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山风(探春山)

这自然是不能的，他只好收拾了行李跟着来。不过坦诚地说，他倒也不是爱旅游的人。凌厉把手机扔到一边，伸长了手臂打哈欠。走路的时间不如用来上网，即使有空，他也不乐意跟同学出去玩，何况小姨这边条件也还不错，就当作换个地方打游戏。
闻听踩着木楼梯下楼，走进储物间里拿东西，隔着门板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凌厉没睁眼，更无意探看，方才接连两个多小时看着屏幕，眼睛里正干涩地难受。然而，也许是因为刚才凌熙和凌云在他身边聊天，他也光顾着玩游戏未曾察觉，此时安静下来，却发觉窗外不断地传来密集的虫鸣。
凌厉不自觉地皱起眉，不满地望向窗外的大片绿植。叫声千奇百怪，首当其冲是最烦人的蝉，粗哑的噪响，不厌其烦地反复。其间夹杂着细小却不可忽视的吱吱声，高悬在上空，吊着嗓子似的叫，叫得他心烦意乱、头皮发麻。他站起身将窗重重关上，可惜收效甚微。他手抵太阳穴在窗边站了一会，胸腔里一股气随着耳中无规律的虫鸣在胡乱窜动。
他从喉咙口挤出一点不耐的气息，拿起手机，指尖快速拨号。电话接通的瞬间便兴师问罪地开口：“小姨，这个虫，怎么让它们不叫？”
凌熙过了会才问：“什么虫？”
“虫，就是虫。”凌厉只觉得耐心耗尽，“树上啊，你自己听。”
对面又是无语地顿了片刻，才无奈地开口：“少爷，您不知道夏天会有虫叫吗？怎么不跟老天爷商量一下干脆叫他们灭种？”
他此时也觉出自己的无理，心里还是不服：“难道没客人投诉吗？叫得也太响了。”
“生态嘛，这是环境好才有啊。”凌熙那头筷子与碗勺的声音响作一片，“哪有客人和你脾气一样差的？你就习惯吧，姐姐说了，叫你们来体验生活。”
一通电话没能解决，还被呛了好几句，凌厉匆匆说了再见，烦躁地抓乱了额前的碎发，长叹着坐进沙发，余光里见到闻听一身白衣站在不远处。
他一愣，在这愣怔的时间里头一回认真地打量他。这回看清了衬衫左上角校徽的角标，明显是学生模样。视线挪到脸庞，五官干净，眉眼温和地舒展，比第一眼草率看时更显得稚气与青涩。
“你是觉得很吵吗？我刚才在仓库里听见你打电话了。”闻听走到吧台前，熟练地拿出干净的玻璃杯，倒出两杯茶。
凌厉未说话，他拿着杯子朝他走来，将其中一杯放在他面前，送来一阵灵动的清香。又手捧茶杯站起，偏过身子将凌厉关上的窗户打开。方才被隔绝而终于渐轻的虫鸣声再度响起。他还未来得及烦躁，闻听忽然闭上双眼，沉默片刻后说道：“你听。”
实在是他的神情认真，语气也分外真诚，何况这一片小小的天地里只有他们两人，气氛闹僵总不好收场。凌厉没好意思打断，也没忍心拒绝，竟就随着他将眼睛闭了起来。
视线变作一片黑，望不见闪烁的游戏画面，也不再见跳跃的文字信息。他仿佛听见闻听的呼吸，但辨不清是否是错觉，只也兀自放缓了气息，鼻间隐隐幽幽闻到清香，在树林间穿梭而过的自由灵动的清甜气味。
虫鸣，不止虫鸣，还有风动、树动，花影在摇曳。无秩序的声响交织在一起，却在舒缓的呼吸间变了调。气息不疾不徐地吞吐，仿若手指轻柔而慢条斯理地解开乱作一团的毛线团球，于是毛躁化作柔软，无序叠成有序。其实根本无谓有序的，自然又何曾有什么明确的秩序呢？只它足够广袤，万般生灵落入其中，也就自成秩序。正如此刻的唧唧虫鸣落在广阔的山音，便成为静谧的代名。
“你听见了吧。”闻听轻轻说，温柔得像是害怕打破梦境。话音起得不早不晚，恰到好处。凌厉实际是似懂非懂，但还是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气，像是留恋那一口清甜。他睁开眼，与闻听四目相对。
闻听没等他回答，兀自微扬起嘴角：“吴教授说，听是很有魅力的。”
“吴教授是谁？”
“一个老师，之前来这里住过一年多。她夸我的名字的时候说的。”如此说着，闻听显出几分羞赧，他很快地瞥一眼凌厉，控制表情正色道：“你是从城里来的吧？刚来这里也许不习惯，但有时静下来听一听，可能会觉得也还不错。”

第3章 冷面
凌厉看他一会，闻听表情平和、面色淡淡，眼神里一点没头没尾的认真劲使凌厉也没头没尾地想起清澈一词。他转开视线站起来，走到冰箱前：“有吃的没？”
“仓库里有泡面。”闻听跟上去，“凌熙姐的。”
“这里真点不到外卖？”
“外卖？”
凌厉“啧”一声：“算了。客栈里有没有厨师？”
“厨师下周来，暑假的时候才有。”
“平时是一点客人也没啊？小姨也真够任性的。”
闻听小声反驳：“还是有的，就是比较少，请厨师不划算。”
凌厉没有理，打开冰箱扫视一圈，都是需要料理的食材，他未曾涉足的领域。饿意突如其来，又不想吃泡面里粗制滥造的调料包。他将手掌覆上腹部，心想早知道就和他们一起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会不会给他打包。
闻听在旁默默地站着，斟酌着问：“你想吃什么？我可能可以做。”
凌厉看他一眼：“你会做什么？”
“番茄炒蛋？”
“炒饭？炒面？”
他终于开口：“不想吃热的。”
“你不是胃不舒服吗？吃太凉伤胃。”
“是天气太热，没胃口。”
“冷面呢？”
凌厉没反驳，嘴唇抿成一条线，斜眼睨他。闻听还不晓得这是默认，只觉得被盯得发毛，试探地追问：“嗯？”
“你会做？”
“会的。”
“那你来。”他从冰箱前退开一步，闻听刚想上前，顿时犹豫：“是不是要给凌熙姐打电话问问？”
“问什么？”
“这些都是她的东西。”
“随便用。”凌厉满不在意，趿着板鞋在吧台前的高脚椅上坐下，活脱脱像监工：“就说我逼你用的。”
闻听也知道凌熙定不会计较，闻言笑了一下，拉开冰箱门，找出一只番茄。
凌厉看着他尚未长开的骨架：“你是不是要回去吃饭？”
闻听从刀架上小心翼翼抽出菜刀，拿到水流底下冲洗：“没关系，晚些回去也没事。”
“你直接做两人份吧。”
他动作一顿：“我回去吃就好。”
不过是看他年纪小才会多问，其实也没真心想留，凌厉低下头去玩手机：“行。”又说：“那也多做点，我饿了。”
闻听打开壁橱拿面条，手指拢起一圈抽出，又多取一小拢：“这些够么？”
凌厉从未下过厨，心里没分寸，只抬头匆匆看一眼：“你看着办。”
闻听将面条理齐搁在一旁的空碗。掂掂热水壶，水量所剩无几，便装上净水去烧水，一边洗净番茄，在底部利落娴熟地划出一个十字。
真的不一起去吗？
凌厉点进消息栏：不去。
怎么刚放假就这么忙？
也不是忙，不方便去。
有什么不方便嘛。就当陪我呢，也不去吗？
凌厉的眉头不自觉地抽搐一下，眼前浮现出女生明艳靓丽的五官，心里说不上是傲慢还是虚荣。过了片刻，故作无奈地回：这里很偏，我小姨平时忙不过来，我答应了我妈要照顾弟弟的。心里好笑地愧疚了一瞬，想着其实也不能完全算是欺骗。
王嫣发来哭泣的表情：好吧。所以和厉哥就只能开学见了嘛？
凌厉看见消息，顿时有几分躁，没忍住抬起手，胡乱地拨后颈的碎发。抬眼瞥见闻听在台前忙活的背影，他不知何时洗好了砧板，此时正将方才烫过水的番茄捞出来去皮。细长的手指连贯地取下大块薄皮，一点殷红的果肉被动作带下，粘在白皙的肌肤。果皮已全部理尽，闻听直起腰肢，轻握住番茄，将它劈作两半，空气中瞬间溢出一点凉爽的香气。
刀一下下落在木头砧板，清脆脆地哒哒响。凌厉错了神，下意识将手机锁上，走到他身边，伸出手拈起一小片番茄。凉爽的酸甜融化在唇齿，他不由得点点头，又伸长了手指摘起两片。
闻听侧过头看他。凌厉望着他在灯光下略显浅色的瞳仁，番茄汁水的气味间，掺进些许树丛遗留在衬衫的清甜。“干嘛？”他没好气地开口。
“你要吃的话，我从冰箱里再给你拿一个。”闻听说，“切好的要摆在面上。”
凌厉又拈一片，顺手抽出张纸巾，洒脱地转身：“不吃了。”他没见背后闻听的神情，想来也是柔和而乖顺，并且是清澈又真诚的乖顺。凌厉拿起手机，女生刚与他说完话，此时已在群组聊天里同别人开没有边界的玩笑。他松了一口气，也就心安理得、没心没肺地回她：看缘分咯。
面煮开了，水咕噜噜冒泡。闻听揭一揭锅盖以免溢出，赶着去冷冻层取冰块。冰格里的水是昨晚他帮忙加上的，凌熙说天气热了，可以做冰咖啡。现在一天一夜，水早已结冰，凌熙却没用上，想必是今天招待亲戚着急忙碌，因此没能顾上制作冰饮。他将冰盒举至碗口边缘，按出几块冰，坠进陶碗里的声响清透晶莹。事先调制的酱汁、煮至恰好的面条、切作薄片的番茄与苹果，闻听关了火，几步动作一气呵成：“好了。”沾着清水的手在围裙上胡乱一抹，他端着那一大碗转头要走，凌厉竟就站在一旁。他略吓一跳，步子稍顿，汤水在碗中微晃了晃。
凌厉接过他手里的面碗朝外走，三两步走到餐桌边，拉开椅子就要开动，临吃前倒是没忘记说一句“谢谢”。
“不客气。”闻听跟上去，时钟走过六点，虽然夏天来临之际白日渐长，不过此时的大厅光线仍已暗下不少，“好吃吗？”
问出声时凌厉正在送第二口面，嘴里塞得满满当当，只挤出一个含糊的“嗯”。闻听会意地笑，他常年与爷爷生活，从小就下过不少厨，冷面的难度不高，想来也不会难吃。门外传来车声与人语，大约是有客人到了。他匆匆扯下围裙搁在椅边，跑到门口去接。
“这里是客栈吗？还有空房吗？”一个女生探身进来。
“有的有的，你们几位？”
“两位，要一个标间。”
“请到这边来看看，身份证登记一下。”闻听带两个女生朝里走，顺手打开大厅的灯。
“这里有晚餐吗？”
“厨师下周来。”闻听略带歉意地答，“附近步行十分钟有几家菜馆，等会可以去看看。”
“我们想去附近转转，有没有哪里推荐？”
闻听打开电脑给她们选房间，轻车熟路地介绍：“沿着外面坡道上去有一片林场，晚上会有萤火虫；继续朝前走……”
“哇！萤火虫！”女生惊喜地打断，“远不远呀？”
“不是很远，大概一两公里，想看萤火虫的话，其实分布得蛮广，有时候没走几步就会看见。身份证带了吗？”
她们把证件给他，闻听拉出键盘来录信息：“就是晚上可能比较黑，你们记得带手电筒。”
“没关系，有手机就好。”
“嗯，这是我们前台的电话，如果在居住期间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打。”闻听把房卡递给她们，瞥见她们身后的两个行李箱：“客栈没有电梯，我等会儿帮你们把行李带上去吧。”
“可以吗？那谢谢你啦。”
“弟弟，你看起来好小呀。”一个女生说，“感觉比我们还小。你成年了吗？”
“差一岁成年。”闻听回道。
“那怎么已经来上班啦？”
“我放学来帮忙看一看店。”闻听说，“等到这边的姐姐回来我就回家了。”
“原来是帮你姐姐看店啊。我们这会儿先去吃饭就不上去了，等一下麻烦你把行李放到我们的房间里吧，放在门口就行。”
闻听不置可否，只答应道：“没问题。”他把两位女生送回门口，为她们指明餐厅的位置，等再次回到屋里，只见凌厉面前的碗已经空空荡荡。
“你吃完了？”闻听愕然。
“还有吗？”凌厉问，“感觉刚才不止这些。”
“锅里还有点，我以为煮得太多，就没盛进来。”
凌厉端起空碗就朝厨房里走，无奈冷面太滑，他和筷子较劲半天也没夹起几条。闻听好笑地接过碗，拿起搁在一旁的汤勺给他加面。凌厉盯着他瘦削却靠谱的身影看，头一回觉得家人对自己“四体不勤”的评价原来是当真没错。
“这么好吃吗？”闻听轻轻问，嘴角向上翘，明明应该是在邀功，看起来却一点也没有自傲，像是理所应当。凌厉一想，好像本就该理所应当，眼见着最后一根面条也被捞起，他接过碗：“是很好吃。”
闻听回到电脑前再次确认，折腾这许久，他也已经饿了，只等着搬完行李就回家。今天爷爷去医院体检，傍晚方归，估计家里没做晚饭，得去英英家里。他思索着，将女生的行李箱拖到楼梯口。箱子比他想象的更重些，一个一个拿还没有问题，如果要一下子搬两个，则未免太沉。
凌熙和凌云吃完饭，提着没有吃完的打包盒往回走，远远望见客栈前停了辆未见过的新车：“有客人来了？”
“小姨，你们这客栈亏不亏本呀？”
“假期赚得多，要是一整年来看就亏惨了。”
“那你还非要在这儿。”
“就当自己住嘛。”
“住哪里不好，住在这？”
凌熙摇摇头：“你们现在不知道这里的好，我已经待得不想走了。”
“有什么好呢？”凌云踢一踢脚边的碎石子：“这么不方便。”
凌熙欲言又止，思忖片刻，笑道：“你不是要在这边住两个月？等到暑假结束，可能你就知道了。”他们走到客栈前，凌熙方推开门，便听见闻听的声音：“箱子太沉了，我一下子提不了两个，你可以帮我一起送上去吗？”
她心下一跳。平时家里人都习惯了凌厉的脾气，冲撞了谁不是什么稀罕事。可是闻听是乖小孩，又心思敏感，她怕凌厉对他出言不逊。刚想出口制止，却听凌厉毫不含糊地答：“在哪？我来吧。”

第4章 人家
凌熙瞪大了眼睛回头，身后的凌云面上也有几分诧异，显然是听见了屋里的对话。他们走进大厅，凌熙望着楼梯口凌厉提行李箱的背影发愣：“他这是怎么了？突然转性？”
“也没那么夸张吧。”凌云已敛起神色，漫不经心地说，“其实我哥脾气也没那么差。”他晃到吧台，对着只剩汤水的面碗推理：“是不是那个人给他做吃的了？”
凌熙跟过去，料理台被收拾得整洁干净，看不出做饭的痕迹。不过垃圾桶多了些番茄皮，悬挂在墙壁的砧板也确实挂有水迹。
闻听走下楼梯，惊喜道：“凌熙姐，你们回来了。”又对凌云腼腆一笑：“你好。”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有回家？”凌熙问，眼神不由自主地飘向闻听身后耷拉着脑袋下楼的凌厉。
“刚才他说饿了，我帮忙做了份冷面，用了一个番茄和半个苹果，还用了几块冰，我已经把水重新加上了。”
“好。”凌熙好笑地对着凌厉调侃，“原来你是吃人嘴短。”
凌厉斜她一眼，闻听疑惑道：“嗯？”
凌熙还是笑：“没什么。”
闻听没深究，转开话题：“刚才有两个新客人，要了一个标间，我已经录好信息了。”
“好。”凌熙点点头，走上前扶住闻听的肩膀，对凌厉和凌云说道：“还没给你们正式介绍。这是闻听，住在附近的小朋友，来帮我打工的。”
凌云主动走过来：“闻听，都是听的意思啊。好有意思的名字。”
“是的。谢谢。”闻听说，“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凌云。”凌云转头看看不远处的凌厉，刚才难得地帮了忙，此时又与他们隔了不远的距离，毫不关心似的冷漠地靠在墙边：“他是我哥，?叫凌厉。”
闻听“哦”了一声，尾音拖得好长，像在思考，半晌后问道：“小狗很伶俐的伶俐吗？”
“你懂个屁。”凌厉没想到等来这番联想，简直气得半死，“登云涂以凌厉，你读过书没？”
闻听还没来得及反应，凌熙开口道：“你从小到大也就读过这一句吧。”凌云默默补充：“还是在写作文的时候问妈妈的。”她闻言扯一下嘴角：“你读过的书，恐怕还没闻听十分之一多。”
凌厉鼻腔里哼地一声，他确实不爱读书，倒也无从反驳。凌云又朝闻听靠近一点：“你很喜欢读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