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长嘉心中一动,面上却依然是漫不经心地模样。
他甚至很有闲暇地走下了行刑台,绕着台子慢慢转悠了起来。
所有人都停在了系统开机的那一刻,更远处也没什么人赶来。似乎整个世界都因为系统开机而暂停,连风都停了下来。
系统有这样的本领,让他穿来大弘朝,或许真的是个“微小的”意外。
但既然意外已出,系统又何必跟着来找他?
是绑定了就无法解绑,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比如……它想回去,但缺乏某些东西,导致它被迫关机。毕竟在他穿来的十六年里,这个系统可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啊。
景长嘉走完一圈,才又说:“你的选人标准是什么?”
“宿主年龄尚幼,还保持着对世界的好奇心,拥有着一颗不错的头脑和健康的体魄。”系统回答道。
“听起来没什么独一无二的要求。”
景长嘉走回行刑台:“这世界上脑子好、身体好的少年人不说亿万,也有千万人。你找别人去吧。”
系统明显卡壳了一下。
一秒后,它才问:“宿主不想回去?”
“回不回去,有什么不同吗?”景长嘉反问,“我年龄大了,身体坏了,对这个世界也没什么好奇心了。不管回不回去,都无趣得很。”
他说着,指了指刑台上选的龙头铡:“这是我为自己选的结局。”
“滋啦……嘀……宿主……不要冲动。”
“你既然是高维产物,应该能分析我的脑部激素的变化。”景长嘉淡淡道,“是不是冲动,你一看就知。”
“嘀嘀……滋……”
脑袋里平静的电子音变成了一串慌张的电流音。
景长嘉不在乎系统的反应,他站在龙头铡旁,心中可惜没有人来给他送一碗肉。
蔺获这人,当真是小气得很,竟当真不来送他。
或者他可以趁现在自己去给自己弄一碗肉。只是行刑台上平白多出一碗肥五花,也不知道围观的人会不会觉得是白日闹鬼。
景长嘉想得乐呵,脑子里电流杂音却突然停了,系统的声音变得有些铿锵:“宿主,你不能放弃。你在此方世界已经没有亲人,但二十一世纪的亲人还在等你。”
它这话一出,景长嘉顿时双眼一亮。
猜对了。
看来这系统有非把他弄回二十一世纪的理由。
他低头理了理自己并不宽大的袖口,才平静开口:“不了,没有意义。”
“怎么会没有意义?”系统连忙道,“我会辅助宿主成为这个世界最优秀的人之一,你的亲人也都会因此受益。”
它利诱完毕,又苦口婆心:“宿主出事的时候还未成年,你忍心让你的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你说得……也有道理。”景长嘉迟疑道,“我已经离开家十六年了,这十六年我吃了不少苦,想来家里人也难过得很。”
系统见他动摇,连忙保证:“宿主放心,为了纠正故障,我们会回到你跌下山崖的那一刻。”
“不急。”景长嘉慢吞吞地说,“既然是你的问题才导致我平白受这十六年的苦,我们先来谈一谈赔偿问题。”
系统顿时卡住:“嘀嘀嘀?”
景长嘉平静补充:“这十六年的精神损失、人身伤害,包括我的腿至今仍有后遗症。这些事情都是因你之故。你理应赔偿。”
“宿主,你……”
“放心。”景长嘉打断它的话,“我并非得理不饶人之辈,也不会提出过分的要求。”
系统没有回答。
景长嘉也不勉强:“如果你不愿意,那便算了吧。”
他看起来明明想回去了,却又在此时轻飘飘的放弃。
系统自高维世界诞生后,就在三千世界中流浪。它从未与什么智慧生物打过交道,自然也从未见过景长嘉这种人。
生命诞生不易。
怎么会有人把自己的命,看得这样的轻?
系统迟疑半晌,才开口道:“宿主,你先说说你的要求。”
“我在古代活过,也在二十一世纪活过。既然你说穿越时空对你而言是一件微小的事情,那我也不为难你,我们就先去未来时代活一遭吧。”景长嘉笑道,“ 人生而百年,那就先过一百年。”
系统急道:“不可!”
“为何不可?”景长嘉问,“我的要求应当不算过分。”
“穿越时空需要能量。我的能量不足,只能带你穿越一次。”系统说。
景长嘉却并不退让:“我在那边过一百年,有充足的时间等到你下一次开机。”
“能量的消耗,与世界的科技程度有关。”系统干巴巴地说,“宿主在非本源世界存活,也需要消耗能量。我无力支撑宿主在未来生存一百年。”
“那能活多久?”
“最多十年。”系统说,“这需要宿主付出一些代价。”
景长嘉问:“什么代价?”
“若宿主执意前往未来,我将透支自身能量。因此当宿主回到本源世界后,需要为我提供能量。”系统说,“因开机能量来自本世界,所以我也只能从本世界提取力量。”
景长嘉认真道:“继续说。”
“宿主回到本源世界后,我会将宿主的生活对本世界直播投放。”系统说,“系统也将从本世界对宿主的情绪反应里积攒能量。”
“直播?”
景长嘉沉吟许久,才道:“直播开始时间、内容、时长都由我决定。”
系统几秒后才答道:“可以。这是我对宿主的诚意。”
“既已达成共识,我也信你不是背信弃义之辈。”景长嘉负手而立,“那就走吧。”
话音一落,世界顿时喧嚣了起来。
叫骂声伴着微风,再次灌满了耳朵。身旁的行刑官皱着眉头打量了景长嘉好几眼,莫名觉得云中郡王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不知哪里来的滚滚浓云淹没了太阳,投下了大片清凉的阴影。
监斩官神色扭曲的指着景长嘉,正要继续训斥,却突然觉得嘴边有什么东西滴下。
怎么回事?他不是在呵斥景长嘉么?怎么会突然流口水?!
监斩官倒吸一口凉气,也顾不得景长嘉了,手忙脚乱地去擦嘴。
一旁的副官却在此时站了出来:“时辰已到——”
行刑的壮士递给景长嘉一碗烈酒:“云中郡王,请了。”
景长嘉垂眸看着碗中浊酒,并不伸手。
恰在此时,天上的浓云被风吹开了一道裂口,灿烂的天光从裂口处垂下,直直地落在景长嘉身上。
他披头散发,只着了一身还算干净的白色中衣。明明应当是最狼狈的模样,偏偏阳光落下,竟显得他在发光一般。
白衣黑发,面容温和,一双眼无悲无喜地注视着一切。
围观的叫骂声在这样的目光里竟是渐渐停了下来。他们望着台上的人,只觉得这云中郡王……好像真的要回云中去了。
远处传来了疾驰的马蹄声。
监斩官眉头一皱,厉喝道:“行刑!”
行刑的壮士伸出手,想将景长嘉压去龙头铡。可景长嘉却不管他的动作,只是转过身望向皇宫的方向。
那里依然被大片的浓云笼罩。远远一望,除了琉璃碧瓦,什么也看不见。
景长嘉收回视线,将目光落在身旁的行刑官上。
行刑官在这一眼之下,竟惊恐地退了一步。
“这、这是……”
他双眼直愣愣地看着景长嘉。
天光之下,这位云中郡王手上、脚上的镣铐一点点的化作了闪耀的灰飞,就这样消失不见了!
“天、鬼……”
行刑官语无伦次地吐出几个字,突然俯首就拜:“云中郡王,臣、卑职万没有伤害您的意思!”
马蹄声穿过人群,有人持着明黄的圣旨闯入了刑场。
“刀下——”
景长嘉朗声打断来者的喊话:“蔺获,你倒也来得不算迟。”
蔺获惊疑地看着他,将喊出口的话就这样卡在了嗓子眼里:“无咎,你这是……”
景长嘉笑了起来:“还有幸见你一面,很好。”
说罢,他转向皇宫,大笑道:“小兔崽子,老子不伺候了!”
长风呼啸,天光大盛!
郎笑声后,行刑台上再无那白衣黑发的云中郡王。
等蔺获的消息。
那云中郡王到底是陛下的哥哥,又在朝中耕耘多年。朝廷里还是有些人愿意冒死求情。蔺获得了刀下留人的圣旨,也不知赶不赶得及。
最好赶不及。何清极端起茶杯,与身旁的文渊阁大学士对了一眼。
两人心照不宣地露了个笑,又一同喝了口茶。
杨以恒心中焦急,注意不到他们的小动作,只如坐针毡地频频看向殿外,却始终没看见王公公与蔺获的影子。
“怎的这般慢?!”杨以恒不耐烦地看向殿内的侍卫,“再派几个人去看看,是不是他们的马受伤了跑不快。”
“陛下莫急。”何清极温声道,“宫中去午门路程虽短,却也要些时间。蔺大人与云中殿下一贯交好,想来什么事都不会耽误了他的脚程。”
杨以恒听了这话,心中却不觉愉快。眉头一皱正要再催,就听门外侍卫匆匆禀报:“陛下,蔺大人与王公公求见。”
“让他们进来!”
王公公领着蔺获步履匆匆地跨入勤政殿,问过安后,却谁也没开口说话。
杨以恒的注意力却全在他们身后:“他呢?怎么没跟你们一起来?”
王公公与蔺获对视一眼,没人开口。
“可是先回了府中梳洗?”
王公公咬咬牙,拜倒在地喊:“陛下,云中郡王他……”
“他如何?”
“他……”王公公咬了咬牙,却不知该如何说那场面才好。
杨以恒看他这般支支吾吾,心中既惊又惧。想到两人可能未曾赶上,眼前竟有些发黑。
“他如何?!说话!”
“启禀陛下。”蔺获冷静地开口道,“云中郡王,白日飞升了。”
殿内诡异一静。
随即何清极一拍小几,疾言厉色道:“蔺指挥使!你当这是什么地方,容不得你胡言乱语!”
蔺获冷眼看他,平静道:“是不是胡言乱语,何大人出宫后便知。云中郡王在刑场之上白日飞升,乃是千百百姓亲眼所见,我不敢胡言。”
杨以恒愣愣地看着他。
飞升?什么飞升?
怎么会有人敢在他面前讲这种荒唐言论?!
“蔺获你好大的胆子!”
蔺获直视着杨以恒,双眼中异彩连连:“臣是狗胆包天,还是实话实说,陛下出宫一探就知。”
“王彦礼!你说!”
王公公头也不抬,颤声道:“陛下,蔺指挥使并无戏言。云中殿下他……确实飞仙了。”
杨以恒气笑了,他颤着手指指向蔺获:“好,既不肯说实话,你们就去镇抚司狱和他一起反省反省!来人!”
他话音落地,门外的侍卫却没第一时间进来押人。
何清极直觉不对,他站起身,正想往外一探,却见门外的侍卫神思不属地进了殿门,语带恍惚地说:“陛下,天……天上出现了奇怪的东西。”
这话一出,蔺获当即挡在了杨以恒身前:“你说什么?”
“天上……天上出现了一个四四方方的东西。”那侍卫说,“蔺指挥使可来门前一观。”
杨以恒冷哼一声,他伸手推开蔺获:“朕倒要看看,是什么东西在装神弄鬼!”
他当先一个朝着殿门走去,蔺获毫不犹豫紧随而上。何清极等人不敢迟疑,也都起身跟着往殿外而去。
刚走到殿门,便已经能看见那事物的一角。
它当真如同侍卫所言,是个四四方方的东西。薄得像是一页纸,颜色确是透明的灰黑。它浮在天上,像是一块巨大的异色明瓦。
蔺获看向侍卫:“去四周查查。”
见杨以恒点了头,侍卫们顿时四散开去,从各个角度观察天上的那块灰黑明瓦。
杨以恒半眯着眼看着那块灰黑,还未看出什么,却见那灰黑一闪,上面竟然出现了图案!
披头散发的景长嘉穿着白色中衣,正眉眼含笑的看着什么。
杨以恒猛地一震,他仰头怔怔地看着天上景长嘉的身影,竟不敢眨眼了。自上次冲突后,他已经有大半月没有见过景长嘉,此时再见,都恍然生出一种隔世之感。
何清极看见景长嘉出现,就心中惊跳。再看杨以恒的神情,更觉不妙。
白日飞升这种荒唐事,他不可能信。蔺获拿了圣旨去救人,回来就闹这么一出。何清极只觉得这是他与景长嘉的鬼把戏。
他们都太了解杨以恒。知道只要景长嘉肯低头服软,见过一面便什么事都没了。
何清极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景长嘉得封郡王,本就是独一份的例外。他还想摄政,何清极只能不顾往日情分。
他往前一步走到杨以恒身边,刚拱手想要说些什么,一道声音就从那灰黑明瓦里传了出来,响彻云霄:“犯人景长嘉,你还有何可说?”
明瓦里的景长嘉温润和煦:“无甚可说。”
何清极猛地看向天上的灰黑明瓦。
怎么回事?!这难道不是蔺获他们搞的鬼吗?怎会有声音,还会动?
而他身边的杨以恒,却在短短两句话里退尽了血色,面容变得苍白无比。
他已然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画面了。
分明就要死了,分明名声毁尽,嘉哥为什么还会笑?为什么……还笑得出来?
杨以恒觉得,自己是知道那个答案的。
他垂下眼不敢再看,天上的声音却依然清晰的传来:“犯人景长嘉,京城人士,年二十有三……”
“够了!”杨以恒突然厉喝,“停下来!朕命令你停下来!”
可天上的东西怎么会听他的命令?
灰黑明瓦兀自播放着,直到景长嘉在倾泻的天光之中转向了皇宫。
他在镇抚司狱里待了大半个月,气色并不怎么好。天光一照,整个人几乎是透明的。可他眉目舒朗,看起来又是那么的快活。
杨以恒面色苍白的凝望着他,听着他朗笑着大喊:“小兔崽子,老子不伺候了!”
话音落地,只余白茫茫的天光。
百姓们乌泱泱地跪倒一地,声音杂乱地喊:“云中殿下飞升了!殿下白日升仙了!”
杨以恒却满脸茫然,他目光寻到蔺获,轻声问:“他在说什么?”
蔺获看着眼前茫然似少年人的杨以恒,奇异的明白了他在问什么。
“他在说……”蔺获顿了顿,移开目光将视线重新投向了天上的明瓦,“陛下应该明白。”
杨以恒摇了摇头:“朕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蔺获看向他,恭敬的低眉拱手:“陛下,云中殿下说,他不要你了。”
百姓们山呼般的声音还未退去,蔺获的声音夹在其中,犹如巨浪中一只小小的泡沫,理应看不真也听不清。
可偏偏杨以恒却听得一清二楚。
它响亮得好似一记耳光,震得他无处可逃。
“他不要你了。”
景长嘉,你好得很……好得很!
杨以恒甩袖转身,走出两步后步子突兀地一停。
一口血抑制不住地喷了出来,眼前一黑整个人往下倒去。
“陛下?陛下!”
“来人!叫太医——”
勤政殿内顿时乱作一团。
而另一边,景长嘉却已经在未来世界生活了将近十年。
系统能将他送去未来,却无法精准的选择世界,更无法控制他的身份。是以这一次,景长嘉是一个儿童福利院里年满十岁的孤儿。
在最初,景长嘉以为这是个桶型世界。
最底层的人,没有阳光,没有自然水源,自然也就见不到花草树木。他们只能在暗无天日的地方辛苦生存一辈子。
但这个世界的儿童福利还不错,因为景长嘉生活的儿童福利院,位于这个桶型世界中层偏下的位置。
他晒不到阳光,却也能感受到一些自然的温度。运气好的话,偶尔还能照到那些上层居民的飞艇反射出来的光。那些光稍纵即逝,但每一次出现都会令福利院里的孩子们兴奋不已。
除此之外的另一项福利,则是学习。
这个世界的学习没有任何费用。只要肯学,所有的知识都为求学者敞开大门。
于是景长嘉在醒来的第二天,就变成了福利院里的异端,在一群傻乐的小朋友里充分发挥了他“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的卷王精神,吓得他同寝室的小伙伴给他叫了好几次机器人医生。
听医生不厌其烦地说了许多次他的身体没有问题,小伙伴们才放下心来。
见景长嘉那么爱学习,他们甚至把一个月才会分发上一支的精神药剂留给景长嘉。
他们不懂学那些东西有什么意义,反正人类最终都只会活在虚拟网络里。他们在网络里什么都有,没必要去追求上层的阳光。但既然景长嘉想去看一看,他们也尊重这样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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