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说有了烟瘾,只是在心情苦闷,压力颇大时便会来上一根。
最近因为星路棋途的事情,穆于断断续续抽了有一包。
如今刚从周颂臣的病床边离开,烟瘾来得突然,他也放纵着自己点燃了一根。
紧接着,他便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
是周颂臣追了出来,拔了输液针的手垂在身侧,尚未凝固的针孔往下淌血,他丝毫不去理会,任由那触目惊心的鲜红溅在医院青色的瓷砖上。
他在看周颂臣,周颂臣也在看着他。
穆于倚在医院的窗口,一株挂着紫藤的枝丫悄然没入窗沿,亲热地贴着他撑在窗沿的手,夹着香烟的指尖舒展着,险些点燃那簇紫意。
转过来时烟雾正从那淡红的唇中吐出,模糊了穆于的脸。
穆于身型仍似从前的单薄,模样却变了很多。
摘去了眼镜,露出占据五官比例最大的眼,小巧的脸,瞳色似头发一样浓黑,看起来毫无攻击性,望着人的模样,乖得近乎纯真。
周颂臣认为穆于总是吸引一些苍蝇在身旁围绕,也跟这样的气质有关。
惹人喜爱,又诱人毁灭。
但这种外形,好像能帮助穆于轻而易举地获得孩子们的喜爱。
在周颂臣眼中,棋社里身为老师的穆于,更像是一个大孩子带着一群小孩子,看着毫无说服力,也不知为何这样讨家长们的喜欢。
第一天在棋社报名时,负责老师便告诉他,穆于的课程是棋社里最热门的,人人都爱穆老师。
从前怎么没发现,穆于有这样讨人喜欢的本事。
正如他不知穆于什么时候学会了抽烟,离开的十一个月,重逢的一个多月,将近一年的时光,穆于变得太多。
一年前,他接到了穆心兰从医院拨来的求助电话。
穆心兰在电话里跟他说,穆于不见了。
彼时他刚因穆于将他电话挂断而生气,他早就猜到以穆于刨根究底的性格,迟早会让这段暧昧不清的关系难以维系。
周颂臣只需要顺着穆于,将这段脱轨失控的关系重新推回正道上。
他不相信穆于舍得离开他,他们可以跟从前那样,做回有过“亲密接触”的好友。
虽然那时他没能摆脱穆于对他的莫名吸引力,但他相信时间能够解决一切问题。
而穆于仍会像从前那般坚定而明确,永不知疲惫地爱着他。
就好像行星永远遵循着天体的引力,在既定的路径围绕恒星旋转,四季更迭,日夜交替,永远不会离开,正如过去的那十年。
通话中穆于说的那些话,在周颂臣看来不过是气话而已。
周颂臣在电话被挂断后,气恼地没再拨打回去。
他在等着穆于冷静下来,同他认错,他再决定到底要不要原谅穆于。
然而穆于的来电没能等来,却等到了穆心兰的电话。
穆心兰用一种恐慌的声音问他,穆于是否有联系过他?
那时周颂臣才知道,穆于因为骨折导致定段失败,进了医院。而就在他们结束的那通电话后,穆于从医院里失踪。
周颂臣赶往医院时,穆心兰已经吓得双腿发软,被护士扶着在旁边喂着葡萄糖。
她面色煞白,担心穆于因为定段失败,冲动地做了傻事。
穆心兰抓着周颂臣的手,说话都变得颠三倒四:“我该看出他不对劲的,他把自己脖子都抓烂了,还一直哭,他说他想吃水果,我回来床上都是血…… ”
院方告知穆心兰,穆于是自己办理了出院。
穆心兰拨去的所有通话皆被挂断,这时周颂臣才发现,自己的微信和电话号码,已经被穆于拉黑了。
周颂臣不相信穆于会干蠢事,但穆心兰的恐慌好像传染给了他。
学校、闫路棋社、穆于不开心时会躲的公园,周颂臣通通找了一遍。
直到穆心兰告诉他,警方联系上了穆于,穆于没有做出蠢事,他只是单纯地不想见到他们。
周颂臣也有点生气了,穆于拉黑了他,他的自尊心也不允许主动低头去联络穆于。
起初,他们都以为穆于的离开只是暂时的。
定段虽然失败,但书还得继续读的。等这个月过去,学校开学,穆于总得回来继续上学。
可他们又一次想错了,穆于不仅没有回来,还自作主张地休学了。
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周颂臣找了陈路、江莱,甚至千方百计地寻到了牧野的联系方式,这些人都表示自己不知道穆于在哪。
周颂臣不相信,除了人在国外念书的牧野,他追到陈路的学校,查到了江莱的住处,甚至在江莱的警惕目光下,硬闯进对方家中,逼得江莱报了警。
直到警察来前,周颂臣仍觉得穆于会出现,穆于不可能对他坐视不理。
带着一种盲目的自信,再次踏足派出所时,周颂臣不为自己作出任何辩解。他只是安静地看着派出所的入口,等待着穆于的露面。
不知是否因为他望着大门方向,期待穆于到来的行为过于明显,最终江莱选择放弃追究。
周颂臣听到江莱跟警察解释他们两个本就认识,试图将这个事定性为朋友之间的吵架时,他主动开口道:“我不认识她,擅自进入他人住宅行为也属于违反治安管理,要受到行政处罚。”
江莱面色变了:“周颂臣你神经病啊!想坐牢想疯了?”
周颂臣不说话,只是再次侧过头,望着大门方向。
江莱气得要命:“穆于他不会来了,不管你怎么盼怎么求,他都不会再回来了!”
话音刚落,江莱就害怕地抿唇,因为周颂臣的眼神在那一刻变得特别吓人,尤其是在她说穆于不会再回来以后。
无法抑制的怒火席卷了周颂臣的心,这段时间寻找的疲惫,无数次的失望,都变成了熊熊燃烧的怒焰。
穆于凭什么不回来?凭什么单方面切断了他们的关系?凭什么用消失的决绝手段,结束这一切?!
就算真要有一个人选择结束这段关系,那个人也该是他周颂臣!
回到公寓,周颂臣愤怒地想要清理掉关于穆于的一切,然后他才发现,穆于留在他家里的东西是那样地少。
他家来来往往过很多客人,为此他准备了许多一次性的生活用品。
穆于也属于使用一次性用品的范围里,所以他的家也从未留下关于穆于的任何痕迹。
周颂臣翻箱倒柜,只找到穆于送的那箱礼物和一双蠢得要命的水豚拖鞋。
那拖鞋被钟点工深深地收进了鞋柜深处,水豚公仔又扁又脏,灰扑扑的,就像曾经的穆于。
他用塑料袋装着那两样东西,走到楼层的垃圾桶前,高高扬起手,试图把东西砸进去。
然而十分钟后,周颂臣只是阴着脸提着那个塑料袋,将东西归回原位。
生气就好像是在意了,他不在意,当然也没必要生气。
要是给不知道鬼混到哪里去的穆于知道,他为其大动肝火,岂不是让穆于得意。
说不定哪天穆于就会突然出现在路上,然后死皮赖脸地要跟着他,仰着头向他索要不该要的感情。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夏去秋来。
终于度过了无法冷静的阶段后,周颂臣终于开始面对难以接受的现实——穆于真的走了,毫不留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甚至拉黑了他的一切联系方式。
他们的最后一条聊天记录,是周颂臣发过去的,收获了一个红色的感叹号。
周颂臣往上翻阅,却发现记录是那样的短,在穆于离开之前,他们已经冷战了许多回,穆于的热情也不复以往。
那些聊天记录没几页就见了底,因为周颂臣当初将两人的聊天记录毫不犹豫地删除过。
已经删除掉的聊天记录,再也找不回来了。
周颂臣开始用努力充实日常生活的方式,进行逃避,只要想起穆于,他就会让自己忙起来。
他努力学习,做好充足的准备,通过司法考试,考了四门CPA。
即便是他,为了准备这些考试也实在花费了不少精力,这成功地让他淡忘了穆于,以及穆于已经离开了十一个月零十六天的这件事。
不管穆于在或者不在,他原本的人生规划也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他依然每周放假都会回家,次数频繁到肖韵都惊讶地问他,是不是学校遇到了什么事,怎么每周都回家,从前一学期都不见他回来几次。
周颂臣坐在房间里,从书桌的那扇窗户望出去,对面窗户紧闭,安安静静,不会再有灯亮起。
偶尔周颂臣骑着重机车兜风,总是会无意识地拐到那来过不知几回的棋社。
他戴耳机,却多了收听电台的习惯,有时候一些体育频道的相关消息,都会在电台里播放。
微信,所有社交媒体的账号,仿佛监控到了周颂臣的心思,经常给他推送围棋相关。
周颂臣开始做围棋的死活题打发时间,他从不觉得围棋有多难,也无法从里面感觉到任何趣味,更不懂穆于怎么会因为定段失败,而毅然决然地离开这个从小长大的城市。
穆于明明胆子那么小。
围棋上的棋力测试题,他从入门十五级做到了7段。
闫路棋社旁边有家奶茶店,周颂臣已经将上面的奶茶种类都尝试了一遍。
收听的电台频道,换了新的主持人。
周颂臣好像已经习惯穆于不在,并且能够接受现实了。
他对那个窗户重新亮起,已经不再抱有希望了。
周颂臣决定停止下围棋这样的无聊行为,删除电台频道,不再去那家难喝到周颂臣一直怀疑怎么还没倒闭的奶茶店时,他在电视上看到了穆于的名字。
失踪了将近一年的穆于,终于出现了。
穆于从棋社慢慢走到菜市场,他娴熟又带着生活气地向摊位的叔叔阿姨微笑,被人赠予了一点小菜,会腼腆地致谢。
从菜市场到老旧的小区,红黄光晕在树荫的切割下,从穆于纤细的后颈跳动至瘦弱的腰身。
他看起来变了很多,染了头发,摘了眼镜,一双大眼携着柔软笑意。
年轻的男人亲热地凑在他耳边说话,不知是因为男人的气息,亦或是夕阳给他耳垂染了颜色。
那点浅淡的粉,尖锐地刺入了周颂臣的眼。
那一刻的感觉,就像是有人在死透的灰烬中,重新点了把火。
那火好似将覆在瓷上的光釉破开一般,把周颂臣惯来坚固的伪装,裂出了万千斑驳。
不知从哪招惹来的杂碎,将手按在穆于的肩膀上,凑到穆于耳边喊了声“哥哥”。
穆于跟他说,他有了男朋友。
那个杂碎就是穆于的新情人,所以能够跟着穆于一起上楼过夜,做一切穆于和他曾做过的最亲密之事。
穆于从前爱着他时,对讨好他这件事,做得既热衷又很不擅长。
如今穆于倒是很清楚该如何气他,说的话做的事,字字诛心,件件伤人。
穆于总是很好哄骗,看人流于表面,轻易付出真心,这是穆于身上最直观的弱点。
作为最善于利用穆于这一个弱点的周颂臣,先前并不觉得这是穆于的缺点。
他从三周前开始高烧,家里有很多的药。医院开的、许久章给的、肖韵塞的、朋友送的,爱慕者叫外卖员送上门的。
无一例外,这些药物都被他搁置在了柜子深处。
他当然知道这场来势汹汹的高烧并不正常,绵延已久的咳嗽,感到疼痛的胸口,一切症状都在警告着他。
可是那又如何?
穆于对他避之不及,恨不得立即恩怨两清的模样,让他十分恼火。
付出得有收获,牺牲必有结果。
周颂臣就是要让穆于对他感到亏欠、内疚,心软。
至于穆于的小男友,周颂臣从不将他放在眼中。
只是他托人调查关于李蛰的过去,报告送到他手上,看到那丰富多彩,近乎混乱的既往史时,周颂臣没有感到多高兴。
李蛰过于完美,他不高兴。
李蛰是个杂碎,他更不高兴。
穆于去了趟港城,眼光下降得厉害,就好像穆于看人的眼光和棋艺形成了反比关系。
围棋比赛是全胜定段了,同时也找了个垃圾当男友,那个垃圾还肆无忌惮地拿捏着穆于的心软,一声声的哥哥,令人反胃至极。
周颂臣和穆于安静地站在长廊上,穿堂风将香烟吹散,穆于的脸自朦胧的雾后浮现出来。
他垂着眼,看周颂臣手背上的血止不住地淌。
因为是急救,周颂臣没有换上病号服,甚至追出来时没穿鞋,白色袜子被鲜血溅出星点红印。
再往上看,便是先前晕厥摔倒时,衣裤在公路的泥水中滚出的大片脏污。
周颂臣脸色惨白,略微凹陷的眼窝抹着淡淡青黑,看着他的目光仍然强势,但穆于莫名地从中解读出一种外强中干的软弱。
周颂臣从来没有这样狼狈过,肮脏的衣服,糟糕的脸色,虚弱的身体。
或许是因为周颂臣刚才跟穆于说了那一句,留在他身边,就暴露了他不为人知的底牌。
穆于将烟熄在烟盒里,把朦胧烟雾挥散,缓慢踱步到了周颂臣身边,伸手握住了那还在淌血的,温度略低的手:“不是贴着止血纱布吗,先按住吧。”
周颂臣视线落在穆于的颈项,据穆心兰描述,那里曾是伤痕累累,鲜血淋漓的。
他几乎可以想象,穆于在挂了和他的电话后是如何地崩溃,以至于情绪失控到伤害自己的身体。
但现在脖子上的皮肤光滑平整,曾经的伤害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就像穆于藏在烟后的脸,让人看不清,辨不明。
穆于拉着周颂臣重回病房,把人推到床上,重新盖上被子。
一股莫名的气氛裹挟了两人,一个出声命令,另一个竟也照做。
过去与现在微妙重合,只是吩咐与听话的人在时光里做了调转,换了身份。
穆于按下床边的护士铃,等人过来将周颂臣的输液针重新插上。
护士来得很快,也没多问,利落地给周颂臣换了只手背重新插上了针,便离开了病房。
穆于知道周颂臣娇气,对睡眠质量要求极高,医院正好有单人病房,就为他定下一间。
现在倒有些后悔,房内只有两个人,显得空间显得狭窄,逼仄得厉害。
周颂臣倚靠在病床上,穆于坐在床旁边。
他们中间隔着浅蓝色的被褥、冰冷的输液架,带着消毒水味的空气,分明不是多远的距离,却好像阻碍重重,难以靠近。
穆于似乎还觉得近,脚踩着地将椅子推远了些,椅子滚轮碾过的青色的地砖,轰隆响声中,他听到周颂臣说了话。
穆于愣了一愣,随后伸手去够床头柜上的水壶,往纸杯里倒了半杯水。
水是冰冷的,在这夏季中倒也适宜,他客气地弯着嘴角:“抱歉,我刚刚没听清你说了什么?”
这是他给周颂臣收回刚才的话语,留住彼此体面的方式。
可惜周颂臣不要这份体面,他直直地望着穆于,用那张憔悴病弱的脸,强硬坚定的语气:“跟他分手。”
穆于把玩着手里的水杯,从左手换到右手,像是终于来了兴趣,掀起眼皮打量周颂臣:“凭什么?”
他说的不是为什么,而是凭什么。
语气失了客气,也同样失了温度。
在穆于看来,周颂臣用吩咐的语气决定他跟另一人关系的态度,让他颇感不适。
难道周颂臣觉得,他还是从前那个言听计从,愚蠢透顶的穆于?
“他不适合你。”周颂臣只说了这句话,多余的却不肯多说了。
穆于斟酌着说道:“今晚你们到底为什么打起来,是他说了什么得罪你的话了吗? ”
还未说完,就见周颂臣嗤笑一声:“你眼光太差,找这样的货色当男朋友,光是这点就够得罪我了。”
穆于被他的态度冒犯到了,当即起身,眉心紧皱道:“我不想同你多说了。”
从一开始,是周颂臣单方面误会李蛰是他男友,穆于出于一种避免麻烦的心态,没有否认这件事。
李蛰和周颂臣之所以发生冲突,究其原因,大概率是因为周颂臣对他那近乎不可理喻的独占欲。
从前就是如此,高中时期与他走近一些的牧野,周颂臣就对人态度极差,难道这是因为周颂臣爱他才做的?
并不是,是因为周颂臣这人天性如此,把他当作自己的所有物,就算是自己不要的,旁人也不可染指。
穆于想走,又被周颂臣攥住手,他正要挣扎,周颂臣面上又露出痛苦神色,仿佛穆于稍微动一动,就会在他手里碎了一样。
周颂臣抬手捂住自己的胸口,声音虚弱了许多:“好了,你不听劝就算了,总之别太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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