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太过久远,如今几乎没人知晓。穆惟桢一收到传信,便召集手下查阅荆川旧典,终于从史考里找到了一则短小的记载。史录记载,淮阳王死后葬在封地,邻近一条名为恕川的河流。可是本地并没有叫做“恕”的河流,书上应当是误传,真正的地点很可能是如今的怒川。
林晗盯着传书轻嘶一声:“这要是真的,陵墓选址也太奇怪了。”
“有何奇怪?”卫戈问道。
“你见过王陵修在水里的?”林晗看他一眼,“王侯的陵墓,哪个不是因山而建。就是普通人对身后归处亦要千挑万选,择个风水宝地。修在河里,任由大河冲击,也太阴晦。这么多年过去,说不定早就被冲垮了。”
卫戈道:“那也不一定。万一他墓中陪葬的珍宝太多,为防有心人盗掘,刻意如此呢。”
林晗“唔”了一声,觉得有些道理。帝王之心,确实不能一概而论。若淮阳王是个特立独行的性子,干出这样的事也不是不可能。
“那这么说,是非去探探不可了。”林晗思忖道,心底有些焦躁,“唉,现在进不去内寨,不知何时才能找到机会。”
“要不然,让楚王帮个忙?”卫戈道。
林晗蹙着眉头想了一瞬,目光凝在暗夜中某处,沉声道:“让他退兵。”
“就凭我们四个?”卫戈一怔。
“若一昧地硬碰硬,我强敌亦强,很难寻到破绽。”林晗轻叹,“水匪如今闭门固守,其实是因为怕极了官军,楚王走了,他们才会有所懈怠。”
卫戈细细一想:“楚王要是在这个时候走了,怕是会惹人疑心。水贼反而不会上钩。”
“那就给他们些甜头。”林晗轻笑一声,“这人呐,一旦得意忘形,简直太好拿捏。”
说完,他便疲惫地打了个呵欠,往船上一躺:“辛苦儿子又要跑一趟,给楚王传信吧。”
卫戈点点头,领会他话里的意思。隼在他手上蹭了半晌,恋恋不舍地飞出船舱。
翌日清早飘起了小雪,天空阴暗如夜。北风不停地号啕,宛如千万只野兽。
这种天气是断不能再待在水边的,稍不注意便会冻死人。要是苦工冻死了,对水匪来说也算损失,因此今日没人淘金。船寨旁搭设了简陋的棚子,苦役们都窝在里头。
卫戈把被抢的衣服找了回来,林晗却推拒不穿。一群面黄肌瘦的苦役里冒出个体面的小公子,多引人注目。
林晗出船寨找了一圈,只有方黎昕在,锦儿不见了。
“人呢?”
方黎昕坐在火堆边烤手,对着船寨的方向努了努嘴:“问你家桓郎去。”
林晗老脸一红,追问道:“锦儿呢?”
方黎昕被他问得烦了,道:“那小伙子脾气不好,有时候碰见监工水匪打人,眼睛里简直要喷出火。怕他忍不住揍人,就给调去厨房烧火了。”
林晗这才松了口气,在他身边寻了个空位坐下,搓了搓冻僵的手指头,摊手烤了烤火。
就在这时,船寨边传来一阵高亢杂乱的说话声。林晗伸长了脖子望过去,见几个水匪慌慌张张地从船里钻出来,手里拿着兵器一路小跑,往内寨的方向去。
方黎昕忽地站起来,望着骚乱的地方,迟疑道:“这是怎么了?”
“别着急。”林晗从容自若,拽着他的衣角把人拉回坐处,悠然道,“咱们看戏就是了。”
方黎昕看他一眼,将信将疑地坐回到火边。此时狂风大作,奔涌的江水冲击着船寨,即使有铁索连着,条条木船也在风浪里上下晃动。木料浸泡过河水,呈现出深褐的颜色,好似脏污的血迹。
林晗嗅着腥冷的风,双目深如古井,凝视着江川之上,内寨门口高竖的船旗。
外寨码头停着几艘大船,数个水匪挤在船头,手里握着长杆,整个身子朝舷外倾倒,手臂上筋肉虬结,卯足气力将船推出浅水。大船开进河流中,顺着水流往下绕,朝着背后十一寨的方向进发。
方黎昕突然意识到什么,用气音问林晗:“十一寨出事了?”
水贼模样惊惶,如此大动干戈,他只能想到一种可能,楚王发兵强攻了。
他心中骤然生出一阵喜悦,对林晗道:“水贼走了许多,是不是可以趁这个机会溜进内寨?”
林晗拍拍他的肩头,朝内寨的方向一指。内寨大门紧闭,高墙上黑旗飘扬,左右各设两处望塔,被黑纱遮罩着。
“猜猜看那里头是什么?”林晗轻声道,“轻功再快,比得过连弩吗?几十支箭一齐轰过来,神仙都顶不住。”
方黎昕霎时耷拉着眉毛,露出个沮丧的眼神。林晗安慰他道:“等吧,楚王的好消息就要到了。”
第93章 断袖之癖
雪落得越来越密集,好似漫天灰烬,铺洒在沉凝如石的江水上。大风扯动林立的船旗,呼剌剌的声响贯天动地。
狂风骤雪当中,整个河床似乎都在颤抖。横陈的川流宛如濒死之人的手脚,在刀锋般的寒冷中抽搐。
声势浩大的风雪背后,厮杀声、金戈碰撞的声响十分渺远,仿佛呼啸而过的幽魂,发出连绵不断的呓语。
过了不知多久,太阳从云层中显露出来,金辉驱散阴霾,又过了一会,雪停了。
河上的雾还没有散。大船返航,苍白的雾气里,几座高大的船影慢慢变得深暗,轮廓逐渐清晰。
方黎昕脸上的愁云散开了些,再度站起身来,指着那几道船影。
“你看,有船来了!咱们现在是不是可以——”
林晗噗嗤一笑,起身搭上他的肩膀,跟他一块眺望远处。
要正面交战,水贼怎么比得过官军?如此简单的事情,楚王会输吗?
“不着急。”林晗轻叹道,“再等等,说不定今晚能吃顿好的呢?”
方黎昕有些不高兴,把他的手臂挪开:“就是要吃顿好的,也得回家吃才爽快。别忘了,还要回镜谷过年呢。”
大船越开越近,龙头刺破白雾,像是把漆黑的尖刀。
方黎昕正欲往前走。林晗伸手把他挡住,道:“坐下。小心待会抽你鞭子。”
他脸上讶然:“什么意思?不是楚王……”
一句话还没说完,方黎昕恍然大悟,盯着眼前人道:“来的不是官军,你早就知道楚王会输?”
林晗低声道:“官军虽强,但和长年累月在江上的贼人水战,不见得能捡到便宜。况且,这帮子水匪就是仰仗着地利,乌合之众罢了,哪需要大费周章地跟他们对垒。”
“那怎么办?”方黎昕道,“难道我们要一直待在这?”
“江湖中人,还是用江湖规矩来解决。”林晗微微一笑,“区区水贼,几十个人就能掀翻他们老窝。”
方黎昕将信将疑地看了看他,暂且不再说话。大船顺风顺水,很快开进外滩码头。
众水贼得胜归来,自是趾高气扬,高声谈论不久前的战况,纷纷扬言说楚王也不过如此。
纵然出师大捷,水匪亦是警惕万分,飞快回了内寨闭门防守。林晗在一群苦役当中观察一会,心中不免冷笑,这伙贼寇当真是狡猾。
正想着事,忽然有个人在背后拍了拍他。林晗有些仓皇地转身去看,不看便好,一看彻底傻眼。
“锦儿?”他惊诧地张大了嘴,抬起指头对着眼前人,手指微微发抖,“你这穿的什么衣服?”
方黎昕呆愣地看了半晌,爆发出热烈的大笑。锦儿一脸慌张,脸颊霎时红得像是熟透的虾,动手去捂他的嘴。
林晗也忍不住一笑,随后在姜锦哀怨懊恼的神情下正色:“半天没见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姜锦皮相清秀,颇有女相,这两天穿着旧衣,鬓发蓬散,本就有些雌雄莫辨。就连林晗偶尔扫过一眼,也会把他认错。
如今他被调到厨房干活,不知哪个会错了意,给他找了一身女衣。这帮子水匪都是糙汉,但在饭食这方面还算讲究,还给他找了一根荆钗盘发。
好好的兰庭卫高手,就这么成了一副厨娘打扮。
方黎昕笑够了,捂着肚子喘气。锦儿向着林晗前进半步,而后有些踌躇,便回身拉住方黎昕的手,在他掌心写字。
“你家里那位找你,”方黎昕合拢手掌,“还说什么老地方。奇怪了,咱们都是一块来的,你俩已经找到地方幽会了?”
往往只在对着卫戈的时候,林晗才觉得自己的脸皮坚不可摧。旁人一拿着卫戈打趣他,也不知道怎么了,总是浑身都不舒服,恨不得找个角落把自己缩成一团。
他撒腿就走,逃似地往船寨方向去。昨晚天黑,他凭着记忆绕了会儿,望见了那处熟悉的船头。还没来得及踩着板桥跨上去,便听见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林晗来不及细想,找了个隐蔽的角落藏下,仔细谛听,确实是有女人说话。
“你是哪里人,怎么流落到这来的?”那女人道。
过了一会,卫戈的声音响起:“盛京来的,和我哥哥一块。”
“哟,你还有哥哥。那岂不是也是个神仙?”
“我样貌丑陋,不敢当。”
女子哈哈大笑,声音忽地宛转下来:“哎呀,姐姐可不嫌弃。我呀,第一眼看见你就喜欢。”
林晗脑子一懵。这什么情况,怎么突然冒出来个女子,胆大妄为,还想着他的白菜?
卫戈接不了话。沉默一小会儿后,女声又道:“这寨子里是苦,前两天委屈你了。今儿我刚好有空,木郎可想要什么吃的喝的?”
“我只想一个人呆着。”
此言一出,空气似乎都凝住了。
林晗本以为那女人会就此作罢,谁知她大笑两声,啧啧称奇:“头回遇见敢和老娘这么说话的,但凡你打听打听我窦三娘的名声,就知道没哪个男人敢对我说半个不字。木郎,我怜惜你年轻,才给你点颜面。你非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就别怪我了。”
林晗见她软的不成要来强的,气得牙根痒痒,当即出身喊了句:“表弟!”
他大步跑进船里,两人都一脸诧异地看向他。窦三娘虽是水匪,但模样颇为妖娆,只是明显容颜衰老,眉眼间有股狠辣的劲头。
她把林晗反复打量了一番,问道:“这就是你那表哥?我怎么瞅着有点眼……”
“是他。”卫戈出声打断她,盯着林晗,目中隐隐带着担忧,“表哥来得好巧。”
林晗觉察到有些奇怪,思忖片刻,对窦三娘道:“这位姐姐,我表弟是长得好,可你不能对他下手啊。”
窦三娘蹙起眉头:“你偷听我们说话?”
林晗举掌发誓:“绝对没有。我早就来了,只是你们没发现我。你听我说,我这个表弟他名字难听也就罢了,他还是个断袖。”
“断……”窦三娘睁大了眼目,视线在他俩身上来来回回,顿时会意,“断袖这种事,你怎么会知道,难不成你们俩……”
林晗垂下脑袋,故作羞怯地一笑:“窦姐姐真聪明。”
第94章 狭路相逢
窦三娘听完,脸皱成了一块抹布,微微抬高鼻头,对着卫戈道:“你还真是个断袖?”
林晗抛开架子,倚在他身边软语,十分亲密。
“夫君,你说呀。”
卫戈如遭雷击,诧异地看向他浓情蜜意的脸。
“是……寨主才来的时候,不就告诉过了。”
窦三娘只当他是编来骗自己的,哪晓得竟然被人找上门来,顿时觉得没了意思。更何况,他俩表亲兄弟,暗地里居然以夫妻相称,实在不齿。
“也罢。”她扫兴地哼了声,“算老娘这次看走了眼。”
话虽这么说,可对上跟前人俊美绝伦的样貌,难免觉得不甘心,心头既膈应,又恨得咬牙切齿。
船外头响起一溜小跑,有个水贼找过来,对着窦三娘抱拳道:“寨主,有要事相商!”
窦三娘一颔首,朝卫戈道:“今天先走了,改日再来看你。”
说罢,她步履如风地出了船,跟着报信水贼远去。
过了许久,林晗才低声问道:“窦三娘什么来历?看你好像挺怕她的。”
“倒不是怕她,”卫戈把他的手牵起来,紧紧握着,像是怕人丢了,“她以前是禁中高手,辛诸还没统领天狼的时候,就是这个女人号令着聂氏门下一众爪牙。我小时候见过她一面,担心被认出来。”
林晗仔细一想。窦三娘出自禁中,说不定跟他也打过照面,难怪会说眼熟。不过从她的表现来看,似乎并没有识破。
至于卫戈,他小时候至今都有十几年了,模样相差太大,只见过一面,更不可能发现端倪。
窦三娘手段厉害,行事毒辣,平生没别的爱好,就喜欢玩弄长相俊俏的男子。光是玩还不够,玩腻了便会下毒手,把人活活折磨死。一到深夜,她住的地方时不时会传来阵阵凄厉的惨叫。
卫戈忽然道:“她是辛夷的母亲。”
回想起表面泼辣,实则善良细心的辛夷,林晗抬起眼睛,匪夷所思:“这……两人一点都不像啊。”
“是生母,也是她的杀父仇人。”卫戈无力地弯了弯唇角,“不说她了。你,你刚才叫我什么?”
林晗心知他问的是什么,垂下眼睛,目光左右飘忽,轻声道:“我是故意那样的,想让她放过你。你不许再提了,就当没听见!”
“再叫几声让我听听,我就答应你。”卫戈单手抱臂,笑看他。
林晗嘴硬道:“你还年少,别脑子里都是些不正经的玩意。”
卫戈突然凑近他的脸,极为认真地端详。林晗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一跳,飞快地眨几下眼,问:“你看什么?”
“唔,”他稍稍退开了些,“我看你挺正经的。”
林晗怔愣一瞬,弄懂了他的意思,脸上霎时通红。
他深吸口气,被卫戈搞得满腔柔情,酝酿了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把脑袋朝他耳边靠过去。
卫戈一见这情状,身子熟练地向他倾斜,快要碰到嘴唇时,被林晗按住肩膀。
“你做什么?”
卫戈僵住,这才明白他不是想要索吻,白白失去一个听他再叫两回的机会。林晗今日格外焦躁,这一段插曲过后,心底那点旖旎的情愫顿时消失殆尽。
他捂着唇笑了两声,眉间微微皱着,道:“罢了。你叫我来有什么事?”
说回正事,卫戈从袖中取出一张绢帛。林晗本有些神思恍惚,盯着船外晃荡的波浪出神,辨认出他手里的是密信,立马接过来看。
楚王拔营退兵,在水贼眼里就是吃了败仗,灰溜溜地遁逃了。帛书上写着人数时辰,约莫今夜二更时分,来赎人的船只就能到达南岸。
姓段的让他写信时狮子大开口,要了众多诸如钱财粮食,绸缎缯帛的物事。草草估算一下,要是用一般的货船,得装满满五艘。
他看完便将帛书烧毁,眉间的忧虑稍微淡去,叹道:“好,越快越好。母亲和玉善还在贼人手里,我心里实在是煎熬。”
如今得到消息,他总算安稳了些,静等着夜晚到来,把这几天受的罪连本带利还回去。
傍晚时分夕阳昏黄,普照在冬日白茫茫的山水上,有股恹恹垂老的倦意。天色还没完全变黑,北风又鼓足了势头,凶猛地号哭着。
等到入夜,外寨各处亮起火把,漆黑的夜幕下,宛如一双双猩红的眼睛。
探子确认楚王已经退兵,把好消息带回船寨。一众水贼得意欢喜,就差敲锣打鼓放鞭炮,赶忙置办宴席,势要畅饮达旦。窦三娘先前对卫戈骚扰不成,仍未断了心思,心中又生一计,请他与众贼一同吃喝,想趁这机会把人灌醉。
林晗听说他要跟水贼一块吃饭,睨他一眼,啧啧有声:“这个姐姐真是记挂你,你该不会英雄难过美人关,喝得五迷三道的,就从了人家吧?”
水贼办宴席找乐子,受苦受累的还是苦工们。白天便宜了他们,晚上却要忙里忙外地干活伺候。林晗长得细皮嫩肉,监工就把他招去端菜送汤。一想到要伺候水贼,还要看着别人对自己的人动手动脚,言语调戏,他心头简直翻江倒海。
哪知道卫戈居然笑嘻嘻的,一副讨打的模样,凑到他跟前问:“吃醋啦?”
林晗松开手掌,隐忍道:“你小心点。敢吃里扒外,我就把你关起来,调教个三天三夜。”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有人来喊卫戈走。卫戈没应声,擦肩而过时,在林晗侧脸上飞快摸了一把。夜里漆黑,林晗正要踢回一脚,可他溜得比兔子还快,眨眼间只剩个模糊的背影。
四面风声呼啸,吹得人浑身战栗,好像进了冰窟。他放眼怒川,江上空茫一片,山水被蠹虫般的黑夜啃食过,偶有某处亮着小块白光,像是岸边细碎的雪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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