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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茧(余酲)


“好啊。”
窗外,朦胧的月亮又藏进稀薄的云里。
过了一会儿,黎棠按捺不住好奇:“你许了什么愿?”
“我——”
“还是不要说了,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蒋楼笑了:“笨蛋。”
你应该希望它不灵啊。

由于凌晨才回到家,早上黎棠赖了半个小时床,才爬起来穿衣洗漱。
因此下楼的时间比平时晚了许多,握着扶手游魂似的往下走时,耳朵捕捉到父亲黎远山的声音,黎棠还以为是在做梦。
“这次回来叙城是我拜托你,可其他都是你自己选的,别用看仇人的眼神看着我。”
黎远山坐在沙发正中,张昭月坐在他旁边的单人位,背对楼梯,黎棠无法看见她的表情。
“答应你的事我自然会做到,可是你凭什么瞒着我?”张昭月嗓音几分凄怆,“我以为他还住在他姑姑家里,以为有人照顾他,怎么会……怎么会……”
黎远山有些不耐烦:“我什么时候瞒着你了,这些年我也没调查过,怎么会知道他……再说这么大个人自己住有什么稀奇,当年你不是留下一大笔钱吗,足够他生活了。总之我答应过你会帮他读完书就一定会帮,你在这里哭哭啼啼,万一——”
似是有所察觉,黎远山话说半截忽然扭头,看见从楼上下来的黎棠先是一愣,继而板着脸道:“这都几点了,你还在家里?”
黎棠没应,快步走下楼梯,去厨房拿了阿姨准备好的早餐,就往门口去。
经过张昭月身旁时,他不受控制地看过去,可惜张昭月正低头擦拭眼泪,并没有看他哪怕一眼。
坐上车,打开早餐袋,油腥味瞬间钻进鼻腔。黎棠低头看了一会儿那白软圆滚却让人毫无食欲的包子,把纸袋又合上了。
降下车窗,扑面而来的风也没能吹散心中的疑惑和烦闷,黎棠甚至有种让司机掉头回家的冲动,他想当面问问家中的父母,你们口中的“他”是谁。
还有什么叫“你自己选的”,难道将我生下,成为我的妈妈,也让你感到后悔了吗?
不想为难司机,到底没有回去。
进到教室,正赶上英语早读,英语老师在隔壁班,黎棠作为课代表站在讲台上监督。
他心情沉郁,眼睛睁开着,神思已经不在课本上,脑海里一会儿是张昭月哭的样子,一会儿是昨晚晦暗的光里,那句“可是我从来不过生日”。
还有那句分明亲昵,听起来却让人觉得遥远的“笨蛋”。
黎棠撑着下巴,脑袋忽前忽后地摇晃。
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好像所有人都是谜。
下课收英语作业,第四组少一份,检查之后发现蒋楼没交。
人也没在教室里。平时他虽爱迟到,但最多晨读课不来,从不会缺课,眼下上午
第一节课预备铃都打了,第四组最后一排靠窗的座位还空着。
黎棠去了一趟,问蒋楼的同桌:“他怎么没来?”
霍熙辰没睡醒似的,问好几遍才回神:“……我不知道啊。”
给蒋楼打电话一直打不通,二节课下的大课间,黎棠直接问到办公室去。
“蒋楼没来吗?”刘老师正要找他发试卷,“这小子,又跑哪儿去了。”
严格来说周六算是补课范畴,平时也有学生周六不来学校,所以老师也没放心上。
黎棠茫无头绪地抱着一摞试卷回到教室,碰上迎面走来的周东泽。
主动接过试卷负责分发,周东泽对黎棠说:“别担心,他没事。”
面对黎棠疑惑的眼神,周东泽没办法似的叹了口气:“午休你等我一下,有话跟你说。”
整个上午,蒋楼都没出现。
黎棠打算趁中午的时间去蒋楼家里找,刚走到教室门口,被周东泽喊住了。
“如果没记错的话,今天是蒋楼父亲的祭日。”教室外的走廊里,周东泽说,“以往的这个时候,他都不会来上课。”
黎棠怔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我小学和他同班,十岁以前我家住在城西,和他家很近。”
“之前怎么没听你说起?”
“我和他只是认识得久,但并不算熟悉,他也不缺我这一个朋友。”
这话听来寻常,仔细琢磨,便能察觉其中的怪异。
黎棠想了想:“你和他有过节?”
“那倒没有。”周东泽笑了笑,“只是我小时候有点怕他。”
黎棠再次愣住。
他用的形容是“怕”。
根据仅存的记忆,周东泽说,蒋楼的父亲是为了救一个小孩而去世。
蒋父的职业是大车司机,常年往返于各个工地。十二年前的秋天,他开着满载的货车往家赶,快到家门口时碰上一个横穿马路的小孩,为了躲避小孩他急踩刹车,大车载重过重,惯性使得货箱里货物往前滑,成吨的钢筋把前方的驾驶舱凿了个对穿。
人当场就没了,尸体面目全非。那小孩倒是一点没受伤,一溜烟跑到马路对面,后来被他的妈妈抱走了。
这场祸事在当地引起不小的轰动,尤其是附近的居民,几乎都知道这件事。
当时六岁的周东泽,就是这样被父母以此教育,从此过马路格外小心。
“后来我们上了小学,开学第一天,老师也拿这件事让我们注意交通安全,还告诉我们,货车司机的孩子就在我们班,也就是蒋楼。老师让我们多关照他,不要欺负他,他不仅失去了父亲,而且很早就没了母亲。”
“那是我在蒋楼父亲去世后第一次见他,以前他还会跟我们一帮小孩一起玩,从那时候开始他就变了,变得沉默,甚至冷漠。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当年班级设有生物角,那边养着同学们从家里带来的动植物,多数是绿植花草,也有昆虫,金鱼,小乌龟之类的动物,大家按照值日表轮流照顾。”
“那时候有同学从池塘里捞了蝌蚪放在生物角养,正好学到课文《小蝌蚪找妈妈》,小孩子童言无忌,有个男生问蒋楼,小蝌蚪都知道找妈妈,你怎么不找啊。那天轮到我和蒋楼值日,我去上了个厕所,回来就看见养小蝌蚪的玻璃缸不见了,问蒋楼去哪儿了,他说,它们找妈妈去了。”
“后来,是在教学楼旁的垃圾箱里找到玻璃缸。而那些小蝌蚪,准确地说是小蝌蚪的尸体,出现在那个问蒋楼怎么不找妈妈的男生的桌肚里。”
听到这里,黎棠打了个寒噤,接着反问道:“那也不能证明是蒋楼做的,不是吗?”
周东泽没有回答,而是说:“我跟蒋楼同班到三年级,那年蒋楼和隔壁初中的学生打架,他一打四,把那几个男生都打进了医院,其中有一个胳膊折了,还一个门牙都掉了。”
黎棠知道这件事:“可是蒋楼的耳朵被他们打……打伤了。”
他不想用“聋”这个字,觉得是对蒋楼的侮辱。
周东泽面露讶异,似是没想到黎棠知道这些。
“是这样没错,可是你应该不知道事情的起因吧?”周东泽接着说,“后来学校调查这件事,那几个初中生原本是想抢钱,结果蒋楼身上什么值钱的都没有,其中一个嘀咕了句‘这么穷不会是孤儿吧’,蒋楼都已经要走了,突然把书包一丢,扑了上去。”
这个描述让黎棠想起开学初自己被小混混堵在校门口,蒋楼也是这样突然出现,一声不吭地挥出一拳。
“那也是那几个初中生的错。”黎棠立场坚定,“欺负小学生,他们还有理了?”
周东泽摇头:“不是要分谁对谁错,我想说的是,蒋楼他就是这样一个睚眦必报的人。后来我转学去另外一所学校,初中还因为一些事情复读了一年,没想在高中校园再遇到他,几年不见他又有变化,变得亲切友善,身边总围着许多人……”
意识到偏题,稍作停顿,周东泽继续道:“上次器材室被砸伤的两个隔壁班男生,你还记得吗?”
黎棠几分懵然地点了点头。他当然记得,那两个男生以为蒋楼不在,给蒋楼取了个“聋哥”的外号。
“本来我也以为是意外,上个星期体育课,我在器材室碰到赵郁涛,也就是隔壁班体委,被砸骨折那个。”又是短暂的停顿,周东泽说,“他告诉我,那放铁饼的置物架不是因为老化才掉下来,是有人提前拆了几颗螺丝钉,导致架子本来就不稳,支撑杆一旦撤掉,就从墙面剥离,砸到他身上……所以他的父母才要求学校彻查。”
“那个器材室,平时也只有各个班的体委会去,而每个班的课程表都是公开的……”
说到这里,周东泽看着黎棠,“那天,他其实在包厢外面吧?”
黎棠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蒋楼。
心中一惊,黎棠否认道:“不,不在,你不要乱猜。”
周东泽注视着他的眼睛,不是没看到其中的躲闪。
有些泄气地呼出一口气,周东泽说:“我也不想恶意揣测他,只是实在担心……至少我比你认识他的时间要长,至少这些年来,我没有见过他主动去接近谁。
“任何行为都有出发点和动机,他的动机,你真的了解吗?”
和周东泽聊太久,剩下的时间并不够出校门。
黎棠返回教室,趴在课桌上睡了一会儿。他很少睡午觉,因此醒来后头脑昏沉,整个下午都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
唯有那句,“今天是蒋楼父亲的祭日”,在脑海中反复回响。
难怪昨天蒋楼说,“可是我从来不过生日”。
父亲死在他生日的第二天,这样惨痛的经历,足够将一个七岁的孩子拽进深渊地狱。
晚自习前,黎棠向班主任请了假,踏着夜色离开学校,往蒋楼家里去。
路上继续打他电话,仍是无人接听。
到地方时天已经黑透,隔着窗户看见兔子灯散发着微弱光芒,屋里则一片漆黑,敲门也无人应答。
做不到在这里干等,黎棠返回路边,拦一辆出租车,循着印象指路,前往遍布厂房的郊区。
这地方黎棠只来过一次,下车后差点迷路,幸而记得福鑫化肥厂,才找到方向。
有过一面之缘的门卫大叔从窗户里喊他:“小伙子怎么又来了?”
黎棠匆忙回了句“找人”,便朝着兽穴般的地下入口跑去。
门口的保安还是不让进,黎棠摸出手机,按下三个数字,把屏幕亮给他看:“不让我进,我就报警。”
那保安犹豫一会儿,到底放他进去了。
代价是扣留手机。
甫一进门,黎棠就被那山呼海啸般的叫喊声震得恍惚。
同样是尖叫欢呼,却与学校运动会的天差地别——这里的人们歇斯底里地发散着亢奋,狂躁,或者戾气。在这里,鲜血,汗液,甚至是呼吸的浊气,都是令人更加愉悦的兴奋剂。
不过黎棠顾不上新奇,他只是着急,想快点找到蒋楼。
拳台上罩着八角铁笼,自屋顶射下来的巨大光柱照得天地亮如白昼,里面缠斗着的两个男人如同原始的野兽,挥出的每一拳都似要让对方毙命。
确认蒋楼不在台上,黎棠开始顺着喧闹的人群外围绕着走,希望能找到后台休息室之类的地方。
为营造氛围,观众席并未亮灯,黎棠艰难地在人群中穿行,突然被绊了一下,险些摔倒。
因祸得福,被脖子上挂着证件的工作人员扶了一把,黎棠立刻抓住他,高声问:“你知道蒋楼吗,蒋楼在哪里?”
跟着工作人员进入后场,穿过九转十八弯的阴暗走道,推开其中一扇门时,乍亮的灯光让黎棠眯了眯眼睛。
看装潢是一间休息室,墙边竖着成排的储物柜,不知谁喝完的饮料瓶丢在地上,被路过的拳手一脚踩扁。
蒋楼坐在中间的椅子上,工作人员上前与他说了什么,他便站了起来,转头看向门口,视线在黎棠身上逗留片刻,又收了回去。
一分钟后,屋里其他人员撤离,最后一个离开的人把门带上,“哐”的一声,世界骤然安静。
立在门口的黎棠犹自踌躇着,便听蒋楼问:“找我?”
黎棠点头。
“那还不过来?”
黎棠便走了过去。
离得越近,越能看清蒋楼现在的情状——应是从拳台上下来不久,被汗水打湿的头发凌乱,衣服也还没来得及换,身上只披一件宽松的黑色浴袍,腰带散在两侧,露在宽大袖口外的双手都绑着绷带,上面有不知蹭上去还是渗出来的血迹。
自下往上,从膝盖,到腰腹,再到胸口……黎棠无心去欣赏这具身体漂亮的线条和肌理,只看到斑驳遍布的淤伤,触目惊心到让他一霎忘记呼吸。
连脖子以上都未能幸免。下颌的伤埋入颈窝的阴影,尚不算明显,左眼上方眉骨处那似乎一碰就会血流如注的淤紫,还有嘴角已经凝固的暗红血渍,无一不昭示着刚才的战斗有多么激烈,比现在场上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蒋楼本人似乎不以为意。
他有一双瞳色极深的眼睛,总是不显情绪,因此哪怕是切肤之痛,也能藏匿得无声无息。
蒋楼扯开嘴角笑一下:“这里很难进,你是怎么混进来的?”
黎棠摇了摇头,似是在说,也不算很难。
难的是体味此刻的心情。
自下午听完周东泽的那番话,黎棠就在想,等见到蒋楼,或许该问他,你接近我是不是别有用心?
可当见到蒋楼,都忘了个干净。
只记得薄暮冥冥的山脚下,少年背对山峦,风将他的衣服鼓起,像画上快要被残阳吞没的孤孑背影。
“如果不能每天都喂它,那就不要给它希望。”
“如果它明天又等在这里,怎么办?还有后天,大后天……以后的每一天,它都会蹲守在这里。”
直至此刻,才领悟那天蒋楼说的话是何意,也知道独立强大如他,身上那矛盾的脆弱感是来自哪里。
他和那只小狗一样被抛弃,所以没什么可在乎,甚至可以随意宣泄痛苦,作践自己。
因为他孤身一人,从来无人疼惜。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黎棠感到自己在被一股的强烈本能操控,以至他意识尚且迷蒙着,手却已经抬了起来。
触及眼角的伤口,指尖动作极轻,怕弄疼他。
即便如此,蒋楼还是眉心蹙起,连带叹息:“怎么又哭了。”
他张开手臂,轻轻一拢,将黎棠带入怀里。
“是害怕吗?”蒋楼身体微躬,伏在黎棠耳边问。
黎棠缓慢地摇头。
“那是怎么了?”
声音也很轻,似诱哄般,轻易让人听出缱绻柔情。
蒋楼又问:“是心疼我吗?”
无端的,黎棠想到苏沁晗说,蒋楼总是等着别人来撞他这堵南墙。
此刻竟然感同身受。黎棠想,无论是谁,就算察觉到危险,也无力挣脱这温柔的陷阱。
于是黎棠点了点头,脸埋低,深嗅他身上的掺杂血腥味的苦寒气息,垂在身侧手抬起,攥紧他腰际浸汗微湿的布料。
任是南墙,也只好撞上去。
谁让他那么脆弱,那么需要我。

一声低笑落在头顶:“好了,我先去冲个澡。”
慢腾腾地从他怀里退出来,黎棠吸了吸鼻子,正要用手擦眼泪,蒋楼递来纸巾。
刚接过来,蒋楼手一抬,掌心在黎棠头顶揉了一把:“别乱跑,在这里等我。”
黎棠便听话地等在原地,一张纸擦眼睛,一张纸擤鼻涕,剩下一张叠好攥手里。
擦完往墙边挪了两步,黎棠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眼眶通红,脸色如纸苍白,嘴唇也不知什么时候咬出血印,实在不太美观。
蒋楼从淋浴房出来的时候,黎棠正用手指做梳子摆弄头发,闻声扭头,见蒋楼上半身没穿衣服,又匆忙撇开视线。
蒋楼自是发现黎棠在装模作样,心觉好笑。刚才自己也穿这样,抱的时候怎么没见他紧张。
从储物柜里拿出T恤套上,把外套挂在臂弯,再甩上柜门。
“走吧。”蒋楼说。
到门口,黎棠从门口保安那里拿回手机,解锁一看不对劲,屏幕裂了一条缝。
坐在公交车上,黎棠借蒋楼的手机当电筒,迎着光细看,裂开的似乎只是钢化膜。
松一口气,把手机归还,抬眼便看到蒋楼正看着他,嘴角微翘。
黎棠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不甚自在地起了个话头:“你的手机不是好好的吗?”
“嗯?”
“打了一天,都没通。”
蒋楼垂眼,解锁手机,恍然般地说:“静音了,没注意。”
点开通话记录,一共有来自黎棠的二十八个未接电话。
比他想象的还要多。
晚班公交车总是比白天行驶得慢一些,前方即将抵达蒋楼家附近的站台,黎棠站起来,跟随蒋楼一起往后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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