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张昭月抱着小孩离开,蒋楼听见小孩也喊她“妈妈”。
张昭月似是叹了一口气:“出什么事了吗?”
蒋楼摇头。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蒋楼本想把三好学生奖状拿给她看,想了想,觉得这不足以让人动摇,便从书包里拿出一包东西:“我在家里找到的。”
那是一个厚实的塑封袋,上面的磨损昭示着里面的东西年代久远。当张昭月从里面拿出几封盖了邮戳的书信,和两本绿色封皮的离婚证时,眼圈立刻红了。
最后,袋子里掉出一个金属圈,张昭月蹲下将它捡起,是一枚银色素戒,他们的结婚戒指,这是属于她的那一枚,另一枚一直戴在蒋楼父亲的手上,致死都没有摘下来。
首都寒冬的傍晚,火车站旁的小商店外,三十四岁的张昭月把脸埋进臂弯,肩膀颤抖,呜咽出声。
而十岁的蒋楼不知所措地站在她面前,想安慰她却不知该从何说起,抬起手又不敢去触碰她。
算上这次,他和他的妈妈也仅有两面之缘,实在谈不上熟悉。
因此也没有说出心里话,比如送东西是借口,他只是想来看看妈妈。
比如他一直想问,那个名叫黎棠的小孩,是我的弟弟吗?
蒋楼就这样站着,默默地陪着妈妈。
父亲去世之后他已经哭过很多次,经常是哭着哭着就睡着了,第二天眼睛都睁不开。
他曾在姑姑家住过一段时间。姑姑起先还会可怜他,会给他留一碗粥当早餐,可时间久了,看见他只会厌烦:“说多少遍人死了就没了,哭也没用。不如心疼心疼活着的人,少吃点饭,快点长大,就当报答我对你的养恩。”
后来蒋楼离开姑姑家,是因为有一天他在门外,听到姑姑在和谁通话:“小崽子爹妈当年离婚的时候,他妈妈就把抚养费一次性付清了……本来就不多,你也知道小孩就是吞金兽,养他到现在都花不少了,落到我手上的连按揭个房子都不够,要不是看在他爹名下还有房子的份上……等到小崽子念完初中,就送他去深市打工,听说那边很多厂招流水线工人,包吃包住,一个月能寄回家两千块。”
父亲从小就不断告诫他一定要好好读书,要像他妈妈一样考上高中,再去念大学,离开叙城,去更大的城市,去看外面广阔的世界。
他不能辜负父亲的期盼,所以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念完初中就去打工,他要上学。
所以蒋楼把眼泪收起。况且福利院里多的是天生残缺的孩子,随处都能听到哭声。
他怕被赶走,每天吃得很少,拼命学习。他以为只要他足够努力,赢过所有人,妈妈就会回到叙城,和他生活在一起。
毕竟他们有“十年之约”。
然而蒋楼等来的,不是张昭月牵住他的手。
穿着西装的司机从驾驶座上下来,对张昭月说:“少爷的钢琴课结束了,再不出发就来不及了。”
蒋楼猜到他口中的“少爷”是谁,警惕地看着张昭月,唯恐她就这样走了。
并在张昭月擦干眼泪站起来的时候,抓住她的衣摆。
低头,看见蒋楼正仰着脸望着自己,张昭月露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悲伤表情。
“回去吧。”她说,“以后不要再来了,也别再给我打电话。”
然而蒋楼并不懂她为何悲伤,他只想要妈妈,拉着她的衣摆不肯松开:“爸爸说,你不会不要我们的,他说你会在我十岁的时候回来。”
蒋楼没有错过张昭月脸上一闪而过的挣扎,可是依然被掰开手指,被迫松开了那柔软的衣摆。
张昭月转身,留给他一个决绝的背影:“我没有和他这样约定过。”
“回去吧,就当没有我这个妈妈。”
第二次见面仍是仓促短暂,短暂到蒋楼来不及告诉张昭月,他已经从姑姑家搬走,福利院也只是向他提供帮助,容他暂住。
可回去的路还是那么长。
长到足够让十岁的蒋楼想明白,自己是被抛弃了。
因为妈妈已经有了别的小孩,所以不要他了。
他没有那个小孩重要。他赢不过那个小孩。
从首都回到叙城后没多久,蒋楼和几个初中生打架,被花盆砸中头颅,左耳受伤失聪。彼时正在英语学习的启蒙阶段,两度手术失败让他一蹶不振,不得已办理休学。
再次去首都是一年后。
姑姑给过一笔手术费后,就声称剩余的抚养费已经用完。后来是福利机构筹集善款帮他配了一只助听器,他重新回到学校,一切似乎都在好转。
而他去首都,不是心怀幻想要把妈妈找回来,而是想知道,在他被打得满脸是血,几乎不省人事时,他的妈妈,那个将他生下来的女人,在做什么。
蒋楼记得,那个来过他家的小孩,说过自己在跟少年宫的老师学钢琴。
抵达首都后,蒋楼便直接去了少年宫。
路线是向当地人问来的,下公交车后还走了一段冤枉路。抵达少年宫门口时,是星期天的下午三点,门口张灯结彩庆祝跨年,布告栏上贴了今天文艺汇演的节目单。
进门时,门卫大爷问他是不是也来参加文艺汇演,蒋楼说自己是观众,大爷就给他指路:“顺着人行道一直往前走,能看到一个圆顶的建筑,那就是礼堂,可以直接进去看。”
这回蒋楼没有迷路,他顺利地走进礼堂,在侧边找了块台阶坐下。时间很凑巧,上一个节目表演完,下一个是由九岁的黎棠小朋友带来的钢琴独奏。
蒋楼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的人,发现他比五岁时高了许多,穿着合体漂亮的礼服,端坐在钢琴前,皮肤瓷白,像个会发光的小王子。
而蒋楼坐在台下的某个角落,助听器无差别放大所有声音,导致他并不能听清琴声,反而被周围的嘈杂弄得头疼欲裂。
台上的男孩优雅,自信,仿佛为光明而生,台下的蒋楼阴暗,怨怼,像是阴沟里的老鼠。
他们来自两个不同的世界。
蒋楼没有尝试在观众席里寻找张昭月的身影。
不需要找,她一定在里面。
七岁那年,蒋楼就已经知道,每个周末,黎棠都要和少年宫的老师学钢琴。
而当十岁的蒋楼被打得头破血流送到医院,医生问他监护人在哪里,他在神智不清的情况下报出了张昭月不允许他再打的那个电话号码,且那电话一直没能打通时,正是星期天的下午,张昭月在陪黎棠上钢琴课。
从礼堂出来,天空中有雪花打着转飘落。
蒋楼仰头望天,发现上次来到首都萌生过的期待成真了,同时也意识到自己有多可笑。
那帮初中生笑他是孤儿时他还不肯承认,毕竟他的生母仍在世,福利院都没办法正式接收他。
其实他早就输了。
他早就是个孤儿了。
时光荏苒,如今十九岁的蒋楼坐在台下,看着台上已经长大的小王子,耳畔喧嚣不再,唯余一种空旷的漠然。
节目结束,琴声暂歇,台上的表演者向观众席鞠躬,幕布缓缓合上,收走蒋楼眼底最后一线光亮。
自寂静深处传来声音,是心底的那片废墟在召唤他,让他从短暂的光明中,再次回到永恒的黑暗里。
退场后返回后台,黎棠换回自己的衣服,匆忙向苏沁晗道别,便往观众席跑去。
然而他到的时候,蒋楼已经离开了。
手机上有一条蒋楼发来的消息:先走了,还有一场比赛要打。
黎棠想跟蒋楼一起去,被李子初拽着胳膊坐下:“待会儿一起去栖树跨年,所有人都在,不准缺席。”
想着近来光顾着谈恋爱,很久没和朋友们联络感情,黎棠惭愧地坐定。
给蒋楼回了条微信:那你结束了来栖树,我们一起跨年。
这条信息并未得到回复。
栖树咖啡厅位于老城区中心位置,算是叙城最热闹的地段之一。不过今天大家之所以聚在这里,是因为不远处的城市广场将举行一场跨年烟火秀,栖树正对广场,并且只隔两条街,是得天独厚的观看场地。
距离零点还有十五分钟,同学们已经都来到咖啡馆楼上的露台,黎棠不急,听到欢呼声才上楼去,好在周东泽提前给他占位,他才不至于在最后面看人头。
周东泽还给他带了杯饮料,接过杯子的时候,相触的手发出“啪”的一声,是静电反应。
黎棠熟练地从口袋里摸出护手霜,周东泽笑说:“这也太麻烦了,就没有其他解决办法吗?”
当然有,脱敏。
今晚不知道第几次想起蒋楼,黎棠抹完护手霜后摸出手机,屏幕上还是没有未读消息。
周东泽见他心不在焉,便找其他朋友去了。走之前指了指天上,让黎棠不要辜负良辰美景。
于是黎棠抬起头,黑色的瞳仁被映照成五颜六色,烟花炸开到最盛大的瞬间,被深深地烙刻在他的眼底。
曾听过一个说法——人生是由无数个瞬间构成。
当下的这些瞬间,是回忆的重要组成部分。
而太过美丽的东西总是稍纵即逝,轻易让黎棠觉得仓皇,害怕蒋楼只是他生命中短暂而惊艳的一瞬。
在周遭人整齐划一的倒计时声中,黎棠拨通了蒋楼的电话。
其实没抱什么希望,但当数到“7”时,电话被接了起来。
黎棠猛地提起一口气:“……打完了?”
“嗯,刚打完。”
那边的呐喊声还在继续::“4——3——2——1——”
黎棠忙踩着最后一个数字的尾巴,大声道:“新年快乐!”
一时欢呼炸响,人声鼎沸。
对面许是被吵到,好半天才也回一句:“新年快乐。”
黎棠转身背对人群,按住另一只耳朵:“那你赢没赢?”
“你希不希望我赢?”
“当然希望。”
“那就赢了。”
黎棠笑起来:“我决定了,以后都要看着你赢。”
是在回应圣诞夜蒋楼抛回来的“你决定”,也是在宣告他的认真和坚定。
而这样张扬果断的话并不符合黎棠的个性,因此蒋楼顿了一下:“是吗。”
“是啊。”黎棠语调上扬,“难道你不敢保证场场都赢?”
蒋楼闻言笑了:“笨蛋。”
又被“骂”笨蛋,黎棠不解道:“……我哪里笨了?”
“嗯,你不笨。”
“你说啊,不要总是敷衍我。”
电话的另一头,放下拳击手套的同时,蒋楼的唇角缓缓下落。
为自己下意识的反应——面对如此纯粹的信任,他竟然会有片刻的犹豫。
好像无法继续用谎言糊弄过去。
不过,偶尔说一次真话,也不要紧。
说不定会变得更有趣。
于是笑声再次逸出喉咙,蒋楼对着手机麦克风:“我赢了,就意味着你输了。”
“这样,你还想不想我赢?”
黎棠不以为然:“你赢归你赢,我怎么会输呢……我又不参加拳击赛。”
蒋楼加上前提:“如果我们在同一个赛场,参加同一场比赛。”
黎棠想了想:“那我会避开,不跟你参加同一场比赛。”
“如果避不开,怎么办?”
“总能避开,装病退赛什么的。”
蒋楼哼笑出声,似是对他的执拗无话可说。
黎棠也跟着笑,因为想到了其他开心的事情:“下下个月,冬令营。”
“嗯?”
“我参演了跨年晚会,可以和你一起去了。”
“哦。”
“……别告诉我你不去。”
“去啊,为什么不去。”
“那你怎么好像不太开心?”
“你怎么知道我不开心?”
“直觉。”
“你的直觉错了。”
“没错。”
“错了。”
“不可能错。”
“黎棠。”蒋楼忽然几分正经地喊他名字,“你是不是喝酒了?”
黎棠举起手里的饮料杯:“不会吧,周东泽给我的时候没说有酒精。”
蒋楼“哦”一声:“周东泽。”
“等一下。”黎棠莫名变得极为敏锐,“你是不是醋了。”
蒋楼斩钉截铁:“没有。”
黎棠也果断地:“我不信。”
蒋楼一声叹息:“算了,你早点回去。”
黎棠名侦探柯南附体:“看,又在转移话题!”
“……”
好在只是微醺,睡一觉就清醒了。
元旦假期后返校,黎棠问李子初,自己跨年那晚是不是出洋相了,李子初讳莫如深道:“也不算出丑吧,就是怎么说呢,变得比较亢奋,以及聪明。”
“怎么个聪明法?”
“散场的时候,我说要送你回去,你说:‘不用送我,我知道想跟姓霍的一起走。’”
黎棠有印象但记不清:“那后来呢?”
“既然你都看出来了,我还装什么,当然是把你扔出租车里咯。”
“……”黎棠有点牙痒,“到底是谁重色轻友。”
今年的除夕在阳历2月4号,元旦一过,距离寒假就剩一个期末考试。
异常难熬的一个月,所有学生都铆足了劲学习,尤其是三个重点班,据说下学期会按照这次期末考的成绩重新分班。
周末,众人聚集在栖树,同学们自发举办的互帮互助学习小组,蒋楼教数学,李子初教语文,黎棠总分一般,英语单科却是拔尖,负责教英语大家都没意见。
其他科目自由学习,主要还是请教蒋楼。他难得来栖树,原本只是(1)班同学的小范围集会,不知谁走漏了风声,中途又来了好几个(2)班的同学,还多是女生。
苏沁晗也来了,不过这回她真是来学习的,她的校长父亲放话,说如果这次考试没有进到班级前三,就把她放生到普通班去。
黎棠听了倒不感慨于苏校长的魄力,而是惊讶于:“原来你成绩这么好。”
苏沁晗扬眉:“怎么,姐既抽烟又跳舞,就不能是个学霸了?”
当然能。
其实这次考试,压力最大的当属走后门进来一批人,比如黎棠和霍熙辰。
两人霸占了蒋老师数学班的前排,又通过一次测验一同沦落为这个班上基础最差的吊车尾,被分配到一张桌子上做题时,都自觉丢脸到抬不起头。
却还有心思聊天。
霍熙辰用胳膊肘碰了碰旁边的人:“诶。”
黎棠停笔:“?”
鬼鬼祟祟地观察了下四周,霍熙辰压低声音问:“你和蒋哥,进行到哪一步了?”
黎棠:“……??”
“问你呢。”霍熙辰催促。
“什么哪一步……”
“别装傻。”
黎棠的脸慢慢地红了:“……你怎么会知道。”
“我又不是傻子。”霍熙辰翻白眼,“蒋哥已经很久没放学跟我一块儿走了。”
黎棠不解:“那你怎么知道他是和我……”
“你是不是忘了你家和我家很近?”霍熙辰说,“我已经很久没在路上碰到你了。”
校园恋情便是如此,两个人一旦同时消失,就容易被人发现蛛丝马迹,从而顺藤摸瓜查到真相。
黎棠一边想着以后要更谨慎一些,一边疑惑面前这家伙好像没有李子初描述得那么笨。
“你还没回答我呢。”霍熙辰试图把话题拽回去。
“什么?”这回黎棠才是真的装傻,“那你和班长呢,进行到哪一步?”
霍熙辰一愣:“你是怎么知道……”
瞧,进圈套了。
黎棠继续胡诌:“我看见他强吻你了。”
“不是。”霍熙辰忙道,“是我强吻他。”
黎棠佯作惊讶:“你不是喜欢女生的吗?”
“我是喜欢女生,但是我,我对他也……”霍熙辰抓头发,“我也不知道了……”
“你喜欢他。”
仿佛被雷劈到,霍熙辰一脸震惊:“怎、怎么可能。”
“你好好想想,你吻他的时候,是不是身体根本不受控制,完全忘了他和你一样是男生?”
“……好像是这样。”
“喜欢就是这样,行动先于思想,感性压倒理智。”
霍熙辰听完陷入沉思。
黎棠继续做题,笔尖在草稿纸上飞舞,一边在心里对李子初说,兄弟就帮你到这儿了,一边默默收回刚才的评价。
这家伙确实蛮笨的。
可是看似对情感关系了如指掌的黎棠,自己这边还处在雾里看花的阶段。
下午互帮互助小组散场,黎棠跟到蒋楼家里,表面上央着蒋楼给他“开小灶”,实际上是为了跟恋人多待一会儿。
消化不良般地皱着眉写题,草稿纸翻页的时候,黎棠余光一瞥,看见蒋楼仍是一副淡然的表情,哪怕他一边耳朵塞着耳机,正在做他最不擅长的听力题。
这一瞥,就让黎棠紧绷的神经微松,杂念趁虚而入。
他咬着笔帽,惆怅地想,蒋楼好像从来没有对我说过喜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