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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茧(余酲)


这会儿果然停电,黑沉沉的天还下着雨。检查完自家的房子,有邻居大叔让蒋楼帮忙照个明,他便过去打手电,帮大叔撑起草棚,救出了被压在下面的鸡。
然后又为小卖部的老板照明,帮他找到了放在柜台里的手机。老板的儿子在省城念大学,距离叙城不远,目前还不知道震源在哪里,他担心儿子的安危,必须马上联系。
做完这些,蒋楼往回走。许久没用的电筒光亮微弱,还不及家门口的兔子灯亮。
待走近,一抬眼,那兔子灯旁站着一个人。
黎棠是步行到这里来的。
车被堵在半路,他心急,下车自己走。
不擅长运动的黎棠跑一阵走一阵,速度慢的时候就打电话,手机电量都快耗尽,也没能打通。
他慌得想报警,然而警察这会儿都在路上忙,黎棠向他们求助,只得到“正在进行救援疏散,请稍安勿躁”的回复。
只好靠自己的双腿一路走了过来,到山脚附近时因为天太黑,还摔了一跤,黎棠也顾不得痛,爬起来就继续前进。
好不容易到蒋楼家,敲门却没人应。
黎棠不敢走远,待在门口等,此刻看见一道模糊的身影走过来,还不太确定,直到小跑上前,看清来人的面孔,黎棠才狠狠松了一口气。
所有的忧心,焦急,全都化作一腔委屈。
黎棠吸了吸鼻子,哽咽道:“……你怎么老不接我电话啊,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蒋楼愣住了。
手电筒微末的光足以照亮面前的人。
黎棠穿白色毛衣黑色长裤,身上鞋上都蹭了泥,握着手机的手垂在身侧,手背处有一块暗红色,应是受伤破了皮。不知淋了多久的雨,他的头发都打湿成缕,加上那咬唇憋泪的可怜神情,看起来狼狈至极。
目睹这样的黎棠,应该觉得痛快。
可是,似有风吹过,在蒋楼原本空荡荡的胸口掀起巨浪,震出回响。
还没想到该说什么,蒋楼就已伸出手,扯过黎棠的手臂,让他撞进自己怀里。
这一刻,蒋楼产生了一种荒诞的念头——仿佛自己是长久地蛰伏于黑暗中的怪物,偶然间获得火种,窥见光明,便忍不住一再地靠近。
为那不再凛冽的风,为那明媚和煦的暖意。
“别对我这么好。”唇贴着黎棠被冻得发僵的耳廓,蒋楼近乎喟叹地呼出一口气,“你这样,让我怎么舍得……”
怎么舍得继续伤害你。

黎棠赶紧抹了抹眼睛。
他想改掉老是哭的坏毛病,今天眼泪没流下来,只是在眼眶里打转,已经是莫大的进步。
虽然还是被蒋楼发现了。
接过蒋楼递来的纸巾,黎棠别扭地起了个话头:“你刚才说,舍得什么?后面我没听清。”
蒋楼转身把折叠桌搬回原处,表情藏进阴暗里:“没什么。”
家具归位后,蒋楼从壁橱的里拿出一只纸盒,开盖,里面是各种外伤用药品。
棉签粘碘伏,给黎棠手背的伤消毒,黎棠下意识往回缩,被蒋楼抓住手腕不让动。
黎棠已经不记得这是蒋楼第几次给他处理伤口。他也不想总是受伤,可他实在太脆弱。
“怎么弄的?”蒋楼问。
黎棠抿了抿唇:“路上摔了一跤。”
“走着来的?”
“路上堵车,只能走路了。”
“腿不疼了?”
自从上次摔倒在跑道上,脑袋鼓起那么大个包,班主任终于不再强迫黎棠跑操,黎棠请假她也都会批。
“……习惯之后就好多了。”黎棠赧然,“从我家到这里也不算很远。”
蒋楼抬头正要说什么,外面突然传来喧哗声。
有人冲屋里喊:“蒋楼,快开门,你姑姑来看你了!”
黎棠想跟出去,蒋楼让他待在屋里,他一向听蒋楼的话,可是实在好奇。
原本以为蒋楼已经没有在世的亲人了,没想到还有个姑姑。
这会儿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透过窗户,黎棠看见站在小卖部老板身后的女人,齐耳短发,蒜鼻小眼,皮肤和嘴唇蜡黄,穿一身印有某工厂名字的工作服。
黎棠有些惊讶。
这位姑姑和蒋楼一点都不像。
长得不像,性格习惯也没有丝毫相似之处。女人一开口便是叙城当地的方言,nl不分,卷舌音被吞,不过黎棠还是能听明白大概,是问蒋楼发生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联系她。
蒋楼淡声说:“房子好好的,没塌。”
“没塌你也该跟我说一声啊。”女人上前,上下扫了蒋楼一眼,“人没事就好。不过我看这房子裂这么大的缝,算是危房了吧?听说政府打算把这块拆迁盖新楼,也不知道具体是个什么政策……”
蒋楼还是平淡的语气:“不需要知道,房子又不是你的。”
这话踩了女人的痛脚,她顿时收了虚伪的假笑:“怎么不是我的了?当年你爸结婚,你爷爷暂时把这房子给你们家住,不代表这房子就没我的份。”
见她暴露来意,蒋楼嘴角扯出讥笑:“空口白牙算不得数,现在房本上写的是我的名。”
“我就知道你小子当年不肯跟我,非要去什么福利院,一定有目的!”女人瞪大眼睛道,“没想到啊,你一成年就偷摸把房子过到自己名下了,防着我呢是吧?”
听到“偷摸”二字,蒋楼微不可察地皱眉:“房子属于我父亲,他去世了,过户到我名下合规合法。”
“你别拿法律来压我!”姑姑拔高嗓门道,“这房子是我爸留下的,本来就该有我一份,我问过人了,就算打官司,我也未必会输!”
“那你就去告我。”蒋楼有些不耐烦地说,“当年你把我过继了去,只是为了房子还有抚养费,尽过多少抚养义务你自己清楚,法院那边都有记录。”
姑姑脸都涨红了:“什么意思,你是在威胁我?谁说我没抚养你,当年你妈刚生下你就跟人跑了,是我买奶粉给你喝,要不然你哪活得到今天?后来你爸死了,我不也给你烧过几顿饭?你妈留下的抚养费才几个钱,哪够你这么大个孩子吃喝拉撒……你敢对着老天爷说没吃过我的用过我的?”
一旁的小卖部老板听不下去,打圆场道:“都是亲姑姑亲侄子,有事坐下来慢慢谈,何必闹得脸红脖子粗……”
“是我想闹吗?你们都看见了,这刚刚地震,我家都顾不上回就从厂里跑来看他,他倒好,上来就六亲不认,给我泼脏水,说我没养过他……天老爷啊,我们蒋家世世代代最重血脉亲情,怎么出了这么个白眼狼,读了几年书就不得了了,看来是随了他那个抛夫弃子的冷血亲妈……”
说着说着,女人竟抹起泪来。
已经有附近的邻居出来看热闹,也有上前来劝的。隔壁养鸡的大叔和他老婆凑到蒋楼身边,压低声音劝:“好好说两句先把人哄走,事情闹大就不好了,你还在念书呢。”
蒋楼面色越发沉冷。他太清楚姑姑的本性,知道她没那么容易善罢甘休,今天一旦退让,只怕后患无穷。
他从口袋里掏出钱包,从里面抽出几张纸钞:“奶粉和饭钱。”
女人一时止住抽噎,愣愣地看着他手里的粉票子。
蒋楼又抽出两张:“够了吧?”
女人抬起头:“你什么意思?”
“两清。”
“你这是,这是不认我这个姑姑了呀?”
“认或不认又有什么区别?”
横竖都要争夺这房子的归属权,他们之间早就没有情分可讲。
蒋楼不想再与她纠缠,钞票往她怀里一掷,转身就走。
身后是“没良心的小兔崽子”,“活该你耳朵聋变成残疾”之类的叫骂,邻居将姑姑拉住,让她先回去,这会儿刚地震,等下说不定还有余震呐。
听了这话,吵嚷声才渐渐止息。
蒋楼回到屋里,“咣”的一声把门摔上。
黎棠跟着一哆嗦,眼见那裂缝的墙掉下几块墙皮。
蒋楼阴沉着脸,重新拿起棉签给黎棠擦拭伤口,听见黎棠“嘶”地倒抽气,才回过神来,放缓了动作。
黎棠知道他不是故意的,他心情不好,下手便没轻没重。
回想自己家的亲戚关系,黎远山有个姐姐,也就是黎棠的姑姑。平时虽少有走动,但逢年过节总要聚在黎棠的爷爷家一起吃团圆饭,那时候姑姑会给黎棠包红包,有时候还会送他从国外带回来的小礼物。
是以蒋楼的姑姑完全超出了黎棠的认知,世界上怎么会有不愿意照顾侄子,反而连侄子的唯一住所都要抢的姑姑?
还说蒋楼“残疾”。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黎棠的心都揪紧。
蒋楼从小失去父母,没有可以依靠的人,连吃饭上学的钱都要自己挣,孤身一人在这世上摸爬滚打,受过的伤只会比他看到的还要多。
更深刻地认识到蒋楼的坚韧与不易,黎棠抬起另一只手,轻轻落在蒋楼头顶。
他开始能理解摸头的意义,类似一种安抚,无声地告诉对方——不要难过,我在这里。
此刻黎棠坐着,蒋楼半蹲在他身前,因此摸头的动作无比自然。
然而蒋楼显是不习惯被摸头,垂落的睫毛一颤,身体也有一瞬僵硬。
心却莫名静了下来。
蒋楼抬眼,看着黎棠:“都听到了?”
黎棠点头。
“你也觉得我活该?”
黎棠摇头。
他从来不会自大地站在上位去怜悯别人的遭遇,更不会妄图从别人口中获得事实真相。
他只是在想:“我对你还不够好。”
以后要对你更好才行。
时钟走过八点,外面马路还是堵塞,鸣笛声不绝于耳。
余震没有来,黎棠先收到由班长李子初代发的放假通知。
微信群里炸开了锅,有的互相报平安,有的在为放假鸣鞭放炮,还有人在问是不是教学楼塌了。
李子初:没有,我正在学校帮老师一起整理课桌椅。
刚地震就跑到学校去了,同学们纷纷发拱手表情,对这位称职的班长表示敬佩。
过一会儿,霍熙辰在群里发了张照片:这是谁的伞,掉在讲台下面。
他竟然也在学校。
敏锐地察觉到异样,黎棠私聊李子初,问:你和霍熙辰在一起?
五分钟后李子初回复:嗯,他非要跟来。
黎棠:你们和好了?
李子初:没在一起过,什么分啊和的。
没等黎棠回复,李子初发来第二条:下午地震的时候,他第一个冲进我房间,用身体护住我。
紧接着第三条:虽然他一直说自己不喜欢男的,虽然是我主动勾引他,但是我觉得,也许他只是胆小不敢承认,他对我并不是完全没动真感情。
黎棠无意管别人的闲事,可是朋友一场,他还是给出善意的提醒:别再强吻他了,你都说他胆小了,把他吓跑怎么办。
李子初回复一条咬牙切齿的语音:“是,他,强,吻,我!”
黎棠颇为意外,心里对这段兄弟恋的看好程度又提升好几个百分点。
手机正连在插座上充电,黎棠给妈妈打电话说现在路上不好走,会晚点回去。
放下手机时,发现蒋楼正看着他。
“你妈妈身体不好?”蒋楼问。
“嗯。”黎棠把手机放在桌面,“经过这段时间的休养,已经好多了。”
蒋楼别开视线,没再说话。
黎棠猜他是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也是从刚才蒋楼姑姑的叫骂中,黎棠才知道蒋楼的妈妈并非去世,而是刚生下他就离开了这个家。
如果他的妈妈知道蒋楼不仅平安长大,还这样努力,这样出类拔萃,会不会后悔当年将他抛弃?
晚餐是泡面。
特殊时期没得挑,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
雪上加霜的是蒋楼家的碗在地震中摔碎了,只剩一只豁了个口的汤碗勉强能用。
黎棠刚打算让蒋楼先吃,自己等他吃完再吃,蒋楼就已经用碗给他把他的那包鲜虾鱼板面泡上了。
他自己的香辣牛肉面则直接在袋子里泡——拆开包装,调料包撕开撒在里面,再顺着袋口往里灌热水。
黎棠从未见过如此简单粗暴的泡面方法,惊讶又紧张,一会儿问“袋子不会漏吧”,一会儿又担心“塑料袋遇热会不会产生不好的物质”。
蒋楼的回答是:“死不了,我以前经常这么吃。”
黎棠默了一下,又露出那种酸楚的,类似心疼的表情。
倒是没有再提出异议,而是环顾四周,试图找个东西把那袋口扎起来,不让热气跑出去。
没找到称手的工具,只找到一张纸。
那是地震中掉在地上的海报,1998年在国内上映的电影《泰坦尼克号》,纸张泛潮发黄,先前被用来贴在墙上遮挡裂缝。
黎棠把它捡起,掸了掸上面的尘土。
蒋楼接了过来,作势要将它丢到窗外,被黎棠拦住。
“这是你父母贴在墙上的吧?”
按时间算,应是在蒋楼出生之前。
所以这不仅仅是一张海报,它还是蒋楼父母的爱情纪念。
况且……
黎棠看着海报上交颈拥抱的男女主,便回忆起小时候和妈妈一起看这部电影的情景。
他有一种怀念的心情:“我妈妈也很喜欢这部电影。”
良久,蒋楼说:“是吗。”
口头这样问,心里却有另一个声音——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这也是我妈妈最喜欢的电影。
2012年,《泰坦尼克号》在国内重映,当时十三岁的蒋楼,一个人买了张票去影院观看。
电影是3D重制版,票价对于当年的他来说十分昂贵,他一个月没吃晚饭才省下这笔钱。
只是想看一看,爸爸口中的“妈妈最喜欢的电影”。
或许是年纪小的关系,整场电影蒋楼冷漠旁观,身边情侣模样的男女哭到抱在一起,他都全无动容。
他只觉得讽刺——现实中明明不甘贫苦,选择投向更优越的生活,凭什么去喜欢电影里跨越阶级,不顾一切的爱情?
终究没把那张海报扔掉。
黎棠把海报仔细叠好,夹在厚重的字典里,说:“平时看不见它,以后无意中翻到,就当是惊喜。”
蒋楼上前,双手捧起黎棠的脸,一个吻落在唇边。
他告诉黎棠:“你来到我身边,才是一场惊喜。”
又是两个小时过去,外面夜色浓稠,警笛声暂歇。
两人并肩坐在门口,逗跑到这里“避难”的流浪狗。
许是经常被周围居民投喂,小狗仍是圆滚滚肥嘟嘟,一见黎棠就狂摇尾巴,像是记得他是曾给自己烤肠吃的好人。
蒋楼这会儿才拿起手机,点掉上面几十通来自“小狐狸”的未接电话,黎棠在一旁看了直撇嘴:“你的手机是摆设吗?怎么都打不通。”
蒋楼笑了笑,手指点几下,给黎棠设置了个专属铃声,告诉他:“其他人打我电话都是振动。”
黎棠抿住唇,想笑,又怕表现得太得意,会让人抓住“狐狸尾巴”。
雨已经停了,白日里的闷热感消散,空气里弥漫着腐叶和泥土的潮湿气味。
新闻里说此次地震截至目前未出现遇难者,让原本喧闹的城市陷入安睡。
过分的宁静,总是让人想要打破。
黎棠深深吸进一口气,终于找到时机,问出藏在心里的问题:“那你觉得,我应该怎样称呼你?”
已经是最亲密的关系,直呼其名总显得疏远。
而且他已经是蒋楼的“小狐狸”,他也迫切地希望蒋楼成为独属于他的什么人。
哪怕不能公之于众,只能在私下里。
蒋楼把决定权交给他:“都可以。”
黎棠便想了想,即便他心中早有明确的指向,只等蒋楼答应。
“你比我大两岁。”黎棠问,“我叫你‘哥哥’,可以吗?”
很小的时候,黎棠就渴望拥有一个哥哥。
可以和他一起玩,一起练琴,一起写作业。爸爸打他时,哥哥会站出来维护他,被关禁闭时,哥哥会将他从黑暗中救出,告诉他不用撒谎说不怕,你才这么小,害怕也是可以的。
记忆中他曾短暂地拥有过一个“哥哥”,可惜当时的喜悦被找不到妈妈的恐惧冲淡,回家后他发了一场烧,醒来便什么都记不清。
说不定只是个梦而已。
十七岁的黎棠仍然天真,仍对这个世界上的人抱有最纯粹的期待。
而十九岁的蒋楼早就知道,人生总是要经历许多短暂的拥有,和长久的失去。
眼前是母亲远去的背影,父亲血肉模糊的尸体,还有这么多年来,萦绕在耳边不止不休的嘲讽谩骂,窥伺觊觎,无端的中伤,肆行的恶意。
哪怕他已经失去一半听力,世界寂静荒芜,如同一片无法重建的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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