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毕,那家女主人盈盈上前,将贺礼交与阶上仙侍。
这家礼毕,退下。又有下一家来至。自各有奉承、谦抑辞句,说之不尽。
如此一家一家的上来,再一家一家的散出,来往不绝,直闹到日暮方止。
到了晚间,无念境内外上下各地掌灯,一时间香烛辉煌,锦天绣地,无一处不华光璀璨。
彼时众弟子暂别了眷属,都一齐往启明殿后祠堂中来。木惜迟也便归入弟子丛中,堪堪迈入槛内,列在最末。
头顶便是一块黑沉沉的匾额,上书“东极青华”四个大字。便知这祠堂内供奉的是太乙救苦天尊的遗灵。
就听一个仙侍唱喏了一声,人群便从前至后,如大风吹倒了麦穗般一溜儿跪下。
正位一尊神像,端坐于九色莲花座上,九头狮口吐火焰,簇拥宝座,头上环绕九色神光。
供桌上素烛贡果,五鼎四簋,色色齐全。其后便是乌泱泱满地跪着的人丛,为首的那人,背影月白风清,正是南壑殊。南之邈却跪在左次,南岑遥在右,比南之邈越往后次。
众人皆屏气肃穆,呼吸不闻。
一时又有礼官颂奉太乙救苦天尊宝诰,唱念功德,万真环拱。
此番诸多仪注,难以详记。
且说木惜迟,白日里藏在一角,几乎凡所有同侪家人他都一概亲见了,心内不禁作思道,人家的父母亲眷皆是年高有德之士,再不济,略有几等小门小户,那说话行事也拿得出全副体统来。独自己父母偏是那等够不上高台的荒疏之辈。虽系亲父,然于父子情分上十分亏欠,这等场合说不来便果真不来,一封信就打发了。
转念又一想,幸而不曾来,若来了,南府人见了这众多齐全厚密的人家,再一见自己那一对父母,指不定心里会怎样的懊糟。尤其南壑殊,只怕连我一并也要看厌了。
如此愁肠百转熬煎到晚上,又眼见这等阵仗,自是十分罕然,遂将失亲少眷的惆怅暂去了大半。此刻跪在队尾,同为首的南壑殊遥遥相隔,又想起连日来的亲密无间,不禁又心内稠密,竟有些失神。
南之邈父子三人礼毕起身,转过脸来面向众人。礼官发令,而后所有人才敢续起身。
木惜迟原有些失神,便不提防,起身时脚下一个踉跄。
彼时人虽多,但人人谨肃,殊无错漏。独木惜迟这一角稍有不谐,便尤为瞩目。
南之邈昂首向这一处道:“那一个是谁?”
南壑殊也早看了过来,脸上绷得紧紧的,也不说话。还是南岑遥笑道:“估摸着是整一日水米不进,饿晕了头了。”
众人一笑,皆不留意。
南之邈双目眯起,盯着看了半日,也就不理论了。
典仪过后,众弟子归房,与各家人团聚。南壑殊自回东华宫。
启明殿内外,日间何等喧阗热闹,祝祷不绝。及至此时,人一起一起地散尽了。整座大殿空落落秉着风烛,兀自灯明火彩,紫香氤氲。却是静的连灯烛哔驳之音也听得分外分明。
南之邈自南岑遥手中接过请帖和礼单,凡所弟子家眷送来的礼物皆呈在那礼单上,南之邈略看了几眼。每份礼物皆附上一张请柬,盛邀他父子三人赴各家的除夕家宴。
南之邈自然不去,吩咐身侧立着的一名侍者道:“天族的恩赏何在?”
侍者忙又双手捧了一册泥金彩绣的礼单敬上。
南之邈道:“只因我无念境毗邻人间,才有春节这一习俗,天家却不兴这个俗事,难为天帝陛下年年惦记着,又偏肯厚赏。”一面又笑着对侍者道:“今岁还是瞅准了祭祀时来,仍是不肯多吃盏茶?”
那侍者笑着道:“回尊主,天族规矩大。颁旨的神官不但不多吃茶,竟更比往年客气了些,这礼也似乎多出许多来。”
南之邈本心绪甚悦,便与那侍者笑道:“你懂些什么。便是我们这样的家族,赏出去的礼只有一年比一年多,岂有愈来愈少的道理,何况天家。”又道:“左不过是些玩意儿,岁岁都差不离。”遂命:“念来。”
那侍者便启开礼单,逐一念去。
起先是一色一色的奇珍异宝,并不觉怎样。后听见赐了十多头仙兽,专给无念境西边的竹林子充盈仙气。南之邈含笑道:“有心了。”
侍者接着念去,到了差不多时候,侍者恰歇了声。南之邈只当念毕了,便站起身,朝天下拜道:“天恩浩荡,何以克当。”
又命拿下去收好。除仙兽外,其余一概匀和拣择了,待明日弟子启程归家前,尽数作回礼赠与他们。
那侍者却打躬笑道:“尊主请恕奴才死罪,尊主素日最是宽仁待下的,怎的今日不肯赐奴才片刻歇晌呢?”
南之邈听他话内有因,便笑看着他。只听那侍者道:“这礼单,奴才念了不足十之一二,尚有十之八、九没念得呢。奴才方才不过乏了,停下喘了那一时。现下竟要一口气念完。”
又足足过了一盏茶工夫后,那侍者方念罢。南之邈神色严肃,将礼单拿来端详,又递给南岑遥。
南岑遥看时,吃惊、诧异、惶恐,诸般脸色一路变换着来。一重深似一重。
“父亲,这何止是多出许多来!分明是混了七八家的礼,都错送来咱们家了!”
他父亲皱了眉,道:“你看那署印,绝没有错。”
南岑遥迟疑道:“难不成天帝陛下他老人家一时高兴,便多赏了些?”
南之邈道:“陛下且虑不到此等小事上来。”沉吟了半日后方又道:“许是重华宫那位主子。”
南岑遥想了一想,转忧为喜道:“正是呢,太子殿下最是倜傥不羁,跳脱有趣的。这很像他的手笔。何况殿下寿诞在即,届时天庭必然大排筵宴,封赏四海,如此相较,今日的这些统统就不够看了……”
这里南之邈正要说话,苏幕从外面喘吁吁地赶进来,一手高高托着什么物什,另一手指着道:“快,快,尊主,有要紧的密信。”
南之邈父子都随之紧猝起来,忙接了信展开来看时,只见起首第一行写道是:
“你这杂胡子小老头儿,多早晚神不知鬼不晓地替本宫捡了个妹妹……”
作者有话说:
偶像李大嘴说过,你跟他作对就是跟我作对,跟我作对就是跟我姑父作对,跟我姑父作对,就是跟朝廷作对。跟朝廷作对你敢吗??低调低调…… 呃……(绑护膝ing),(跪)周四见!
第69章
南之邈一览之下,大惑不解,忙瞠目结舌往下细看。脸色却越来越骇异。南岑遥也顾不得长幼尊卑,凑在他父亲身边一起阅毕了信。
落款处并无名号,但他父子都知道是谁。
南岑遥脸已白了。南之邈却立刻回转精神,问着他道:“太子殿下这信中所述可果真么?”
南岑遥半晌不答,南之邈锤了他一拳,他才“啊——”一声,又只管看着他父亲发怔。
苏幕不敢僭越,因此并不知所系何事。但见南之邈读信时那一段惊惶情态,便知一定是大事,并且是极其不妙的大事。忙也推着南岑遥道:“少主,你倒是说句话呀!”
南岑遥好歹定了定神,方说道:“确实有这么一号人,在凡间时遇到的,跟了我们一路……”
南之邈严厉道:“你细细说来,不得遗漏!”
南岑遥此时也没了主意,只以他父亲为主心骨儿,便将凡间所经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
南之邈听毕,将双目眯了眯道:“了不得,他竟瞒的一字不透!”
南岑遥忙道:“虽是壑殊先发现了,但一定也不十分笃定,否则他必不瞒我。”
南之邈朝他一甩袖子,冷笑道:“岑儿,你当真糊涂!”说毕,起身就往外走。
南岑遥一时警醒过来,忙拦住道:“父亲去哪儿?”
南之邈看他一眼,冷声道:“自然是东华宫,本尊倒要问问他,安的是什么主意!”
南岑遥虽也心煎如油,却想到方才南壑殊走时的神色,料定他此时必定同着木惜迟在一处。若他父亲此时雷嗔电怒地去了,不论撞见什么,必要令木惜迟受惊,使南壑殊生恨。于是抵死阻拦。
“现下年节中,今日又是正日子。一天喜气盈盈的,父亲纵有气忿,也好歹忍耐。再者,此刻天晚了,父亲这一去,下人们吵嚷得合府皆知,又正值无数宾客在府内,倒教人家初次来就撞见咱们宅反家乱的,不成个体统,也于我无念境声誉有亏。何如明日一早,孩儿携了壑殊来给父亲贺岁,也正好令他同父亲解释分明。”
南之邈听毕,这才罢了,唯有冷冷一笑,拂袖而去。
南岑遥不敢就走,一路跟随,直待亲自服侍南之邈歇下,这才离开。
且说南壑殊回至东华宫,左右不见人,便走来自己屋里。只见三只描漆锦匣陈设在桌上。将第一只打开,原来是一方墨玉冻砚台,浑厚敦实,别无装饰,系苔痕的调性。打开第二只锦匣,里面是一排珊瑚笔架,并一个雨过天青瓷的双口笔洗。那珊瑚鲜翠欲滴,笔洗瓷润如玉,显是花影的风致派头。
末一个匣子,最是小小巧巧的。南壑殊先托在掌心,细细摩挲了一阵,这才打开。看时,是一副素色宫绦,丝丝绕绕地摆在当心,尾端坠着一枚水沉香,雕刻着一对双 飞大雁,油润厚密,光泽喜人。
下面垫着一张纸,写着:“小的恭请公子万福金安。日前弄坏了公子的一件东西,这个小玩意儿权当赔礼。本该当面奉送,再给公子磕一百个响头,赔一万次罪。可今夜是放河灯的时节,小的有一盏河灯要供奉娘亲。在屋里等不来公子,又恐误了时辰,因此不能面见,求公子恕罪,回来一并磕头。奴木惜迟恭肃谨拜。”
南壑殊嘴角勾一勾,自语道:“个刁钻鬼精灵。逞得你拿赔礼充节礼,又赖我误了你的时辰。”
说毕,转身走至院中。除夕钟声已过,飞电总算刑满释放。此时院中阒无一人,唯有风声飒飒。
南壑殊立在中心,衣裾随风狂舞,腰间一枚水沉香却缠绵紧贴着,在一袭白衣素饰的映衬下,格外瞩目。
原来太乙山脚下有一条河,离凡界尚有一段距离,平日杳无人烟。此时却晶华璀璨,细看之下,竟是有无数的河灯在水面上,荡荡悠悠直往远方去了。
这里苏哲才放出去一盏河灯,一瞥眼,瞅见了木惜迟正在两三人之外,也正用灵力点灯。便凑过去道:“这条河是往幽冥界去的,凡人死后自去投胎,或可再世为人。而仙家殇故,便魂归天地,无处寻觅了。譬如我外祖母,她是凡人,如今已几世轮回。说起来,我为她点河灯,除了寄托哀思,也实指望能替她添些福佑,保佑她在人间的每一世都顺遂平安。”
一时瞅瞅那河灯,又说道,“木头,我猜你这盏灯是为你娘亲点的罢?只是这灯上也没有名字,你痴心可怜,倒别太隐藏着了。该是将她老人家的名字写出来才是。”
木惜迟闻得此言,又是斯时斯景,也就忘了同苏哲置气,不由伤情道:“我并不知晓娘亲的名姓,点一盏河灯,不过心里知道罢了。”
苏哲素知木惜迟强过自己百倍,虽是同辈,但歇不歇见他肯露出些与平日性子不符的智谋独见来,心里常十分艳羡。
如今又听他说起娘亲,就这样自伤起来,倒像个小娃娃一般可怜见的。
可也算抓住了木惜迟有这一处罩门。往后就不再觉得他是个滚圆的茶壶没个把手了。这么一想便心里对他最后一丝芥蒂也荡然无存。赶上去热着眼眶子喊道:“没了娘也不怕什么,今后你就多了我这么一个亲哥哥!”
次后苏哲又倾心吐胆,多说些家常不遂心之事来给木惜迟开解。那意思,凭是亲爹亲娘,一家子亲骨肉,也有好些不尽如人意之处。
木惜迟听着明白,心下便感激,遂将先前一概怨怼也就丢开。
东方天色将晓,河边众人方即散去,木惜迟同着苏哲亦便往回走。远远眺了一眼,脚步又刹住。原来自己那盏河灯竟远离队,兀自摇摇晃晃往另一边去了。
木惜迟忙赶着追,一时追上,急着施术将其召回。不意那河灯不肯听令,坚决抵抗着水流,另辟蹊径。木惜迟急得在岸上跌足,正要亲身下水去将它捞回。就见又跑来一盏灯,直直往自己这盏靠过来。
只见那河灯来至近处,便慢下来,不似先前那般急忙。悠悠围着木惜迟这盏打转。
一时遇到湍流,木惜迟这盏灯咕咚一声往下游沉去,那盏追来的河灯便追也赶似的往前头去,好歹叫它赶上了,又快快慢慢,依依偎偎,始终不离左右。
是时,河边人已走了大半,下剩的看见这奇景,都回转来凑趣儿。
忽听一人大叫道:“嗐呀,那是二公子的河灯!”
作者有话说:
哦豁,手滑提前了……
忽听一人大叫道:“嗐呀,那是二公子的河灯!”
另有一人问着他道:“怎见得就是二公子的?”
那人答道:“你没见那灯上的火焰纯白,耀如日光。相传南明离火无物不焚,燃到极致时,正是纯白!”
“呀,二公子竟也在我们队里么?他在哪儿?有谁看见了……”
“……”
木惜迟听了这话,再看看那一对河灯,真如两个人一般,缠缠绵绵,打打闹闹,就这么逆着水流,舍众而去。一时心里甜上来,一时又成倍地心酸起来。恍恍惚惚,不知所以。便怔怔立在河边,迎风洒泪。
彼时所有的河灯都已飘远,人也就散尽。苏哲视其光景,不好就劝。只得陪着站了会子。
忽然木惜迟转过身,拔足狂奔起来。苏哲一个猛不防,只管随后苦追。可只慢了一步,便死活追不上了。
这里木惜迟一径飞奔回东华宫,直往南壑殊书房赶去,心头似有千言万语,一定要说与他知道。
刚一脚踏进门槛内,木惜迟险些一个踉跄栽倒。
只见南之邈在主位上端坐着。
忙就站好见礼。南之邈不置一辞,只一味盯着木惜迟看。木惜迟心中忐忑,只得讪讪地陪笑,与他汲水烹茶。
“过来。”南之邈开口。
木惜迟便往近处蹭了蹭。
“怕我么?”南之邈道。
木惜迟忙跪下道:“尊主威仪棣棣,奴才长怀敬畏之心。”
“过来坐下。”南之邈又道。
木惜迟垂了头,“奴才不敢。”
半晌南之邈和蔼笑道:“有什么不敢,你就挨着本尊坐下。”
木惜迟只得告了罪,搬个小杌子,在南之邈脚边坐了。
南之邈便直直拿眼睛觑着木惜迟上下打量,木惜迟虽低着头看不到,心里却明知道的,只是奇怪,不敢作声。
足足过了两三句话的工夫,南之邈笑道:“你这身衣裳是壑儿的罢?”
木惜迟颔首道:“禀尊主,是。”
南之邈道:“为什么穿着他的衣裳?”
木惜迟不便与外人多言,只说自己的衣裳少,搁不住穿,公子便赏了些给他。
南之邈又道:“你里面可穿着身浅绛的内衫?”
木惜迟见问的奇怪,便摇头说不曾穿。
南之邈道:“撒谎。本尊已分明看见了。”
说着伸手到木惜迟衽口,往外翻扯揭开,拇指伸进去摩挲一圈。
木惜迟心中异样,却也不敢对南之邈不恭,姑且咬牙忍耐着。
半晌,南之邈眯着眼睛道:“本尊看错了。”
前一晚祠堂内,南之邈遥遥望见木惜迟,心下便起疑。方才自木惜迟一进门,南之邈观察了半日,见他神色一如往常,并无异样。
南之邈疑惑,难道他已不记得那晚发生的事了。
虑及那件事,南之邈原也十分后悔,直恨自己行得过急了些,未免失于鲁莽。若假以时日,恩威并施,不怕他不从。
眼下南之邈仍是不信木惜迟已忘了,乃至又轻薄狎昵,以试探确凿。又见他只是隐忍害怕,全不似当晚拼死反抗,心内这才笃定,木惜迟确已忘了。
至于究竟是惊惧已极,乃至创伤遗忘,还是被人施了什么术法,导致被迫遗忘。就不得而知了。
南之邈思忖的工夫,木惜迟已理整好了衣裳,起身添茶。南之邈笑着将茶盏递给他,趁他来接时,便拿手掌覆在他手背上。
木惜迟不由得一抖,南之邈便猛一撒手。茶盏应声而落,哗啦啦摔个粉碎。
木惜迟唬得小脸儿煞白,忙蹲身去拾掇。门外忽来一声断喝:“谁许你进门来!”
南之邈同木惜迟皆是一惊,都往外看时,只见南壑殊阴云密布着一张脸向里快步走来。
木惜迟闹不准他这一声是对谁,只怔怔地看着他走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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