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好坏,害人家急死了。”
“你在急什么孤难道不知道。你说孤这样就算坏了,你还不知道孤坏透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小皇帝呼吸间像是在喷火,滚热的气息烫的木惜迟面目如敷了胭脂般绯红。此刻小皇帝的表情还真是不多见,就连从前南壑殊也没说过这些孟浪话。
“陛下是醉了么?”
“孤是醉了,绾儿也醉了么?”
木惜迟一把搂上脖子,“是醒是醉,绾儿都陪着陛下……”
一时间帐中春光溢泄,交枝如画。
正在情浓耳热之际,木惜迟忍不住失神呢喃。驰骋中的小皇帝骤然停下,木惜迟睁开眼睛,见他脸色惨白,以为他累着了所以停了,忙欠起身给他擦汗。
小皇帝嘴唇微抖:“你方才喊什么?”
“什么什么?”
“你方才在喊一个人……”
木惜迟都快灵魂出窍了,哪里知道意乱情迷之际自己喊的是什么。虚虚地伸出一根指头,在小皇帝身上画着,“喊的是陛下呀,还能是什么?”
小皇帝:“你在喊‘师父’。”
木惜迟指尖一僵,脱口而出:“喔,那就是我弄混了。”
“什么……”小皇帝声音在颤。
“就是没分清,混淆了嘛……” 木惜迟色、欲上头,脑袋就不大灵光了,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小皇帝直起身子,“你同你师父……你们……”
木惜迟忙给他盖被子,“陛下才刚耗损了精气,又出了那些汗,快进被窝里捂着,仔细闪了风……”
“别碰孤!”小皇帝一手挥开,面上灰败,怒极又痛极的样子。他看着木惜迟,半晌,堕下一滴泪。
木惜迟慌了,“怎么了陛下,是绾儿服侍的不好么?”
小皇帝瞳中泪光闪烁,冷笑一声,“绾儿?这个名字也是你师父取的?”
“陛下……”
半晌,小皇帝收敛好神色,冷冷丢下一句:“穿好衣裳,到殿外候旨。”
木惜迟只得照办,及至到了殿外,魏铨已在那儿等着了,见了木惜迟,命他跪下接旨。
“漆迟终生幽闭水木堂,无召不得擅出。钦此。”念毕,矮下身子轻声道:“公子,快谢恩呐。”
木惜迟愣怔怔的,胡乱接了谕,也不起身,一双眼睛茫茫然望着魏铨。后者被他盯得受不住,只得说:“公子啊,陛下震怒,只叫颁了这道旨,却也不说缘故。老奴,老奴也……唉……”
魏铨不知底里,自然闹不明白。木惜迟在已俨然成了冷宫的水木堂自省了一宿后,也才方醒过闷儿来。
小皇帝听见他口口声声唤“师父”,因而便吃醋了,还以为被戴了绿帽。
呜呼冤哉!!
这怎么还和自己个儿较上劲了呢!!
想明白这一层,木惜迟便开始叹天叹地,怨此怨彼。又怪责花影,这些日子见天在眼跟前儿晃悠,言谈间难免提到南壑殊,少不得带出“师父”二字,这才致使他说秃噜了嘴。
皇帝寝殿。彻夜灯烛未熄。
魏铨守在龙榻边,太医们都在那边屋里叽叽咕咕商议着。一时郑通进来,郑通忙扯住袖子拉到一边,悄声问:“陛下的龙体究竟如何了?”
郑通皱眉道:“下官等觉得奇怪,分明没有什么外感风霜,那只怕是内感邪侵了。”
魏铨瞅了郑通一眼,低下头不语。
郑通了然,两手在袖子里抱拳,道:“魏总管,下官敢烦请教,究竟陛下先前生了什么大气,乃至气感伤身呢?”
魏铨叹口气,伸手指了指那边案上一个泥塑的寿猴摆件,说道:“还不是那一位闹得。”
这郑通也是有趣,顺着看到那泥猴儿,登时会意,知道魏铨暗指的木惜迟。
这里魏铨又道:“陛下白日里好好儿的,回来就病了。那一位也被幽禁宫中,不得外出。”
郑通眼睛转两圈,道:“看来根子还是在漆公子身上。这下就难办了,所谓心病仍须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
才说到这里,魏铨忙拦他道:“不可不可,万不能在陛下跟前再提起那人了。”
郑通点点头,“所以下官才说难办。如此只得以药养之,静休为辅,渐渐的再看罢了。”
木惜迟在窗根儿底下都听见了,趁他们出来,便偷偷溜进去。只闻得药气萦鼻,那边小皇帝独卧榻上,却是昏迷不醒。
木惜迟在床沿上坐下,静静守着他。半晌,小皇帝眼角溢出一滴泪,木惜迟忙用手接了。一时只觉心里十分的酸痛起来。
“傻小子,你这是自苦了。我的心,你慢慢就知道。”
这往后,小皇帝虽身子渐愈,然却一蹶不振,讨岐的事也就搁置了。
对木惜迟来讲,这也算得不幸中的万幸了,眼见的小皇帝就不用去沙场上拼命。
如若必定到了南壑殊劫满归境那一刻,木惜迟也希望他可以寿终正寝,无痛无灾地去,再不济,由自己亲手送走,都好过在战场上拼杀惨死。
如此一想,便觉宽慰。加上闻得小皇帝身体康健如初,更加心无挂碍。
这一日,小皇帝行至水木堂左近,无人处便问魏铨道:“他还好么?”
灵透如魏铨,一听就明白这问的是谁,他又素知小皇帝心思,便微微叹口气说道:“那日,漆公子禁不住伤心悲戚,也是一病不起,奴才斗胆做主,也未回明陛下,私自请了太医为公子诊脉下药。请陛下降罪。”
小皇帝听闻此言,果急急问:“如今可安了?”
魏铨道:“陛下放心,公子已无妨碍,至今仍服药调理。”
小皇帝默了默,无知无觉地仍旧前行数步,终于还是忍不住回转方向,往水木堂而来。
这里,木惜迟正四仰八叉地在庭院中大晒太阳。而今在水木堂服侍的只剩兰汀一人。木惜迟一早爬树摘了些鲜果,拣了大的红的熟透的,先给兰汀吃。究竟兰汀也未曾吃,都悄悄做成点心,仍旧打发他吃。
此时水木堂四面悄无人声,木惜迟负暄懒卧,一面就着个碗吃点心,忽闻一人高声道:“哎哟喂,陛下,您可当心,这里花木无人修剪,都长到路中间来了,您仔细别绊了脚……”
木惜迟听出是魏铨的口声,又听他一口一个“陛下”,小皇帝必也在方近,不定就是往他这里来的。忙一蹿而起,将糕点碗盘一气儿收拾了,自己想了一想,躲入房中,且瞧动静。
接着果然有人推院门而入,只听得魏铨又道:“这个时候儿,正是公子进了药才歇下,要不陛下改日……”
木惜迟又忙将方才盛糕点的碗放在床头,权充作药碗,自己盖上被躺下。
才刚阖眼,就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由远及近,床沿上似乎坐了个人。
木惜迟先时装睡,后实在耐不住,慢启星眸,假装才发现小皇帝来了,忙下地跪着。
小皇帝好半晌没说话,木惜迟心里七上八下的。终于,小皇帝开口道:“对于你的过去,孤从未盘问。孤信你,重你。”
木惜迟唯唯应诺。
小皇帝又道:“你师父,他究竟是何人?”
木惜迟低了头,不敢作答。
“你很爱重你师父,至今仍对他念念不忘?”小皇帝顿了顿,接着道,“那日孤失于稳重,太冲动些。今日来问清楚,你有何话解释,尽管说来。”
“那日孤失于稳重,太冲动些。今日来问清楚,你有何话解释,尽管说来。”
见木惜迟仍只是低头,小皇帝直截道:“眼下,孤问你答。孤要你以你师父性命起誓,你所说之语,句句属实,绝无虚言。你可做得到?”
及至这步田地,木惜迟别无他法,只得应了。
“你可曾委身于你师父?”
听见这话,木惜迟只觉耳中嗡嗡作响,连舌头也打了结,死活说不出话来。
见他如此,小皇帝一颗心沉了下去。
“孤再问你,你可对你那师父情根深种,至今不忘?”
因才发了誓,不能扯谎。木惜迟几乎急死了,唯有重重嗑头。
“好……好……好……”小皇帝声音发颤,“孤最后问你,孤的样貌与你那师父肖似与否?”
木惜迟至始至终不发一语。
小皇帝半晌阖上双目,惨笑一声,道:“原来如此,怨不得孤与你在大殿上初次相见,你就那样一瞬不瞬地看着孤,那般眷恋,那般赤诚。原来你眼中看见的不是孤,而是你远别重逢的师父。这么多年,孤竟做了愚人。”
“不是的,不是的,” 木惜迟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陛下,我爱重您,我对您是真心的,我心里有您。我发了誓,这不是谎话。”
木惜迟攥着小皇帝的手送到唇边亲吻。
小皇帝好似无知无觉,只管喃喃自语,“原来如此,果然如此……”次后又笑,又自己点头。
如此颠来倒去地念了再念,笑了又笑,只觉心间空荡荡的宛似无物。一颗腔子不知失落何处。遂怔怔地夺过手,再也不看木惜迟,自己立起身来走了。
魏铨在外守着,见小皇帝出来,且又是这样一幅光景,忙上来挽扶。主仆两个跌跌撞撞回到寝殿,魏铨急命传御医会诊。足的忙乱了一宿,直至将近五更天,小皇帝睡踏实了,这才放了心。
展眼又是一年中秋在迩。依旧例,褚宫在十五这日大排夜宴,三公九卿都入宫陛见。一众皇亲公侯瞧着歌罢舞毕,都等着上首君主先祝了祷辞,大家好取乐说笑。不料小皇帝面目隐在珠帘之后,一语不发,大家也就只得拘谨着。
席间一位命妇因说自己桌上这一道牛乳菱粉香糕十分香甜酥嫩,不敢自专享用,特向上敬献。魏铨忙亲身端了来,置在小皇帝身前案上。
小皇帝看着那糕,两眼发直。半晌问道:“何人进奉此糕?”
便有一人走至殿心,跪启道:“是臣弟贱荆邹氏。”
小皇帝瞧清楚那人是端王,便悠悠道:“原来是弟妹。怎么你也爱吃这个?”
邹氏离席,在阶前盈盈拜倒,“回陛下,妾身喜吃这一样点心。早年间模糊听闻,宫中哪位主子也极爱的。”
小皇帝闻言不答,魏铨见状,只得笑道:“回王妃的话,就是前朝宰辅漆光大人的遗孙漆迟公子。这牛乳菱粉香糕便是尚食局依他给的秘方制的,一时间在世家贵戚间也流行起来。”
邹氏道:“原来如此,妾身受教了。”说毕,仍旧退回席间。
这里小皇帝却有些神离魂游,连擎杯的手也抖了一下,酒水撒了满襟。
“魏铨。”小皇帝忽然道,“今日是团圆佳节——”说到这里,又顿住。
魏铨满眼心疼地候了一会儿,忍不住道:“陛下的圣意,奴才体察到了。眼见天已入秋,奴才已着人送了些厚实的衾盖衣履到水木堂。还有这一碗牛乳菱粉香糕,奴才……”
“你亲自送去,”小皇帝道,“勿要假手他人。”
魏铨连声应诺,道:“漆公子的一应饮食都由奴才经管,陛下放心罢。”说毕,一溜烟忙忙地去了。
直待席散时分,小皇帝已移驾寝殿,魏铨才回来复命。
“公子用了点心,说十分香甜,着老奴代为谢恩。另,公子赠还一绺头发,并附信一封。”
小皇帝接过束发,一面又展信看时,只见上面写道:“绾儿一切安好,陛下勿念。近日陛下可曾梦魇?天凉了,咳疾可有再犯……”才看到这里,已然经受不住,将信掩了。
小皇帝半张脸隐在灯影里,魏铨瞧不分明,可良久后,小皇帝下颌上挂着的一滴泪,他看得真真切切,于是想劝的话也就生生咽了回去。
到了后半夜,浓云蔽月,竟更飕飕刮起了北风,一时又沥沥落雨。
木惜迟正在榻上打坐,忽闻院门的铜环轻轻一响。他此刻凝神静气,内力绵绵,耳力远胜凡人。虽只是微乎其微的一响,他也听得见。
倒像是个人踌躇地一下试探。
木惜迟忙奔去院中开门。只见一个湿漉漉的背影正要离开。
“陛下!”木惜迟喊一声,过去从背后抱住。“祖宗,怎么这个天出门?又不撑伞。魏铨呢,也没跟着?”
小皇帝不答言,只一味挣扎。木惜迟运着劲儿,要挣脱谈何容易,终究是被半搂半抱着强带进了屋。木惜迟三下五除二扒了小皇帝湿透的外衣,将人塞进被窝,又伸手进去,摸索着剥贴身的中衣。
“听话,湿衣裳沓着,要作下病的。”
小皇帝自是不肯。两人僵持了好半晌,终究还是木惜迟占了上风。横竖不放心,随后他又脱了自己的,也钻进被窝。“我的身子暖,比热水管用。由我给您捂着,管保就不冷了。”
两个人静静躺了一会儿,小皇帝在筵席上饮多了酒,回寝殿后也是借酒浇愁。今低头见木惜迟鬓发松散散的,一时恍神,就用手替他扶到耳后。木惜迟一怔,也抬头看小皇帝。四目一经交触,便缠绵潋滟起来。
被子里,木惜迟的身体如一方暖玉般紧贴。此刻酒劲上来,便觉胸口鼓囊囊的,心中又酸又痛,又恨又妒,一时抱辱含愤,一时意乱情迷,冰火两重,难以自持,便搂着木惜迟亲吻。再然后的事,更加不受理智所控。两人直翻腾了一宿。
次晨,木惜迟醒来。小皇帝背对着坐在床沿上。
木惜迟哑着嗓子喊了声:“陛下……”
小皇帝并未回头,只说道:“孤决意亲征南岐,五日后率军开拔。或者孤全胜,接回你的父母,届时漆家旧邸仍旧赐还,孤从此与你两清。又或者,孤,战死。”
说完这一句,小皇帝决然起身,径直往外走去。
“陛下……”木惜迟扎挣着要起来,却已不及阻拦。
五日后,天犹未晓。木惜迟溜出水木堂,躲在宫墙一角,只见校场中无数兵马,都列队排着,十分谨肃。人一概都屈一膝跪在地下,独有小皇帝高高跨在马上,目光专注,似在眺望远方。
“陛下,陛下。” 木惜迟呼唤了两声。
虽人俱不敢出声,但马嘶阵阵,仍是喧闹。且两人相距什远,即便大喊也必不能相闻。而小皇帝却犹如心有灵犀,蓦地回头。
这时,一名兵士策马奔来,距一射之地便下马,走到小皇帝身前跪下道,“大军已整装待发,请陛下升帐誓师。”
小皇帝遂高举手中宝剑,一呼万应。兵士们吼叫之声有如排山倒海,震得木惜迟两耳发麻。
小皇帝一身戎装,在这万人中间,神情却没有征战沙场的豪情满怀,倒更似悲怆永诀,向死而往。
木惜迟心痛如绞,目送大军远行而去。此后便日夜计算行程所到何处。
褚军一路南下,起先灭了几个替岐国打头阵的附羽小国,一时捷报频传。可后来渐次没了音讯。木惜迟心煎如沸,偏是花影又不来。
这日木惜迟再也等不得,策马乘夜出宫,疾驰向南,一路寻觅,终教他找到了褚军的营帐。
是夜,木惜迟赶到营地,耳听得四下里一片沉寂。才刚一进辕门,却险被两个手持刁斗巡逻的士兵撞破行迹,忙隐身缩头。木惜迟听他两个说话。原来大军已与岐国迎面较量过数次,虽兵戈激烈,然俱以褚军大捷结果。这数日间又经一役,战况胶着,胜负难分。小皇帝下令退军三十里,苦思突破之策。
木惜迟见这里巡防森严,军务整肃,心内暗暗赞叹治军有方。一面又东西南北四处搜寻,却竟没找到王帐。心道,陛下这里安置很好,叫我也瞧不出他身在何处,那么敌人安能知晓。更见四处肃穆悄然,自有一派安谧之意,刚略略放下心,忽闻身后闹嚷嚷的,便以为自己败露,忙转身要亮出身份,却见远处火光冲天,那闹嚷声便是自那里传来。
木惜迟暗叫不好,拔足狂奔过去,只见一头丈许来高,状如子路,赤面白首的巨兽从密林中探出半个身子,正一步一步往营地中心而来。地下的士兵将火把扔在它身上,都被挥挡开来。火把落在军帐上,登时点燃。
这个形景,连木惜迟都骇然无比,更别提这些肉眼凡胎的士兵们。虽勉力抵抗,可眼见得已节节败退。
木惜迟躲在暗处,正在想辙。忽见一簇士兵护拥着一人来至近处。又见那人越众冲出,持剑往巨兽身上斩去。巨兽挥掌格挡,无奈身形庞大,不能转圜自如。而那人左刺右砍,身法迅疾无伦,已化为一道虚影。
不多时,那巨兽被激怒,醋钵大的鼻孔里喷出白汽,尽力向那人击下一掌,不想又落空,反击在自己肚腹上,痛得扬天长嗥。那人虽未遭中伤,却也被震得跌落在地。有士兵要上前搭救,却被巨兽一脚踩得骨肉俱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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