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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山风(探春山)


“把我的书桌收拾一下吧,摊了好久,一个多月了,还这样呢。”闻听不好意思地看向自己的桌子。
“那我帮你一起。”说完以后他想起来:“不对,我今天得去上一会班。”
闻听笑他的措辞:“什么叫上一会班?”
“把活做完了我就来找你。”他帮忙一起收拾碗筷,“你等会收拾完材料以后别急着清理,太重了,我干完今天的活就来帮你。”
“好。”闻听点点头,“我等你。”
平时闻听说起话来都是这样的柔声细语,他向来喜欢,只这两天喜欢得过了头,光是听着就觉得飘飘然的得意,又不由自主地弯起嘴角,视线瞥见书桌上的大包裹,才猛地想起:“对了,那些是我给你带的书,你看看喜不喜欢。”
闻听张开袋子朝里探看,惊讶道:“带了这么多。”
“嗯。”他故作轻松潇洒地说,“还行吗?我叫我中文系的同学帮忙挑的。”
“好啊,那我一定好好看看。”闻听将袋子举起来,意图放到书架上,“太谢谢你了。”书架上的书堆得有些满,袋子鼓囊囊地放不太下,他帮闻听从底部托住袋子,一边探手抽出两本薄书,不料书里夹着什么,他没拿稳,那张纸便从书页间飘出来坠在地上。
他们都没在意,合力将新书堆放在书架,凌厉将方才抽出的两本书递给闻听,由他放到更高一层的书架去,自己弯腰去捡从书页间落下的纸。
纸正落在凳脚边上,他探下身拾起来,发现是一封已然封口并且贴上邮票的信,信封上写着“凌厉”,底下列着几个被涂黑了的字迹。他顿时怔在原地,还未看清涂抹的痕迹,闻听突然反应过来,从他手里一把将信件夺过,藏在自己的身后,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他们对视了一会,凌厉朝他伸出手:“是给我的?”
闻听回避地移开视线:“没有。”
心跳得很重,像要撞破秘密。“我看到了。”他坚持道,“上面写的是我的名字。”

第40章 抱歉
闻听与他对峙了一会,最终还是败下阵来,轻叹一口气,将信封递给他:“那你别笑话我。”
凌厉闻言看他一眼,没有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说。不过看过信就都知道了。他压根没再看信封,直接撕开封口将信纸抽了出来。一展开,望见上面写着的函数公式。
和他想的有点不一样,他愣了愣,方才压下好奇心一本正经地从头看起。
凌厉:最近好吗?如有打扰万分抱歉。这些问题我已经参阅过参考材料,也已经问了老师和同学,但还是没有太明白。记得暑假时你给我讲题讲得很清楚,所以想写来请教你,如果你有时间的话,可以帮我看一看吗?
底下密密麻麻地全是数学题,还用蓝笔标注了解题步骤里困惑的地方。他直翻到最后一页,只见信末写道:我的家庭地址和邮编已写在信封上,直接寄回即可。很想念你们,请代我问候凌云,祝万事顺意。
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心跳回到正常的频率,方才异样的沉重敲击只在胸腔里留下一点惯性的震荡。这有什么要笑话?他疑惑地看向闻听:“为什么没寄出来?”——等等,自己什么时候给过地址?他愣神一秒,抽出压在信纸底下的信封,仔细看被涂抹掉的字迹。
闻听恢复方才忸怩的神情,手指覆盖上来:“好了……”
什么?他不肯松手,用力拉住纸张,朝屋外光源的方向偏了偏,认出前两个字写着“王者”。
——“他家?他家住王者峡谷。”
“王者峡谷?在峡谷里……那是哪一户呢?”
先是怔住,下意识地想笑,随即便条件反射似的想起了那日溪边耳畔的对话。当时分明醉心游戏没有在意,此时却清晰得言犹在耳。
弄清来龙去脉的瞬间,他没忍住用气音暗骂了声“我靠”。这事情如果放在网上他一定会当成段子,但是此刻真是一丝笑也挤不出来,像吞了酸果,比闻听骗他吃下的樱桃酸上百倍。
方才的暧昧揣测真正成了笑柄,竟还以为闻听会喜欢自己,凭什么。凭一个拿人当笑话的地址?还是根本就无意留下的手机号码。
他松开力气,任由闻听将信封抽回去,手里便只留下整整三页认真抄写却根本未能寄出的数学题。
往日怼人时的伶牙俐齿在此时彻底变作哑口无言,他沉默地吞咽口水,将纸张沿着之前的纹路折叠起来,低着头道没有用处的歉:“对不起。”
“是我……我不玩游戏,所以就真的当真了。后来感觉不太对劲,先放了一天,问了问班里的同学,才知道这是……凌云那时候是在和我开玩笑呢,我当真了。”
他不敢去想闻听一本正经写下信件以后得知这不过是个玩笑时的心情,更不敢想他是怎么向同学打听的,有没有被别人笑话,也没法迁怒于凌云,毕竟自己也不过把这句话当成一句可有可无的游戏背景音。他讲不出别的话了,只能重复着道歉:“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闻听站起来,将信封塞回书堆里。
凌厉摇摇头:“凌云是开玩笑的,我记得那回事。我当时也听见了,但没解释。他也不是故意瞒你,可能是因为我们这边没有讲家庭地址的习惯,所以他才这样。对不起。”
“我知道了,说了没有对不起。”闻听不自然地别过头,“是我什么都不知道,才会……”
“不是。”他握住他的手腕,“不是。”
“行了,不说这个了。你……”他环顾四周,再刻意不过的动作,像要在屋里的每个角落搜索出能够迅速切换的话题。视线最终落在挂钟上:“八点多,你是不是要去上班?”
凌厉闷闷“嗯”了声,默了几秒,提议道:“你和我一起去客栈吧。”
“我不去,我要收拾东西。”
“没关系,又不着急,等我做完今天的活以后我们一起过来收拾。”
“我自己收拾就好,我一个人可以。”
“我知道你一个人可以,可我不是也已经来了吗?客栈中午有盒饭,经常会有剩的,你到时候……”
闻听直接打断他,声音紧紧绷着:“我不用,我自己做饭就好了。”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我就是想自己做。我这样子很好,你又为什么非要叫我去客栈呢?”语调尖锐起来。
好像不高兴了。凌厉愣怔地闭上嘴不再说话,但不太清楚为什么闻听现在会生气。大概是因为再次提起地址的事情,所以又开始气自己吧?他眨眨眼睛:“你别气。地址的事情真的对不起,我就是因为觉得很抱歉,所以才想让你跟我回去。你不想去的话就不去了,我下午来找你就好。”
他难得有揣测别人心思的自觉,生涩地交完试卷,满是紧张地打量闻听的表情。
对方嘴唇紧抿,脸上没一点笑意,连眼睛也不再看他。完蛋,看来又是不合格。正意欲补救,闻听开口了:“你没有对不起我,也不欠我什么。如果你做这些是为了抱歉的话,真的没有必要。”
一缕阳光穿过敞开的大门照射进屋内,打在玻璃水壶上,微有些刺眼地闪光。
他明白过来:“不是。抱歉是一回事……”不甚熟悉的直白表态在胸腔里犹豫着吞吐一番,实在害怕闻听再有误会,最终还是逼迫自己诚实地和盘托出,“我上回走的时候电话和地址都没留,害得你联系不到我,所以我很抱歉。可是想跟你待在一起和抱歉没有关系,是、是我确实觉得和你待在一起开心才想,不是觉得对不起你才这样。你不要误会。”
闻听缓慢吐出一个“哦”,身体明显松弛下来,却仍旧没看他。奇怪。即便真的只是因为抱歉,那不也是对自己关心?为什么闹这样稀奇古怪的别扭?闻听忽生几分迟来的赧意,悠悠地转过身来正面对他,似示好地回:“我知道啦。”
“嗯。”凌厉还沉浸在方才的不好意思里未能抽身,闻听看他的样子嘻嘻一笑:“我和你待在一起也很开心。”
慌张又古怪的气氛,讲起话来像演小品。
“你快回客栈吧。如果你要来,直接过来就好了,我一般都在家,再怎么也不会走远。”
凌熙本就说客栈的工作不多,实际交接起来比他想象的更少,他甚至怀疑之前所说的人手不够不过是一时的工作疏漏,在和凌熙交代的时候略微夸大其词的结果。客栈里的人知道他是凌熙的近亲,对他总有种说不清的尊敬与疏离,仿佛大老板突然远程派来一个监工。
他身边也不乏已经工作了的学长学姐,多多少少知道职场上打工人的心态。不管怎么该做好的事情做到位便是了,谁都不容易,不必强求。他便常搬着笔记本回自己的房间做工,或者在正午趁着客人人少时坐在偏僻的吧台角落,等到要请教交接才去正式的工位。这也正好遂了他的心意,带闻听来时可以名正言顺地叫他待在自己身边。
晨起一同用餐,不清不楚地打发过炎热的中午,再在傍晚时分迎着落日出行,构成简单平凡的日复一日。生活仿佛在临溪的夏天再度驶入正轨。这回闻听带他去了些去年未曾去过的地方,一度走到临溪与藤村的交界,像在游戏里开启崭新地图。他心怀期待,向闻听询问自己何以得到特别权限,闻听一脸坦然,说去年带着凌云,他年纪小又不常运动,害怕走远了让他受累。得,还以为是什么非自己不可的特殊关照,原来不过是个步调一致的散步搭子。
不过也无所谓,反正和闻听天天在一块的人还不是自己么?喜欢与心动也化进环绕周身的晚风,变得缓慢又稀松平常。能在身边就好了,已经足够。有些什么在隐隐地躁动,不安或者欲望,但仍无伤大雅,至少能在视线触及闻听时得到安抚。他呼吸着林间的空气,看闻听对着手里的一片薄树叶愁眉不展。
他将树叶折成两半抿入唇间,脸颊微微鼓起,吹出一口气,叶子颤了颤,然而除了吐气声以外没有声响。泄气地将叶子抽出来:“太久没玩,连这个都忘记了,我小时候吹得可响。”
“是不是这种叶子不行?”
“挺好的啊,难道是我折错了吗?”他用手指捻住枝头的树叶,挑一片下来递给凌厉:“你来试试看。”
“我要是试成功了你多没面子。”
闻听扁扁嘴:“你先试成功了再说吧。”
“成功了你就喊我老师啊,我来教你。”凌厉拿叶子在掌心随意擦了一把,学闻听的样子折起来,嘴唇轻抿,一呼气,非但没响,叶子晃悠悠直接飞了出去。
闻听笑得直不起腰:“你不要,你不要那么用力,你轻一点吹啊。”
凌厉讪讪地又摘下一片,正欲对折,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他拿出来看了一眼,未曾保存的陌生号码,估计是骚扰电话。来路不明的电话他一向不接,这次也没打算理会。
在直接挂断的前一秒,他忽然反应过来。

第41章 散心
手机屏幕在已然昏暗的夜色里发出幽幽的白光,映向凌厉微俯的侧脸,在他的眼窝处投下一片浅色的阴影。震动声不断地响,闻听指间捻着树叶,疑惑地看他:“怎么不接?”
凌厉在冷调的手机灯光中抬起脸,分明是面无表情,闻听却本能地感知到对方此刻的状态相当糟糕。他们对视片刻,凌厉跨近一步,仍任由电话响着,什么也不说,只是看他,仿佛漫无目的的逡巡者紧盯腕间的手表,为自己的徘徊不前争取最后的拖延。
“怎么了?”他被看得紧张,下意识瞥向他的手机屏幕,“是谁?”
凌厉的眼神瞬间朝侧边偏去,手机又震动一下,他咽下口水,干哑地答:“是我爸。”
闻听猛地瞪大眼睛,竭力控制住惊讶:“接……那你要接吗?”
“我不知道。”
在闻听以为来电将要终止的时候,凌厉忽地握住他的手臂,随即划过手机屏幕,将电话接通起来。他将手机放在耳边,一时没有说话。在静谧的山林间,闻听听见从听筒里传出模糊的声响,低沉雄浑的中年男声。
凌厉的力道不小。通过相触的肌肤,他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指节弯曲的弧度,以及与他对男人发出的冷漠声线截然不同的,身体本能的轻微震颤。
他听不清男人在说什么,只知道他一直在说话,语气可算恳切。也无法通过凌厉只言片语的回答判断出两人的谈话内容。只好将手掌覆上对方握住他手臂的那只手,企图给他一点安慰。
突然凌厉轻笑了一声,手里的力气倏地松懈,闻听也随之松一口气,还以为是父子终于把话说开关系缓和,没想到他直接放下手机,果断地挂断了电话。随后转过身,朝山林深处走。
闻听愣了愣,小跑着追上前,伸手想去够凌厉的衣袖,又害怕他此时情绪不好不愿意被人打扰,又犹豫地缩回手,只默默地跟着他走。
他们没有走很远,凌厉在一棵树前停下来,右手撑在树干,垂下脑袋喘息似的缓了好一阵,才转回身正对着闻听,眼神落在他身上。
“聊得不好?”
“我以为他是想来找我的。”
“不是么?”他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那他是?”
“他没明说,但我听懂了。”手机又震动起来,这回凌厉没有犹豫,果决地挂断来电,随后点进通话记录,直接把号码拉黑。他对着屏幕发怔了片刻,缓慢地将手机放进口袋里。闻听没有催促他的解释,默默抬头,在他出神的瞳孔里不费力气地寻到怅然的情绪,于是挪动身形,让自己站得离他更近一点。香樟树的恬淡气味在微风中悠悠地浮动。
“他以为我已经工作了,问我去了哪家公司。”
“啊……”闻听微张开嘴,自喉咙口发出一声轻轻的回应。
“他是想找我要钱的。”
嘴角不忍地向下微撇,他试探地问:“会不会是关心你?”
凌厉自嘲地笑了:“他?”
他们的接触不多。男人对自己而言,从来都是一个活在幻影里的人。都说不再存在的更容易被虚拟的想象勾勒得更好,他不知道这说法是否有理,反正在男人身上绝未生效。即使已经成为遥远而短暂的过去,也因蛮不讲理的血缘关系在自己的童年时期留下不可磨灭的阴影。
可是,即使只经历了那么短暂的联系,他却能够如同面对相识甚久的熟人一般,清晰明确地破译他在诉说时每一个细微的尾音,从短暂停顿的当口知悉那些未曾宣之于口的潜台词。不知道究竟是男人隐藏得太糟糕,还是血缘关系天生就给予他们相互了解的可能。
如果能够选择,那么他更希望是前者。
闻听不说话了,没有什么比当事人的认定更能令人信服。凌厉将手机抽出来:“我还是和我妈说一声吧。”
他点点头,却见凌厉的动作顿在原处,只对着锁屏的界面看了几秒,就又放回口袋里:“算了。”
“怎么了?”他建议道,“我也觉得和阿姨说一下比较好。他来找了你,说不定也会去找她。”
“找就找呗,他也不是没找过。不过我妈在国外,他这会儿估计也找不到。”
“那万一阿姨相信了怎么办?”
“相信什么?”
“要是他管她借钱呢?”
“不可能的。我妈绝对不会搭理他。”凌厉又笑起来,“我也是到最近才知道原来我还心存侥幸。”
“那也不是你的错。”
他没讲话,摇摇头,蹲下身,向后倚靠在树木粗壮的树干上。闻听看着他的发旋与肩膀,从衣领处透出的骨骼的形状,心里也变得沉重,压得他喘不上气。他移开视线看向远方,越过交叠错落的树枝间隙,望见不远处的一汪波光。
心里一动,他也蹲下来,对上凌厉的双眼:“诶。你想不想去散散心?”
闻听的眼睛亮亮的,盛满了关切和担心,还有一点跃跃欲试的兴奋。
胸腔里的难受与失落被突如其来的提议驱散了一些,凌厉强迫自己扬起嘴角:“散心?去哪里?”
“嗯!”他被凌厉的笑意激励,“你没去过的地方,藤村。”
“藤村?茶庄吗?”
“不去茶庄。”闻听压低一点声音,像害怕被人听见,“我之前打工的时候,经常去一片湖里划船。是那边的哥哥告诉我的,游客很少,只有本地人才会去。你要是想的话,我们可以去租辆小船,很漂亮的。”
他听得入了神,不料这片小地方还有他未曾领略过的好风光。笑也不再勉强,此时与其在这里跟坏情绪内耗,还不如跟闻听去外面转一转。最近天气和朗,月色明亮,饶是想想也知湖上泛舟会有多么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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