在唇齿间周转一圈,又咽了回去。他翘起唇角,特地顺着对方的心意道:“是,在旧秦的时候,便听说了娄大人的名字,多有褒奖。”
娄崖不动声色地往沈恪的方向看了眼,接着摆了摆手,道:“世子抬举了,我这点成绩,比不得沈太尉。”
话虽这样说,他的眉宇却是舒展的,似乎极为愉悦。半晌,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问:“对了,还没问世子在褐山书院的生活如何?可还习惯?”
几乎每个人与他寒暄时都会问上这一句,楚晋耐着性子道:“一切都好。”
“听说褐山书院有诫规三百,清心寡欲,不比湘京这个寻欢作乐的好去处,”娄崖一副关切的样子,用熟稔的语气道,“世子想来很不适应吧?不如宴后来我府上一坐,请来几位湘京最好的美姬,一同对饮……”
“不必了。”出乎他的意料,楚晋面带微笑,却不留余地地拒绝了他,“我明日便回书院,时间紧凑,只怕要辜负娄大人的美意。”
如果是从前,为了维系他这副酒囊饭桶的面具,他一定会答应娄崖的提议。迷离馥郁的脂粉,缱绻醉人的丝竹,对桌伸来的无数双递酒的手……十几年如一日,他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
从前的他可没有什么牵挂的东西,也没有急着要见的人。大不了醉过一日,昏天黑地地吐一遭,直到傍晚在空无一人的房间悠悠转醒。
可现在不同,有人在等他。
娄崖一愣,显然是没想到对方会拒绝。他笑容一僵,不过立刻又恢复了正常:“原来如此。怎么这么急着走?”
楚晋随口道:“没什么,只是家中养了只金贵的鸟,别人看着我不放心。”
娄崖面色稍霁,意有所指地笑道:“早听说世子风流之名,果然,看惯了这些寻常玩乐,湘京城倒比不上一只鸟儿了。”
“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鸟儿,能让世子这般见多识广,都时刻牵挂着?”
他急于挽回些面子,索性顺水推舟,把根源都归到楚晋不务正业、沉溺逗鸟这上面。楚晋心里好笑,心道这娄大人还挺注意形象,当真是敏感又虚荣。他扯了扯唇角,懒得回应,却听有人徐徐道:“先王爱鸟,宫中置百笼,其中一只颇具灵性,能啼鸣报时,伴在王侧。先王每次出游,都要带它在身边,派侍从跟随。”
楚晋微微侧头,看见了白衣儒雅、端坐席间的御史大夫。而他身边,是正蹙着眉的沈恪。
齐玦面向娄崖,神色从容,反问道:“先王都如此,世子何尝不可。娄大人,你说是不是?”
娄崖的表情有一瞬间无法形容。他一动不动地盯了齐玦片刻,又看了眼面容冷淡的沈恪,终于又笑起来:“御史大人说的是。”
说完,他也不再多言,走回了自己的位置。楚晋若有所思地看着娄崖远去的背影,脑中又闪过他方才的那个笑容。
这位娄大人能坐到今天的位子,确实也有他的过人之处,比如能忍。被御史大夫当众拂了面子,还能忍气吞声,回复、神情都毫无破绽。
也不知道他这么忍了多少年。这样的人,一旦爆发,才是最可怕的。
楚晋收回目光,喝了一口酒。
开宴前的寒暄并未持续太久,萧琢便在宫人的簇拥下不紧不慢地步入了大殿高堂。
他年纪颇轻,刚过而立之年,但与他的几个兄弟相比,身量要矮上许多。
这位燕陵君主面上挂着平易近人的笑容,果真如外界传闻一般,端得一副宽厚温良。这是楚晋第二次见他,与从前相比,萧琢的气色要好了许多。他对起身行礼的众人压了压手,和声道:“平身,赐座。”
筵席开,宫女自两侧款款而过,精致玉盘手手相传,其上摆佳肴美酒,送至各个桌上。殿中数十位燕陵美姬,琉璃鞋,金缕衣,拨银击玉,妖歌曼舞。
这等歌舞升平的场面不知不觉便让人心情放松下来。萧琢的嗓音也格外柔和,衬得他整个人都无比亲和,与众人闲聊时,就像在谈论家常,从这一点来看,萧琢确实符合百姓心中和蔼可亲的形象。
群臣在他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中渐渐放松了警惕,放心大胆地喝起酒来。
眼看气氛烘托得差不多,萧琢浅酌一口酒,目光状若无意地看向沈恪,随即放缓了声音:“沈卿。”
此言一出,底下的动筷声都小了许多。
沈恪放下酒杯,望了过去:“臣在。”
面对君主,他的神色还是往日一般平淡。不过萧琢毫不在意,继续温声道:“雁朝在前线立功无数,孤想着,这也有你一份功劳。能为我燕陵教出这样一位战无不胜的大将军,是你的苦心,孤的荣幸。先王有你,孤有雁朝,燕陵有沈家,当真是一大幸事。”
他顿了顿,继而语带笑意道:“因此,孤想封沈家为忠勇世家。”
底下倏尔一静,紧接着,所有人的目光向沈恪看来。
忠勇世家,这等荣誉足以让任何一个臣子望尘莫及。这需要一个庞大家族百年的殚精竭虑、鞠躬尽瘁,才换得如此称号。从此往后,说得直白些,即便沈家的后代从此不学无术,也能享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这是所有人都求之不得的封赏。
在一道道心思各异的视线中,沈恪依然冷静:“谢王上美意,但臣尚且担不起这等封赏,还请王上收回成命。”
闻言,众人的视线又有了变化,带了些不可思议,似乎是在震惊沈恪竟然要拒绝此等殊荣。
“你担得起。”萧琢神色并未因为沈恪的话而变动丝毫,好像早就预料到了他会这么回答。他眼底含笑地看了沈恪良久,这才不紧不慢道:“先别急着拒绝。孤还打算,追封沈夫人为一等诰命夫人。”
此言一出,沈恪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但绝不是所有人预想之中的喜悦或是激动。
相反,当这张脸上冷峻的神色丝丝瓦解后,显露出来的,竟然是一种极致的愤怒。但还没等楚晋看清这怒火背后的含义,他便猛地把头低下了。
是什么样的事情能让沈太尉骤然变色?
楚晋觉得萧琢背后的意思绝没有这么简单。他微微眯起眼睛,不动声色地将萧琢方才的话又迅速回想了一遍。
是提到了沈夫人?既然是封赏,为什么要用“追封”两字?
他大概意识到了什么,却见沈恪已经抬起脸来,眉宇间的躁郁还未全然褪去。他眼底闪过一丝厌恶,冷冷道:“臣不需要。”
这一句可以说是拒绝得毫不客气。众人喧然,场上登时一片窃窃私语,虽然顾忌着沈恪还在场,但诸如“不识好歹”、“狂妄自大”这类字眼还是不可避免地传入了各人耳中。
一切都在按照君王预想的方向发展。
紧张凝滞的氛围中,娄崖恰到好处地开口:“沈太尉,这可是沈家上下的殊荣,万万不可因个中私情而冲动决定啊。”
这话中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众人再看沈恪的目光已然变了味道。
沈恪没答,连一眼也没分给这位娄大人。
他身侧,齐玦淡淡道:“娄大人似乎很想要这封赏,沈太尉不要的,正好可以请王上转授给娄大人——只是不知道一个区区不到十年基业的娄家,担不担得起?”
御史大夫向来自诩温文尔雅,鲜少说话如此带刺。如今一发威,群臣的表情像吃了苍蝇,娄崖更是险些呛到。
楚晋心想齐钰当真是这位御史大人的一大败笔,那家伙要是有他爹三分功力,早就成就一番事业了。
娄崖脸色难看,还想说什么,却触及沈恪冰冷的眼神,瞬间败下阵来。
底下吵得欢,萧琢却没有丝毫被影响,转而换上了一副惋惜的神情,勉强露出笑容:“既然如此,孤也不好说什么。”
活脱脱一个被权臣针对、委曲求全的谦逊明君。
众人看沈恪的眼神更加不满,萧琢却十分周道地替沈恪解围道:“这件事是孤考虑不周,诸爱卿不要再议。来人,上菜。”
作者有话说:
燕陵文武二人组:
御史大夫负责笑眯眯地嘴炮输出,背后是杀气腾腾给他撑腰的太尉
第31章 夜刺·宫中惊变
有了这样的开场,众人原先的侥幸又落了空。果然这沈太尉与萧琢在一起,就绝对没有太平的时候。
被当众拂了面子,萧琢仍然不见怒容,没事人一样继续与大臣们把酒言欢。无论是什么人来看,都会觉得,他对沈恪的态度,当真是谦逊恭卑到了极点。
他越是温逊,旁人眼中的沈恪就越是狂妄。时间久了,朝堂之上的人心就会不可避免地向萧琢倾斜。
这就是他招揽人心的好手段。
场面只凝滞了片刻,就又活络回来。众人心照不宣地略过了刚才的事情,话题转了一遭,又转回了燕秦两国的盟约上。
这次的宫宴也有几分庆祝前线大捷的意味。萧琢目光在人群中巡视一圈,最终,定在了旧秦送来的那位世子身上。
盟约刚成立的时候,他便心知肚明,这位世子,明面上是友好往来的使臣,实际上只是用来牵制的一枚人质。国与国之间的关系本就错综复杂,上一秒是休戚与共的同伴,下一秒就可能是不死不休的敌人。
一旦鱼死网破,首当其冲的,就是质子。
所以旧秦将一国的世子送来时,萧琢还有些惊讶。
虽说这位世子并不如何受宠,只因是旧秦君主的唯一嫡子,才封了世子之位。可是让他入质燕陵,是不是代表着,旧秦王室并不怎么在意他的死活?
萧琢眼底漫开一抹笑意。
一位招人嫌的世子,不受宠爱,备受冷眼,甚至要被赶到千里之外的异国。
——多么熟悉。
他面上闪过一丝高高在上的怜悯,紧接着又恢复如常,笑着举起酒杯:“世子,湘京一别,许久不见。以酒会友,孤同你喝一杯。”
楚晋站起身来,遥遥一礼,随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他原先背着光,再加上有意隐匿身形,所以萧琢很难注意到他。此刻站起来后,明台烛光映亮面容,恰到好处地铺上了一层辉光,如同蚌中宝珠乍现,近乎强势地闯入了众人视线。
萧琢眼底亦是不受控地一亮,终于认真端详了一番,感慨道:“听闻世子有‘九州明珠’的美誉,果真如此。”
楚晋笑了下,只是不太真诚:“一副皮囊而已,还算看得过去。”
这话轻飘飘的落到众人耳里,程度无异于听见沈恪说自己小门小户、齐玦说他家家业平庸。虽然很谦虚,但是听起来更刺耳了。
萧琢神色如常,笑道:“世子真会说笑。如今世子的王叔、兄长均在前线征战,前些时日,旧秦国君还向我询问世子的近况,想必也对世子颇为牵挂。”
楚晋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对他口中的“颇为牵挂”不置可否。他礼貌地笑了下:“多谢王上告知。臣……也一直牵挂他们。”
面不改色地撒谎对他来说是一件信手拈来的事,可要装得这么肉麻,难免一阵反胃。楚晋微笑着坐了回去,连喝了几杯酒下肚,好歹把那阵恶心劲压下去了。
此前萧琢脸上一闪即逝的怜悯他没有错过。他不知道这位燕陵的君主听说了什么,又脑补了什么,才会和颜悦色地扯个谎来安慰他。
或许是萧琢把这个体贴又善解人意的形象演得太入迷,想要借此博取他的好感。
可惜他想错了楚晋与旧秦王室的关系。
谁规定不受宠的儿子就要努力获得宠爱?谁说过被嫌弃的家伙就要卑微地讨人欢心?
他可不是那群人眼中摇尾乞怜的狗。
楚晋唇边笑意转凉,目光落入杯中清冽的酒液,澄镜般倒映出一张薄情寡义的脸。
宴席中的空气醉人,惹人发困,他决定出去吹吹风。
燕陵宫内有一处偌大的依山湖,素风清凉,落叶萧萧,是个醒酒的好去处。
楚晋到的时候,已经有一个人影在那儿了。
他愣了一愣,随即认出了对方:“沈太尉。”
沈恪看起来像在等人,看过来的时候,紧蹙的眉头还没舒展开来。他目光落到楚晋身上,神色又变回了原来的冷淡,微微颔首:“世子。”
很少有人能让楚晋感受到压力,但这位沈太尉算一份。尤其是与他独处的时候,这种不明缘由的怪异感觉便更加清晰。
两人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儿,楚晋无声叹了一口气,不指望对方率先开口了,于是道:“太尉是在等人吗?”
“算是。”沈恪道,“我等的就是你。”
这句话可就有点悚然了。尤其对方还是冷着一张脸、一副活像要寻仇的样子。
楚晋笑容一僵,半天没缓过劲来:“等我?”
他快速地思考了一番自己得罪了太尉大人的可能性,却丝毫没有头绪。正一头雾水,却听沈恪淡淡道:“开玩笑的。”
楚晋:“…………”
沈恪可能不知道自己没有开玩笑的天赋。他这个人说什么都像是真的。
不过他这么一来,两人之间的气氛轻松了不少。楚晋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笑道:“沈太尉好像不太擅长开玩笑。”
“是吗?”沈恪想来也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评价,不是因为畏惧而迎合奉承他,这让他感觉有些难得,不由多看了这位世子几眼,“你是第二个这么说的人。”
楚晋来了点兴趣,问:“那第一个是谁?”
有二就有一,看来这传说中不苟言笑、冷面无情的沈太尉,私下里还经常跟别人开玩笑?
沈恪道:“我儿子。”
“哦,”楚晋了然,“原来是雁朝将军。”
沈恪没点头,也没说话,于是他的回答被一段长长的沉默取代,像是一种变相的默认。
“我听说雁朝将军是一个很个性的人,”楚晋越发觉得这对父子很有趣,“似乎与太尉大人的性格截然相反。”
似乎是太久没有跟别人如此寻常地说过话,沈恪声音缓和了许多:“云言的性格随他母亲。”
“沈夫人?”楚晋想到了方才宫宴上萧琢提起沈夫人时沈恪的反应,不由重复了一遍。
然而沈恪却没有要解释的意思。他只是顿了顿,略过了这个话题:“有时候像他母亲多一点也是好事,开朗一些,活泼一些,不会整日沉默寡言,我还要逗他开心。”
结果,尝试了几次后,他的小儿子就很认真地对他说,父亲,你真的不怎么擅长开玩笑。
沈恪当然知道自己不是这块料。他是个只会上阵杀敌的武将,却不懂得如何表达自己的情感,所以只能笨拙地练习。
“真难啊。”沈恪慢慢道。
可能是因为喝多了酒,他竟然破天荒地说了这么多话。而且还是对着一个异国的世子,一个他才见过两面,却从褐山寄来的书信中听说过许多次的年轻人。
楚晋想象了一下每日下朝后的沈太尉绷着一张脸,表情僵硬地变着花样逗自己儿子笑的样子,不由露出一点笑意。
“太尉大人似乎一直在努力做好一名父亲。”他道,“我想,您的儿子,他一定都明白。”
沈恪的视线落在他身上,须臾,开口道:“世子,你……”
话音未落,他的神色忽而一变,语气陡转直下:“弯腰!”
破空声自身后骤然袭来,楚晋在沈恪开口的一瞬间便反应了过来,几乎是同时弯腰向后仰去,只见一道白刃正贴着自己的面颊横扫而过。
他神情微微一变,遽然向后撤去,随后看向沈恪的方向:“沈太尉!”
这是宫宴,臣子不得携带兵器,于是两人都是赤手空拳。眼见那白刃又向沈恪刺去,楚晋目光一凝,却没有动作。
沈恪一边躲闪,一边向湖边退去。眼看那剑法越发狠辣,将要刺来,他眸光一闪,步伐骤然一转,出现在了那刺客的身后。未等对方反应过来,他冷着脸,一脚把人踹下了湖。
冬日的湖水冰冷彻骨,湖面结了薄薄一层冰。那人掉下去的时候把冰面砸出个洞来,动静很大,瞬间引来了巡逻的侍卫。
趁侍卫去捞人的时候,沈恪走到楚晋身边,问:“世子没伤到吧?”
楚晋仍蹙着眉,目光沉沉望向远处,一直延伸到冰冷的湖底。
“沈太尉觉得,”他道,“那名刺客的目标是谁?”
对方在试探过他之后就不再纠缠,反而对沈恪步步紧逼,实在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