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谋反就不一样了。
兵马就放在那里,不可能当作看不见,也不可能全杀掉,成王败寇,李氏固然是正统,但现在坐在皇位上的人是元彻,只要他们以沈之屿和李氏的名头起了兵,除非成功杀了元彻,否则叛贼之名就彻底坐实了。
而沈之屿会杀元彻吗?
想什么呢,若沈之屿真的想要杀元彻,元彻早就死了一百次了。
元彻的做法是当务之急最好的选择,谋逆之名现在只在宫内传开,将这一批人围住,再解决好这一批来历不明的“兵”,不让朝臣与兵相见,那就还有迂回的余地……耶律录掐着眉心,虽然他现在想不出来该怎么迂回……
耶律录叫人部署兵力,准备一边帮元彻围住宫中朝臣,一边尽可能地抵挡住那批“盗贼”入城,又有一位鬼戎兵跑来。
还能出什么事!!!
“快说!”耶律录喝住了鬼戎兵的见礼,看见后面还有一位人遥遥跟着。
那是……于渺?
她不是和沈之屿一起的吗?她来这里做什么?
“耶律将军!”于渺在发现皇城进不去之后,赫然决定改道找耶律录帮忙,她不放心任何人,哪怕是鬼戎兵,一定要看着信亲手送至耶律录手中,“我这里有一封丞相大人亲笔写给陛下的书信,眼下的局面是在丞相大人掌控之中,还请将军将这封信带给陛下,解陛下的燃眉之急!”
救命的东西,耶律录看见这封信的第一个反应便是如此。
“还望……”于渺这时才感到双腿累得发颤,不顾上什么仪态,撑着膝盖一边喘气一边道,“还望将军尽量将丞相大人救出来,丞相大人不准兀颜暴露身份,现在……他现在是孤身一人在……”
长命锁铃铛的声音在这时候响起。
“我哥在哪儿?”
耶律录骤然回头,见温子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大门边,他还穿着寝衣,手中拿着耶律录的衣服,想来多半是准备给他送来,却未曾想会听到这些话。
“我哥怎么了?他在哪儿!?”温子远的双眼顿时爬满了血丝,手指扣进门框,整条手臂的青筋都凸显在皮肤上,这是他即将暴走的前兆。
“信我收好了,回家里躲着!你们俩,一人带一队伍,分别支援京郊和围住皇城,我随后就到皇城!快去!”耶律录飞快部署好任务,转过头看着温子远,刚要开口。
只见温子远摇着头退了两步,脚尖发力,忽然冲了出来,耶律录怕自己误伤到他,侧身一让,正好给了温子远机会。
温子远一把夺下耶律录别在腰间的弯刀,掠去了一边的屋檐上,手脚动作迅速又利落,还带着一丝疯魔,不给耶律录任何抓住他的余地,他听不进去一切其他的声音,双耳像是被蒙上了一层布,嘴里不住念叨着“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
“子远,回来!”
凡是要伤害哥哥的,都要杀了!!!
耶律录连忙追了两步,却发现追不上,温子远的伸手竟然在这十几日内涨了不少,皇城的事情刻不容缓,没有沈之屿的信,元彻随时可能会失控,他不能把时间浪费在温子远的身上。
而就是这样的一瞬间,温子远已经不见踪迹。
“该死!”耶律录再也沉不住气,一拳砸在围栏上,实木制的栏杆瞬间龟裂,他从没觉得自己如此进退为难过,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一个去找子远,一个去皇城,一个去京郊。
感情上来讲,耶律录只想甩开一身麻烦事情去找温子远,管他的什么谋反和毒人,这些人爱干什么干什么去,但理智上告诉他,子远的病一直拖着好不了,就是因为他没有安全感,总觉得自己和身边的人随时会陷入危险。
心病没法用药来根治,只有将这破烂的局势收拾好了,子远才会慢慢恢复过来。
自今早开始的心悸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耶律录深深地望了一眼温子远离开的方向,愤然转身,以手作哨,唤来自己的灰狼,以最快的速度赶往皇城。
千万别做傻事!
一定要等他!
皇城内,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直觉陛下虽然没说什么,但已经怒极。
只有莫安一个人还在暗自兴奋,举着书信道:“请陛下出兵讨伐叛贼乱党!”
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大抵就是如此了。
新扶持上来的寒门新贵一共有几十人,人多的地方就会出现参差,也定然会分出职位的高低,三日之前,莫安召集了和自己一样的只能在陛下身边打理杂事的同僚,告诉他们:想不想立功?想不想升官?想不想要爬上去,将只知道阿谀奉承的牛以庸踹下来?!
牛以庸真的比他们厉害吗?不,他只是会挑好听的话说而已,阿谀奉承在真正的功劳面前一文不值,陛下与丞相不睦许久,只要我们帮陛下扳倒了丞相,还用害怕仕途坎坷?没有荣华富贵吗?
几个人经过商议,根本不关心或许甚至从来没有深究过事情的根本,就被杨伯仲当作了垫脚石,闹出这么一场大闹剧。
迂腐的老臣们虽然可憎,是噬空大楚国库的米虫,但有一点他们真的没有说错贸然提拔寒门上位,弊大于利。
寒门历代穷苦,能保持高尚品节的人只是小部分,大多数会既羡慕世家的高位,又憎恨世家兜里的金银,都是人,都是娘生爹养的,只是投胎的肚子不一样,凭什么有人生来就站在了终点,有人却生来债务累累,辛勤劳作一辈子攒下的积蓄有时还不如别人一顿挥霍流出去的银子多?
他们会恨,会怨。
这样的寒门,一旦让他们尝到了高官厚禄的滋味,会沉醉其中,为了摆脱从前的苦海,他们或许会比世家更加丧心病狂。
世家好歹有家宅成为牵挂,会被扼住后颈,他们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群疯子、愚钝的疯子。
元彻看着莫安,怒极反笑,漆黑的瞳孔里似乎泛着红光,顺着对方的意思道:“哦,还有这种事?呈上来给朕看看。”
“臣遵旨。”莫安起身,低头走到元彻面前,双手递出。
元彻伸手拿了过来。
人在极度生气之下表现出来的模样并不是大吵大闹,而是非常冷静,元彻根本不关心手中所谓的“谋反证据”,他看着这一群寒门新贵,心冷到了深渊之中。
这个朝堂,参差不齐,有心怀不轨一心只想杀他的人;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只要你当皇帝的分我一口粮吃,不把我冻着冷着,我就好好跟着你混的人;更有一批真心想要匡扶起这个落魄的王朝,抒发自己一番报复的人。
可偏偏是最后这种人,给他的丞相大人捅了这一刀。
这代表着什么呢?
这一批寒门,是元彻一道道圣旨发下去,无视掉所有的阻碍强行提上位的,往严重点说,寒门新贵的立场就是元彻的立场。
在外人的眼里,相比沈之屿,寒门新贵和元彻更加亲密,那沈之屿就是一位只差一个借口,就可以随时被处理掉的前朝乱臣贼子。
元彻起了杀心,他要杀掉莫安。
“很好。”元彻将证据随便丢给身边的鬼戎兵,根本没兴趣多看一眼,“确实是个不错的东西,你立了大功。”
“臣是陛下提拔,为陛下殚精竭虑,是臣的本分。”莫言慷慨道。
内侍给陛下搬来了凳子,元彻坐下来,身体微微往前倾,手肘撑在了膝盖上,给人的感觉没方才那么盛气凌人了:“那怎么行,你立了大功,该赏。”
一位鬼戎兵立马搬来了一箱银子。
白花花的银子将莫言的面孔衬得诡异,就像是人死之前回光返照,他咽了咽口水,再次跪下:“臣不敢当。”
“你当得起,你太当得起了。”元彻道,“银子算什么,身外之物,朕还可以给你爵位牛以庸。”
牛以庸被点名的时候浑身上下都紧了:“臣在。”
“拟旨,封为万户侯。”
陛下金口一开,朝臣哗然,不少人还真的以为陛下将丞相恨到了骨子里。
圣旨被送来,宣旨,一气呵成。
莫安觉得自己简直活在了梦中。
而就在圣旨即将放去莫安手中的上一刻,元彻抬手拦住,冲他阴森冷笑道:“不过朕有一事不明,侯爷之前只是一位小小的文吏,平日里接触的事物也仅限于文书的整理,是怎么知道丞相谋反的?”
莫安的美梦戛然而止。
“莫侯,你好大的胆!”
元彻一脚踹在他的肩上,往下压,几乎是将他踩在地板上:“传令下去,万户侯勾结奸人蓄意谋反,打入天牢,无论用什么方法,三日之内给朕查出他身后之人!”
立在两侧的鬼戎兵顷刻出动。
“陛下!陛下,臣冤枉啊!”莫安的侯爷梦做了不到片刻,连圣旨都还没来得及摸到,就从极位跌入谷底,被鬼戎兵架住肩膀拖了起来,“臣真的冤枉啊……!”
“万户侯蓄意谋反,诸位都脱不了干系,为了还诸位大人一个清白,”元彻冷眼看着被托远的莫安,“来人围了这皇城,一只鸟都不准放出去!给、朕、彻、查!”
没人能动他的丞相大人,所有欺负沈之屿的人,都得死。
朝堂上哗然跪了一片,有莫安做例子,谁也不敢有异议,只道“陛下息怒。”
耶律录便是在这时候赶来的。
他们站在高台上,倒不必担心底下的人听见什么不该听的话,耶律录一靠近便递出信:“陛下,沈大人托于姑娘送来的信,您快看看。”
元彻一听,连忙接过来,三下五下拆开了信封,一字不落地将里面的内容细细看完。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特别缓慢,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耶律录提心吊胆,希望这封信可以缓解眼下的局面,也可以让他去找子远。
然而元彻的表情并没有缓解。
看完第一遍后,元彻立马重新从上到下再看了第二遍,耶律录感到不对劲,下一刻,元彻竟然是将自己撕碎的信封捡了起来,拿在手中,方才料理莫安的从容不迫再也看不见:“没有……为什么没有!”
“陛下!”
“陛下!”
在耶律录和牛以庸的惊呼之中,元彻竟是放声笑起来:“沈之屿……你好狠啊。朕恨死你了,朕真的恨死你了!”笑声之后,紧接着伴随的是眼泪夺眶而出,它们交织在一起,呈现出扭曲的表情,元彻没心思去擦,宽阔的肩膀落了下去,“你怎么可以这样对你自己……”
哪儿来什么定海神针缓解之法,四大家,莫安,于渺,耶律录,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元彻自己,都被沈之屿摆了一道。
信上的内容找不到任何一个多余的词,冷冰冰的,像极了上一世最后那一刻,沈之屿在天牢中一个字都不愿给他多讲的模样,将元彻最后的一丝信念彻底碾碎。
沈之屿只在信上简单提到了三点:
第一,莫安这一批人的背叛,是他一早就算好的,人心随时随地都在变,今天可能跟着你,明天就说不准了,经此一遭,正好可以整顿寒门新贵中的墙头草。
第二,四大家已经亮出最后的底牌,陛下大可放心讨伐,将他们连根拔起,不用再有所顾虑。
第三,臣祝陛下国祚绵长。
沈之屿也在逼元彻举兵讨伐自己。
所有的棋子都在棋局上摆好了,就等“帅”一举拿下整盘棋局,往后便内政清明,所向披靡。
唯一需要牺牲的,就是这位“叛贼”丞相。
牛以庸在元彻接到信的第一刻,见他神色没有缓解,就大概猜到沈之屿送来的根本不是什么锦囊妙计,而是直接将这一局打到底,将计就计,坐死了谋逆的名头,为元彻送上灭掉四大家的绝妙机会。
牛以庸汗如雨下,是在场除元彻外最心急的人。
不为别的如果真是这样,元彻在成功灭了四大家之后,第二个灭的绝对就是他们这群寒门新贵,去给沈之屿陪葬,他可不想死,趁着陛下已经被气傻了这段期间,飞快地在脑袋里思考着对策。
“陛下息怒,臣……”
“朕绝不对出兵。”元彻瞥了他一眼,嘶声道。
“陛下,臣斗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丞相大人谋反,当然,臣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如今所有人都这样认为,丞相大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与您维持‘敌对’关系,您若此时不出兵,岂不是白费了丞相大人之前所有的功夫?”
“你也要逼朕!?”元彻的声音提高了三度。
“陛下!”牛以庸跪了下去,“臣绝非此意!臣只是觉得,丞相大人此时几乎是孤身一人在四大家中,若陛下不出兵,对四大家而言丞相大人就失去了利用价值,那样岂不是更危险?”
元彻一愣,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换言之,倘若陛下出兵,将叛贼一举拿下,届时丞相大人也在其中,陛下是帝王,您想怎么处置叛贼就怎么处置,没人有胆子质疑您,咱们将皇城门关起来,其他人又怎会知道丞相大人住的是天牢还是寝殿呢?再后面……徐徐图之都可以啊,至少丞相大人安全了。”
蹙紧的眉头逐渐舒展,元彻看着牛以庸,忽然觉得不愧是沈之屿选出来的人。
没错,他才是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都是帝王的,凭什么要听你沈之屿的话?
元彻不是李氏,如今的大楚也不再是之前的模样,它已经从衰败之中慢慢站起来了,不出十年,它一定会回到鼎盛的模样,元彻需要沈之屿来替他谋划这个江山,成为他登上帝王之位的身边人,但不是叫沈之屿用自己来换这个江山。
所以,是生是死,沈之屿他自己可没得选。
这么一想,无论是手上这封压倒最后一根稻草的信,还是眼前这一批想要至丞相大人于死地的寒门新贵,都不住畏惧了。
他们算得上什么?
元彻的眼睛重新燃起光。
“众军听令!”
“末将在!”
鬼戎军气势浩荡,跪下时的声音雄浑有力整齐划一,和一旁已经被陛下几经变化后吓瘫倒的朝臣形成鲜明对比,一如半年前在城门外强行破开黄巾贼,出现在京城城门下的模样。
一切都是没变的。
所以人都会在,一个也不能少。
元彻取来一旁的披风披在身上,接过耶律录递来的重弓,拿在手中非常轻松地一拨弓弦:“既然有人状告丞相谋反,你们便随朕亲自去看一趟。”说到这里时,元彻冷笑一声,“究竟是否真的有这件事。”
“末将遵旨!”
“诸位爱卿。”元彻皮笑肉不笑道,“外有叛贼,实在不安全,便留在这皇城内暂避危难吧。”
没人敢在这时候触陛下的霉头,有那么瞬间,他们甚至觉得哪怕是沈之屿率军打下来了都没如此可怕,连忙支棱起软绵绵的双腿,附身跪拜:“臣遵旨!”
皇城正门大开,鬼戎狼军全军出动。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元彻骑着黑色头狼行在军队最前方,他将弓后翻搭在背上,长刀被抽出鞘,刀刃滑在鞘铁上,声音尖锐又刺耳,叫人鸡皮疙瘩泛起,却又是元彻手中的勇气和力量,他目光如注。
旭日东升,终于在此时跳出了地平线,将今日的阳光洒下,落在巍峨的皇城和千万家百姓的砖瓦之上,金灿灿一片。
齐王站在小巷内,看见浩浩荡荡的鬼戎狼军奔驰而过。
说来好笑,一年前,这里还是李氏的江山,一年后,天翻地覆,李氏已经不能再明晃晃的出现在京城,他们必须躲在阴暗处,像阴沟里的耗子,眼睁睁地看着外来的蛮夷人坐上了自己的位置。
对他们而言,这群蛮夷人就是盗贼,占了他们的家,还要将他们赶了出去,不留活路。
齐王领教过鬼戎狼军的力量,野蛮,粗鲁,横冲直撞,不是中原军能比拟的。
但他不想就这样罢休,硬碰硬不行,那就玩阴招。
四大家主抱残守缺,固步自封,拳头大小的脑子已经在这几十年中被京城所谓明争暗斗侵蚀干净了,目光更是止步在了那几分砖墙瓦院和几分权势里,殊不知天外有天,还在妄图用一丁点兵力和沈之屿的名头去挑战元彻,将元彻当作软弱无能的李氏看待。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谁是鹬蚌?谁又是渔翁?
元彻和沈之屿是鹬蚌,齐王是渔翁,至始至终没有四大家的份。
齐王负手站在这里,低声道:“时候到了,去把那些人放出来吧。”
尹青行至小巷深处,这个巷子九曲回肠,不是什么繁华之地,地面潮湿,散发着不知来源的酸臭味,他叹了一口气,最后还是挑开了家家户户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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