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壑殊在木惜迟身边坐了,将他上下瞧了瞧,笑着道:“是圆了些。”
木惜迟头低了低,将手里的吃食放下,道:“那我不吃了。”
花影道:“只是说你胖了,又没有笑你。怎么就赌气不吃了?”
南壑殊道:“吃饱些,还有,将这个服了。”说着取出一枚血红的丸药出来,托于掌上。
木惜迟忙问:“这是什么?”
花影却一眼认出,道:“血凝珠?主上,你给小木头吃这个做什么?”
南壑殊道:“以保万全。”
花影道:“血凝珠是战时必备的随军药,给重伤的兵士止血之用。难道小木头你受伤了?”
木惜迟摇摇头。
苔痕这时喘吁吁地进来禀说:“主上,那信……属下不敢怠慢,亲自送到了公主的贴身侍女手上。”
花影不明就里,问道:“主上,你给公主送信,又是为何?”
原来彼时南壑殊唤苔痕进来,并非因玉鼎真人要搜查屋子而赌气命其收拾东西。其实早已用心法凝成一笺,藏于袖内。趁玉鼎真人一干人不备,塞在苔痕手内。那苔痕难得机灵一次,只愣了一愣,转身便跑,来到无人僻静处,将笺子展开一看,上面寥寥几字,写道是:“小白,金殿扶危,殊。”
苔痕一见,知道事态紧急,忙赶到公主府,打着南壑殊的名号将笺子递了进去。
南壑殊:“做得好。”
苔痕道:“属下方才回来时,看到玉鼎真人去而复返。”
南壑殊蹙着眉,向木惜迟道:“快服下血凝珠。”
木惜迟顾不得问缘由,忙依言照做。
一时南壑殊来至前厅,果见玉鼎真人正在发难。花影领着木惜迟随后而至。玉鼎真人一见了木惜迟便将两只眼睛竖起来,道:“老夫就知道疑犯定然在此。好个南水济,你敢诓骗老夫!太子殿下本不晓此事的,现下害得殿下也被惊动了……”
说到此处,倏地心内一动,忙咽住话,就要赶上来拖拽木惜迟。花影跨一步,拦在头里,向他道:“玉鼎真人赶是那下界的散仙浪客,怎不懂规矩。在这里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玉鼎真人满头大汗道:“花影小子,老夫是你父亲一辈的,你也敢顶撞!”
那跟随玉鼎真人的天兵头脑见这般不可开交,忙下礼道:“花影仙上,二公子,真人奉陛下之命拿人,此事不假,目下已耽延了。吾等吃罪不起……”
花影见状,知无可转圜,遂看向南壑殊。
南壑殊道:“他既是本座的人,本座便随他同去。”
花影接声道:“我也去。”
二人一前一后护拥着木惜迟,使旁人不能近身。玉鼎真人只好命天兵引导看管,自己先忙忙地跑到天帝前复命。
一时来至紫霄云殿,天帝端坐上首,太子同公主分坐东西下首。南壑殊等行礼毕。玉鼎真人已在御座阶下站着,见了他们,便回转身跪下,“启禀陛下,疑犯已到。容老朽请出玉珏,便可一验究竟。”
天帝满面肃容,不置可否。太子向玉鼎真人道:“真人,父帝劳乏了这一日,正在休憩,你将他老人家急急地请了来,到底所为何故啊?”
玉鼎真人五体投地,行下大礼,起身时已是泪痕满面,只听说道:“启禀陛下,太子,大公主。老朽请出的这一枚玉珏,乃小犬当年随身佩戴之物。巫族之战,小犬殉职,所遗之物仅此一枚玉珏。”说着,颤颤巍巍地捧起一个锦匣,高举顶上。
天帝遂命:“呈上来。”
便有一名侍者下阶取了锦匣,回转来呈给天帝。天帝接了匣子,打开看时,见是一枚通体血红的玉珏。那血红有深有浅,触目惊心。
天帝不忍,合上锦匣,转手交给太子。太子接来看了,向玉鼎真人道:“你拿这玉珏来又所谓何事?”
玉鼎真人道:“禀陛下,殿下,大公主。此珏本是遍体碧绿,剔透晶莹。是小犬的血将其浸染,才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天帝叹一口气,半晌道:“不畏身死,奋勇杀敌,是我天族的好儿女。玉鼎真人,你当深以为傲。”
玉鼎真人忽然拿袖子拭去眼泪,颤声道:“禀陛下,小犬本质性烈,既为天族将士,又身死敌手,此仇不共戴天。据将玉珏送回的家人说,他曾将此珏不意跌入泽的泥淖之中,沾染了巫族叛军的血污。此玉珏当即哭啸,好似小犬的亡灵不甘赴死,仍欲回到战场拼杀。是以,老朽斗胆,取那木氏小儿的血滴在玉珏上,若玉珏似当年那般发出哭啸之声,那么此子系巫族余孽无疑!”
说毕,以头抢地,似有决绝之意。
天帝眉头深锁,半晌无言。太子见状,便道:“玉鼎真人,这玉珏既是令郎遗物,该妥善保管才是。况真人虽言之有理,然此举终究会令亡者魂灵不安,真人须当谨慎才是啊。”
那玉鼎真人心意已决,哪听得进去。
花影抢上一步道:“那若是玉珏没有反应,又如何说?”
玉鼎真人乃扬声道:“今日不是他死,便是我亡。老朽绝不冤枉好人,若是玉珏没有反应,老朽这条命也不要了,追随我儿去也罢了!”
见说到这步田地,实在没有退路。太子遂起身向天帝道:“父帝,便依了玉鼎真人罢。”
天帝点点头。
玉鼎真人见状,急命:“来人,取木氏小儿心头血!”
木惜迟:“啊……”
南壑殊本自默默,一闻及此言,便如山一般挡在木惜迟身前,向玉鼎真人道:“何以定要取心头血?”
太子也说道:“是啊,若果真取了心头血,以他的修为,即便最终被验证无辜,只怕也难保活命了。”
天帝道:“太子所言不错。心头血不可,便向腕上取血也罢了。”
玉鼎真人咬咬牙,勉强道:“遵旨。”说毕,将身侧一御前守卫腰间的佩剑拔出,径直向木惜迟咄咄逼来。
南壑殊入殿前已被要求卸甲,是以离火剑并未随身。无剑可倚,只好密不透风地挡在木惜迟身前。
玉鼎真人道:“南二公子请让开些。刀剑无眼,伤到你,老夫难当罪责。”
南壑殊道:“不劳动真人。他是本座的人,该由本座亲自动手。”
玉鼎真人自是不依,二者僵持不下。
还是天帝发话道:“玉鼎真人,你方才过于哀痛,此刻心绪未平,恐伤了那孩子。水济,你乃关系之人,也应当避嫌。”说着,四下顾盼,欲择一人选。
恰在此时,一直未开口的端静公主徐徐起身,款款来至天帝跟前福了一福,道:“臣女愿替父帝分忧。”
天帝不禁眉头舒展,展露笑颜,柔声道:“静儿,你同你大哥好端端地来给本君请安,不巧竟遇上这件事,费了这半日神,身上可乏了?”
公主道:“女儿不累。”
天帝点点头,道:“静儿孝心可嘉,此事交由你办,本君甚为放心。”
玉鼎真人忙道:“不妥。公主殿下口口声声称这木氏为救命恩人,此间恐有偏私……”
天帝闻言,面色便不悦。“依你之言,本君的端静公主竟是非不明,皂白不分了不成?”
玉鼎真人忙颤巍巍跪下,“老朽……老朽不敢……”
公主也不恼,笑向他道:“玉鼎真人,端静只不过是用你给的这把剑,在木公子的腕上轻轻划上一道口子罢了。此事如何作假?”
“这……这……”那玉鼎真人踟蹰半日,也便无话可驳。
天帝哈哈大笑道:“静儿,这老头子刁钻了这半日,本君的头都叫他给闹大了,不想……哈哈……不想他竟然服你……哈哈哈……可见本君的静儿是如何的伶牙俐齿,聪明乖巧!”
公主抿嘴而笑,缓缓下阶,来至南壑殊跟前。南壑殊垂首,让至一边。公主便向木惜迟轻声道:“木公子,端静要得罪了。”
木惜迟眼见她明眸流转,嫣然端丽,早已不似在下界时认识的小白,正在胡思乱想间,自己的一只手已被公主携起,紧紧扣在掌心,整个人便身不由己地被带着往前去。
此时,那枚浸血玉珏已被置于殿心高台之上,公主同着木惜迟来至高台一侧,扣着他一只手,悬于那玉珏上空。只见两条雪白的腕子叠在一起,难分彼此。
公主另一手攥着那柄自玉鼎真人手中接过的利剑,轻轻搭在木惜迟腕上。
木惜迟只觉一阵冰凉透肌。
公主将剑刃立起,木惜迟闭上眼转过头。须臾,只听“喀嚓”一声,却并无丝毫疼痛之感。
木惜迟倏地回头,只见一注鲜血顺着公主与自己交叠的两条手臂蜿蜒而下,滴滴答答地淋在那玉珏之上。
作者有话说:
对不住大家,我又来晚了。 相约下周四晚十点见~
在场众人都凝神瞧那玉珏,见比先前并无丝毫二致。
早已有人上前接了那利剑,拭尽鲜血,还刃归鞘。公主松开木惜迟,将手拢入宽大衣袖中。木惜迟犹自怔怔的,手臂尚蜿蜒着公主的血迹。
那边公主已来至御座阶前复命,“启禀父帝,臣女已完毕此事,这便告退。”
天帝点头道:“静儿你生的单弱,又劳乏了这半日,是该歇歇了。”又命人好生伺候归府。公主遂被众人簇拥着逶迤而去。
天帝道:“玉鼎真人,现下如何?”
木惜迟怕被看出端倪,忙将手掩进袖内。
“吾儿……吾儿……”玉鼎真人爬在地上,如衰草般萎败槁,更显出鹤发龙钟之态,“吾儿,难道你已神魂溃散……难道……”未及说完,已哇的一声,直喷出一口血来。
在座见了,皆有不忍之状。
南壑殊飘然来至木惜迟身畔,撕下一段衣帛,替他将手腕严严实实包扎好。又向玉鼎真人道:“令郎神魂乃宁定,真人勿要错疑而至伤感。玉珏所以不作反应,只因这侍儿并非巫族后裔。若真人仍是不信,壑殊还有一法,可以保万全。”
玉鼎真人抬起通红的双眼,直瞪蹬地瞅着南壑殊。只听说道:“无量佛尊座下的十八罗汉,能布得九九八十一种阵法。其中的混元阵可窥测内心,无论仙神人鬼,皆不外乎其中。”
太子听闻,便向天帝道:“是了,是了。儿臣记得,当年玄女姑姑下嫁巫皇少乂,婚典上是否就邀了这十八罗汉?当日儿臣年幼,有些记不清了。”
天帝道:“父帝爱女心切,为测少乂待你姑姑的真心,特向佛尊请出十八罗汉,婚典上便施展这混元阵法,少乂过了此关,才娶了你玄女姑姑。”
太子道:“原来如此。”遂向南壑殊道:“水济君,你此刻提出此事,有什么缘故,你细细说来。
南壑殊还未答话,那玉鼎真人膝行近前,磕头道:“请天帝陛下出面,请出十八罗汉施展混元阵,如此一行,那么先前是否有人说谎,隐瞒巫族身份,便一测而知。”
天帝道:“胡闹,无量佛尊何许圣者,岂是能随意滋扰得的。当年先帝若不为玄女的终身,亦断断不肯贸然入佛境叨扰。更何况十八罗汉奉佛尊之命,轮替着下凡布施,因而每一万三千六百年才得以聚首一次。故此,即便佛尊应允,然十八罗汉不能聚集,但凡缺一位,混元阵便施展不得。”
太子听了这话,便默默掐指算来,忽然“呀”的一声,道:“父帝,自玄女姑姑出阁之日算起,到今岁,整整好一万三千六百年。十八罗汉正是聚首佛境之时。”
天帝闻得,也自默默推算,竟果然不错。
玉鼎真人已在阶下磕了无数个头,哀哀求告天帝请出十八罗汉来。
天帝道:“即便本君亲身前去,佛尊亦断不肯就此事应允,一旦不允,我天家颜面何存!水济,混元阵由你提及,如今骑虎之势,如何了局?”
南壑殊道:“而今十八罗汉齐聚佛境,是以此事妥与不妥便只在佛尊一念之间。依下神之见,勿须陛下亲自出面,下神已有一名人选,由他前去,必千妥万妥。便是佛尊不允,此人非天族之士,料也妨碍不着。”
天帝道:“喔?你说的这人是谁?”
南壑殊:“菩提道掌门叶重阳。”
天帝哼一声道:“本君道是哪个,原来是他。此人好弄左性,他未必就肯。”
南壑殊道:“此人现在天界,陛下何不着人请来,容在下一试。”
太子在一旁抚掌道:“这容易,本宫知晓他在何处。”
不过片时,叶重阳果大大咧咧地来了,也不行礼,也不问安,才一站定就喋喋不休抱怨起来,一时说天界的伙食不好,果品不鲜,酒肉不佳。一时又赶着天帝让将他的鵸鵌还来。一面呼喇喇把手中折扇舞得张牙舞爪,极尽泼皮无赖之行止,次后才问:“究竟谁请了我来,有话快讲。”
太子径直走到他跟前,强行一把合上折扇,夺在手内。叶重阳正在纳闷儿,南壑殊却微微笑向他道:“叶掌门,有一件光明正大,冠冕堂皇的事要请你去做。”
足足半日工夫后,日垂月升,紫霄云殿内各处点灯。众人正等得不耐烦,忽闻得人传报进来,说:“菩提道掌门同着无量佛座下十八罗汉在外听宣。”
天帝忙命快请。
叶重阳率先牛气轰轰,大摇大摆地进来,其后跟着十八罗汉,均是双手合十,垂目缓行。天帝与太子亲自下座相迎。
那为首的罗汉便道:“陛下勿须多礼,我等已知今日之由。陛下欲令何人入阵,怎不快快请来。”
太子笑道:“尊者稍待。”说着将木惜迟一指,“便是此人。”
罗汉点点头,“请施主立于殿心,余者退后。”
玉鼎真人却忽然大叫道:“慢着。”
太子忙道:“玉鼎真人,你又要作甚,怎好打断尊者布阵?”
玉鼎真人双目灼灼直直瞪着南壑殊半晌,后向天帝叩首道:“老朽不要木氏入阵,”却将南壑殊一指,道:“老朽要他入阵!”
太子摇摇头道:“真人,你又胡闹了。你先时怀疑木公子是巫族后裔,一定要请来十八罗汉布混元阵,测验他是否撒谎。怎的如今变更了怀疑对象了不成?你莫非疑心水济君是巫族?”
玉鼎真人道:“老朽并非疑心南水济是巫族,但老朽必要他入阵一测,亲口问问他,那木氏小儿的身份!”
太子:“荒谬。你既不疑他,又何须此举。”
那为首的罗汉垂目看着玉鼎真人,微微颔首,面露悲悯之色。次后转而向天帝道:“吾等遵佛尊法谕,非遇六界中大庆大劫,此阵万年间便只可现世一次。且——”说着凑近一步,轻声道,“各人此生仅可入阵一次,验一事,二回则不灵验。望陛下悉知。”
天帝听得话内似大有乾坤,细忖了忖,不禁正碰在心坎儿上。遂向玉鼎真人道:“水济不可入阵,或令木氏入阵,或此事作罢。玉鼎真人,你细想清楚。”
那玉鼎真人无可奈何,只得应允令木惜迟入阵。
十八罗汉遂布起阵来,殿内登时狂风呼啸,布幔飘飞。木惜迟立于阵眼,但觉耳目一片混沌,茫然至极。半晌忽听得有人问道:“你系何人,出身何地?父母何人?”
木惜迟大声答道:“我家在川蜀响水山,我祖上系凡人得道升仙,我父名叫木追兰,娘亲在生我时难产死了。继母是响水山中的狐狸精……”
那声音又问道:“你可与巫族有瓜葛?”
木惜迟道:“除了叶重阳,我从不认得巫族中任何一人。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说完这句,十八位罗汉如被一股大力掀翻,纷纷跌倒在地。木惜迟一惊不小,忙大喊:“我没说谎,真没有说谎……你们起来,起来再问我呀……”
狂风渐渐止息,一罗汉起身笑道:“无需再问,小施主方才所言乃发自真心,因而破了我等的阵。”
天帝哈哈大笑,急命款待十八位尊者。那为首的便道:“陛下多礼,我等不便久羁,这便要归返佛境。”
天帝十分地款留不住,只得由他们去了。
这里南壑殊走到木惜迟身畔,握住他一只手,轻轻捏了捏,“没事了。”
木惜迟这才回过神来,怔怔地看着南壑殊,半晌,小嘴儿一扁,那眼泪便如同断线珠子般滚将下来。虽委屈万分,可金殿之上,万万不敢放声大哭,只得期期艾艾,百般忍耐。
那玉鼎真人颜色灰败,胡子眉毛被眼泪黏住,结成了几团,糊在面上。只听他颤颤巍巍道:“陛下,老朽知罪,这便兑现前诺……”
太子不耐道:“真人,你又要做什么?”
玉鼎真人:“老朽兑现前诺,这便追随吾儿去也——”
说着急运真气,凝于掌心,猛地往自己天灵盖上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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