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孟枝抬眼,看见楚晋正侧目望来。二人视线相交一瞬,随后错开,仿佛暗室中发生的一切只是一阵错觉。
齐钰已经熟稔地搭上了他的肩,调侃道:“楚兄,你们两个之前在暗室说什么悄悄话呢?怎么待了那么长时间?”
楚晋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我怎么不记得自己超了时间,齐兄急匆匆地来敲门,是怕我与江师兄打起来吗?”
“……”齐钰掩唇轻咳一声,“我这不是关心嘛。”
眼见对方唇角的笑意愈发不真诚,自知理亏的齐钰匆匆换了个话题,两脚抹油地开溜:“下一关还不知道是何规则,你们先聊着,我去找宋思凡协商一二!”
他来如风去也如风,转眼只剩了沈孟枝与楚晋二人面面相觑。沈孟枝好不容易捱过那阵难以启齿的心乱,哑然片刻,将齐钰的问题原封不动地抛了回去:“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楚晋道:“香。”
沈孟枝问:“香?”
“旧秦境内的掠萤山上,有一种卧雪松,松脂炼成香料,名为千山映雪。”楚晋目光落在他身上,缓缓道,“那日在书院门前,你给我手心敷药时,我就从你发间嗅到了与它相似的味道。”
“所以,在进屋的时候,我就认出了你。”
沈孟枝回想了一下当时的场景:“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反而还……”
他“还”不下去了,耳周颈后好不容易褪去的热意又卷土重来,生生止了音。偏偏楚晋还在一旁,循循善诱道:“还什么?”
“……”沈孟枝深吸一口气,“你可真是……”
怪不得他会说,有办法找到自己。
“形式还是要走的。”楚晋道,“况且,师兄的骨相,的确很漂亮。”
明明这是一句略显轻浮的话,从他口中说出,却显得无比认真,几乎是炽烈的赞美,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旖旎。
沈孟枝心一跳,下意识偏过脸,目光挪到了别处:“我有别的事要跟你说。”
楚晋有些诧异:“什么?”
他眉眼明艳秾丽如彩绘,可沈孟枝知道,在黑暗之中,他却阴郁、乖戾,与浮华的表面完全割裂。
方鹤潮的声音无端在脑中响起——
“旧秦这位世子的名声的确不算如何,风流成性不问政事,与他那些野心勃勃的兄弟不同。可你觉得,天底下当真有人对那九五之尊无欲无求、无知无觉吗?倘若他有一颗藏拙的七窍玲珑心呢?”
沈孟枝无声攥紧了手指,随即又缓缓松开。从一开始,他便没有看懂过旧秦的这位世子,所以此后,一步一步、谨小慎微。
他不想错怪他,也不想错信他。
沈孟枝抬起眼,道:“这一关,我来识你的心,可以吗?”
闻言,楚晋一怔,神色微动。
“师兄,”他没有问为什么,反倒略带玩味地重复了一遍,“你要识我的心?”
沈孟枝道:“是。”
楚晋一哂,语带嘲意:“可连我自己都不能识得我的心。”
他这样轻飘飘的语气,直教人辨认不出到底是认真坦白还是随口一说。沈孟枝却道:“没关系。”
他一顿,继而微微一笑,声音温和:“你只要相信我就好。”
楚晋笑不出来了:“你……”
“你当时是这么跟我说的。”沈孟枝凝着他的双眼,“现在我要说的也一样。”
他们都不是会轻易相信别人的人。交付信任,对彼此毫无防备地敞开心扉,是人一生最难的一件事。
他们是同窗,亦是异国之间立场不同的两方。哪怕这交心只是一瞬,也需要莫大的勇气。
沈孟枝深知这个道理。但他想赌——赌褐山种种,并非眼前人一场做戏。
楚晋的呼吸很轻,落在耳侧,难得有些乱。
沈孟枝低声开口,安慰一般,道:“我会尽我所能地找到你。”
作者有话说:
感情戏磨了两天,好痛苦……不过从花柳巷出来后就是一整个感情的大升温!
“从今往后,你就戴上这副假面。”
记忆里的人端坐明台,烛火明灭,映照他面容半明半暗。他唇角含一抹浅笑,却是薄情寡义至极,轻轻开口,三言两语,就成了经年挥之不去的梦魇。
“你要做风流成性的世子,骄奢淫逸的纨绔,游手好闲的废材。”
“让他们轻贱你,耻笑你,忽视你。”
“然后在他们自以为胜券在握、妄自尊大之时,将他们一个个踩在脚下。告诉他们——何为正统。”
十岁的楚晋一言不发,目光没有丝毫动容,看着那人伸手,予他玉玺,赋他新生。
于是他戴上假面,与心怀不轨之人谈笑风生,与满腹杀机之辈从容斡旋。
可他并不知此心所为何物。
“起来。”
十二岁,还是那个人。他高高在上立于血泊中,望着脚下苟延残喘的少年,容色冷漠,像在看一个没有生命的物品。
“你要建立大秦千秋的功业,要为黎民生为社稷死。你要替我看清楚这世间百态,看乱臣贼子死于你我手中。”
他蹲下身,直直望进楚晋刻满不甘之色的乌黑双眸。
“你要看着——看往后百年,这楚家的天下,是大秦风骨,万国来朝!”
那个人,给了他一个为之而活的理由,同时用一身枷锁,将他的命牢牢地锁住了。
于是他硬是撑着这最后一口气,从生死一线爬了回来,拖出一条蜿蜒血迹,从十二岁到十五岁,长得望不到尽头。
可他仍是不知此心所为何物。
“我已经时日不多了。”
临行前的最后一天,他最后一次见那个人。他坐在床榻之上,轻轻擦去唇角血色,宽大衣袍掩去形销骨立一身病容。
“燕陵此行,事关天下一统的霸业。燕陵君主萧琢生性多疑,想必会派人暗中监视。你无需轻举妄动,且顺着他的心意来。有什么事,我会联系你。”
楚晋听见一声淡笑:“此去一别,应无相见日。”
没有不舍,没有担忧,没有悲伤。就和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像两个陌生无比的路人。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那个人说,“除了我,没有别人能理解你。”
在楚晋冷漠的注视下,他笑了起来:“认命吧,我们就是这样的人。”
带着这份诅咒,楚晋辞别故地,以质子之身,远赴燕陵,入褐山书院。
从古至今,经历过无情帝王家而活了下来的家伙,都可算是残缺之人。有人癫狂,有人血冷,有人心盲。
他于王权生杀中活着长大,见识过手足相残与腥风血雨,是与那些所谓兄弟一样的非人。身份对立,他原本不想与书院诸人扯上干系,于是假面示人,假言惑人,假心待人。
起初还算游刃有余,与他数年来无趣枯燥的生活并无不同。可不知何时,他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人。
同样藏着秘密,同样戴着假面,口是心非又言不由衷,让楚晋更加好奇他原本的样子了。
一开始,的确是好奇,却并未放在心上。该气人还是气人,该挑衅还是挑衅。可是不经意间,他从疏离的表象,窥到了柔软的内里。
甚至不知什么时候,自己执着了多年的剑心,也被他点破。
这个人的存在,就像是平平无奇的日子里点了一抹亮色,令他爱屋及乌,连带着整个书院的生活都变得生动起来。
即使是非人,也渴求一人知心,否则这往后百年,孑然一身,未免也太难捱。
若有人识我心音,若有人知我苦痛,若有人容我拖一身疲惫,半路安憩。
倘若如此,那我便——
“信我。”
楚晋蓦然回神,耳畔仍回荡着这一关开始前沈孟枝对他的承诺。
他独坐雅间内,窗外香风阵阵,琴瑟靡靡,垂眼便见那地字号花楼中窈窕女子,纵情酒乐,是金钱俗物之欲念。
他对这些东西很是熟悉,因为他常造访旧秦的烟花之地,寻欢作乐,千金买醉,尽职尽责地做一个让那些人放心的酒囊饭桶。
楚晋靠在窗边,目光散漫,望着楼下一片奢淫。
举头是一梦醒,低头是醉沉沦,众生所向,皆在一念之间。
那他呢?
他该继续蒙蔽耳目,做一个心盲的非人,还是于这靡靡众生中清醒过来,正视他多年来刻意回避的一颗心。
师兄,我断绝后路,交你一场真心,你可千万、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沈孟枝微微一怔。
隐玉察觉他出神,轻声提醒道:“公子,怎么了?”
沈孟枝回神,半晌,轻轻一笑:“没怎么,好像听到有人在叫我。兴许是我听错了。”
他凝神,听隐玉缓声解释规则:“识心此关,需要两位公子之间彼此知心。这是楚公子留下的字条,若公子能对出上面的内容,就算是过关。”
沈孟枝接过字条,旁人一并凑了上来,纷纷好奇道:“是什么?”
齐钰方才没对出宋思凡的字条,脸上还带着一丝挫败之色:“可千万别像宋思凡似的,搞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诗,我字都认不出几个!”
沈孟枝一顿,随即指尖轻动,将那纸条展开。待看清那上面内容时,他微微一愣。
是一张白纸。
众人见状,皆是吸了一口冷气。齐钰诧异道:“白纸?拿错了吗?”
薛勤摇头,迟疑道:“楚兄这么做,应该自有他的想法。”
可这是真真正正一张白纸,如何能对得上来!落在众人眼中,倒像是刻意刁难。
就在众人或惊或疑之时,沈孟枝垂眸凝着那了白纸许久,倏尔浅浅一笑。
他看向隐玉,温声道:“我答完了。”
此言一出,众人几乎要惊掉下巴。齐钰眼睛都快要瞪下来了:“等等?!江枕,你还什么都没写啊!”
他一手抄起前面桌上摆放的毛笔,递到沈孟枝眼前,急道:“你倒是写几笔啊,前两关楚兄可是都把你找出来了,你别轻易输给他!”
薛勤从方才的吃惊中回过神来,也犹豫道:“江师兄,我虽然与楚兄不算熟知,但私心认为,他应该是想让你在这纸上写出他的心音。”
旁人也一并点头:“是啊是啊。”
但他们怎么劝说,沈孟枝仍是不为所动,眉眼温和却坚定。面对众人的疑问,他只笑了下,低声道:“他不是已经把答案摆在我面前了么。”
隐玉神色如常:“江公子,你确定吗?”
沈孟枝颔首,缓声:“确定。”
隐玉默然凝视他良久,终于,微微一笑,道:“请随我来。”
闻言,众人皆是一愣。
齐钰不敢置信地喃喃道:“这是……过了?”
他猛地瞪向沈孟枝,连声质问三句:“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怎么你能答出来?你什么时候跟他这么知心了?”
沈孟枝眼神无辜,好言好语地帮他回忆道:“齐钰,不是你刚刚让我不要输给他么?”
“话是这样没错……”齐钰抓狂,语无伦次,“可这不一样!你们这才认识几天,怎么就……”
怎么就成神交了?!他跟宋思凡认识这么多年,都没通过考验!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晚些同你解释。”
沈孟枝说完,转向隐玉,道:“隐玉姑娘,烦请带路吧。”
二人一前一后走上廊桥,隐玉步履轻缓,缦步而行,边走边解释道:“楚公子的雅间就在前面。”
沈孟枝随她走了一段路,忽而开口道:“既然只需解开纸条上的内容,为何还要将两人隔开?”
“奴不知,”隐玉道,“这是当家的规定。”
花柳巷当家?沈孟枝神色微动,轻笑道:“能经营花柳巷这么大的生意,还有天字号这等风趣清雅之地,这位当家真是有惊世之才。”
隐玉笑而不答。
二人又走了一会儿,已下了廊桥,走到巷对侧的楼里。楼中迂回曲折,二人行经几处雅间,她又状似无意般问:“江公子,奴可否问一句,您是如何解出楚公子留下的这张字条的?”
沈孟枝道:“这一关是识心。那张纸条上,写的就是他的心。”
隐玉道:“可那是一张白纸。”
“赤子之心,是初生婴孩的心,无欲无求,所以是一张白纸。无论我写什么,都将是我强加于他的。白纸一旦有了墨迹,就会被染黑。”
顿了一会儿,沈孟枝轻声道:“他在让我选择,非黑即白。”
隐玉默然片刻,缓缓道:“您是真的很了解楚公子。您说的这些,与他告诉我的,分毫不差。”
“是吗?”
沈孟枝望了眼前面仍不见尽头的长廊,问:“隐玉姑娘,楚晋他在哪一间房里?”
隐玉却并未直言回答,而是不疾不徐道:“这里错综复杂,公子随我往前走即可。”
闻言,沈孟枝微微蹙起眉,却听她又无端开口,声音淡淡:“公子,您知道赵氏女与木莲的结局吗?”
沈孟枝一愣,如实道:“书中只提到赵氏女三识木莲后夫妻相聚,琴瑟和谐,其余不知。”
隐玉微微一笑,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侧身望来,丹唇轻张,吐出几字。
“那都是骗人的。”
沈孟枝身形一顿。
隐玉没有理会他的反应,面色如常,平静地陈述着一个事实:“二人相聚以后,木莲残疾不能劳作,赵氏女便昼夜操劳数十载,落得身形佝偻,年老色衰。后来胥方洪灾,两人被冲散。赵氏女在外颠沛流离,好不容易回到胥方,千辛万苦,再次见到了木莲。”
说到这里,她笑了一声,满含嘲弄之意。
“可木莲,竟然没认出她来。”
彼时木莲已靠面具手艺发家,受人敬重,身边奴仆成群,美姬环绕。看见狼狈不堪、人老珠黄的赵氏女,他说,这不是吾妻。
他说,吾妻温柔淑良,朱唇粉面,手若柔荑,声如燕语。
他说,此妇粗鲁鄙陋,人老珠黄,手如树皮,声色粗粝。
他说,给她几两碎银,送她走罢。
相濡以沫几十年,当真是认不出么?
还是不想认,不敢认。
“江公子,你明白吗?”隐玉道,“哪怕是识音识骨识心,也不能真正看透一个人。”
沈孟枝止住脚步,安静凝望着她。
半晌,他问:“所以,你不是要带我去找楚晋,是么?”
“没错,我不想让你去找他。”隐玉已转过身来,与他对视,“三识故人莫敢忘,刻骨铭心一场真……这天字,本就无解。”
无论识出还是未识出,都没有好的结局。
沉默在二人之间漫开,饶是如此,隐玉也未退让半分,紧紧盯着他的双眼。
良久,沈孟枝轻叹一声,道:“我不是赵氏女,他也不是木莲。”
他们是平等的关系。不会为一人付出全部,不会因一人患得患失。三识,是识彼此。唯有彼此相知,才能勘破天字。
他对着隐玉,微微一礼,道:“见笑了。”
随后,毫不犹豫,转身而去。
楚晋倚在窗边,看远山斜阳,渐渐西沉。
他无需计算,也知道时间已经过了许久,但这一扇房门,仍是无人叩响。
临近傍晚,花柳巷的行客更是络绎不绝,楼上点了花灯,火树银花,照亮整条深巷。
楚晋面无表情地坐了一会儿,难得分出些心神,去细思曾经那人对自己说的那些话。
——认命吧,我们就是这样的人。
他笑了一声,不知是何心情。
原本以为,我与你是不同的人。原本以为,我能摆脱你的阴影。
现在看来,真像是一个笑话。
楚晋微微仰头,手中玉壶倾洒,接了一口清酒入喉。
酒液冰凉,冷得他蹙眉。也是这时,耳畔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似有人在走廊疾步而行。
他还未回神,房门一响,毫无预兆地被人推了开来。自门后露出一人身形,神色匆匆,或许是走得太急,正扶着门轻轻喘息,额前汗湿沾了发丝几缕,再也没了此前的淡定从容。
望见楚晋,他先是一愣,随即眉头舒展,竟似松了一口气。
楚晋难得面现怔愣之色,目不转睛看那人眸色明亮,唇角含一点轻松笑意。
似一抹春色闯入。
他说:“找到你了。”
作者有话说:
楚楚的身世挺复杂的……你们可以猜猜看)
齐钰将一枚戒指递给沈孟枝。
这戒指格外精致,上面嵌着一枚血红色的珊瑚珠,浑圆饱满,应是上品。
沈孟枝接过,端详片刻,问:“她还有说什么吗?”
“没了。”齐钰摊手,“你们走后又出了什么事?怎么临别时我看她一副心绪不宁的样子。”
“没什么。”
虽然不知道隐玉此番是何用意,但她给沈孟枝的感觉并非穷凶极恶之辈,还有花柳巷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当家,也颇为神秘莫测。也许日后会有它的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