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呢?你这些年……”他其实羞于问出这句话,他是个不称职的儿子, 母亲离家出走这些年, 他对她的下落不闻不问,并未尝试过寻找她;如今见了面,却虚情假意地关心起她的现状, 他哪里配呢。
“不太好,但又很好。”她嫌气氛凝重, 握着小勺搅动咖啡里尚未融尽的方糖块,发出金属碰击陶瓷杯壁的轻响。“我有微薄的收入,够维持拮据的生活;有并不宽裕的时间,用来钻研兴趣爱好。但在这里,我是演员,我喜欢演戏,所以没有比这更好的生活了。”
“我可以……”他欲言又止。
好歹是他的亲生母亲,能透过微表情洞穿他的各种想法。她制止道:“不用了,你什么都不需要为我做。”
“我看着你,一点也想象不出你是我的孩子。虽然你和我长得很像,可是做你的母亲,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那么遥远,那么陌生。”她微微抬高眼睑,俯视他道,“我让你很痛苦吧?我也不知道当初的自己是怎么了,为什么要逼迫小小的你活得那么艰辛,你心里一定很恨我。”
“我也恨过你的外婆,恨她生下我。我想你跟我是一样的,我们是心连心的母子,我受过的苦,你也都受过。不过宣宣,你长大了,你做到了妈妈这一生都做不到的事,妈妈为你感到骄傲和自豪,可妈妈也加倍的嫉妒和痛恨你。
“我也常常想,世界上怎么会有我这种冷血而糟糕的母亲。但是……我不后悔,你知道吗?我把你带来这个人世间,将你抚养长大,我作为母亲的使命和责任就完成了。在你十六岁以后,我终于又做回我了,我不再是你的妈妈,我是我自己。
“妈妈亏欠你很多,但妈妈也带给了你那些你永远无法偿还的东西。你会原谅妈妈的自私,理解妈妈的选择,对吗?”
他哑口无言。
“再次见到你,你仍然令我伤心。”她捋着颊侧的一绺头发,眼神落寞道,“我问你过得好不好,你说不好,可是你明明都这么成功了。你是众望所归的大明星,我却连三流电影的龙套角色都面试不上,你的出现好像是在提醒我,我有多么失败和无能。”
“你是无辜的,我还要反思,我是不是太扭曲病态了,怎么会如此看待我的亲生儿子?我真的不想见你,你会让我无法控制地想很多。如果我没有生过你就好了,如果我们不是母子,那该有多好啊。”
裴令宣别过脸,让眼眶滚烫的热度消融殆尽,当再度转头面向她,他依旧说不出只言片语。他的心像一条枯竭的河流,只剩坚硬的石块散落在干涸的河床之上。
她笑意更深,含情脉脉道:“我很坏吧?每句话都在告诉你:妈妈不爱你。”
“宝贝,你能走到今天,那你必定学会了独自面对一切。所以,坚强,好吗?毕竟又有谁,能陪你走到最后呢?你生来就是一个人,走时也会孤独地离开。妈妈就只陪你到十六岁,你从那一天起,就已经没有妈妈了。”
她走后,裴令宣幻视自己伏倒在桌面失声痛哭,肩膀颤抖,哆嗦不止。但实际上他只是坐在那里,他的视线掠过葱郁的绿叶和透光的窗缝,投射在深红的墙面;时间漫长得犹如树根的年轮,一圈又一圈,无止境地旋转、流连。
他呆坐了一下午,结账前才端起杯子喝掉冷透的咖啡。这就是他和母亲久别重逢的经过,没有更多了。
母亲的存在至少令他明白了,他不是铁石心肠,他的心同样是肉长的,被碎玻璃划了会流血,会痛得彻夜难眠。
他何尝不想靠酒精或尼古丁来麻痹神经,但人深受打击、精神脆弱时,动动手指都觉得困难,他残余的气力只够他蜷缩在床角,木然地盯着屏幕反复点亮的手机。
大约是求生意志支使他捡起了赖以生存的工具,滑动屏幕解锁,跃入眼帘的是层出不穷的消息提醒。
他一再下滑,点开那个沉寂已久的对话框。
或许是巧合,亦或许是宿命。在他头脑空白、不知如何书写之际,对方先发来三个字:好想你
他落在键盘上的指尖瑟缩地蜷起,心脏好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宁则远:你打算什么时候理我呢?我们可不可以不冷战了
宁则远:你把关系搞太僵不好吧,明年还要一起去戛纳的
裴令宣抹掉眼泪,笑着输入:你先抱抱我
他的物质条件向来优渥,但要说何时庆幸过自己是富人,那便是宁则远连夜飞来找他,他不必躲在阴暗的房间像颗发霉的蘑菇般等待被挖掘,而是拾掇得鲜亮照人去和对方见面的那一刻。
他要面子,偶像包袱重,不愿以狼狈的一面示人。宁则远也绝口不问他的经历,只当是他愿意和解了。
他今日的拥抱比以往更为慷慨,眼底含光,看着人时有些粘乎乎的不舍。
宁则远揉了揉他的后脑勺,说:“对我旧情复燃了?”
“嗯。”他不想解释,有什么关系呢,他从十六岁起就不需要被安慰了。
“我想跳伞。”裴令宣期待地说。
他难得愿意撒娇,没人会拒绝。宁则远立马拿出手机道:“那我订去瑞士的机票?就下午起飞的航班如何?你还有别的事要处理吗?”
“我放假了,什么事也没有。但你刚来,不休息一天再走?”他问。
“你想去我们就出发,不用休息。”
“不急,明天再走也来得及。”
“心愿不能及时被满足,就没有意义了,”宁则远大方道,“我发誓不会再委屈你了,不管我在做什么,你的需求永远优先。”
“你还是没学会怎么讨好人,”裴令宣批评他,“你不仅要做,还要光做不说,默默付出才能让人感动。你每次都把话说得很好听,只会拉高我的期望值,一旦你没做到,我就会失望透顶。”
“是吗?那还是我做得不够好。”宁则远虚心受教,又说,“但你也知道啊,我哪里学过怎么讨好人。我做这些只是因为是你,只有你值得,换做别人我不可能这样做的。”
“那我还要感激你的偏爱,为此感到幸运咯?”
“没有……”宁则远拉长声调辩驳道,“是我幸运,我就是命好,能有被你需要的时候。”
裴令宣扬起眉,“这还差不多。”
他们只去吃了顿午饭,又再次回到机场;谁也没带行李,到达目的地重新买,也比回酒店收拾来的快。
在小蛇两头奔波的日子里,裴令宣学会了随身携带身份证件和护照,说走就走的感觉潇洒自如,很棒。他感谢努力挣钱的自己,感谢财富为他赎回的宝贵时间,令他不必把生命浪费在省钱上。他把节约下来的时间用以拥抱和亲吻喜欢的人。
宁则远从最初的青涩蜕变为能轻松地招架住他的热情,但公开场合也做不出多过火的行为,亲够了想起问他:“叫不叫上你妹妹?她离得近。”
“对哦。”裴令宣记起他那在外面越放越野,假期也不着家的妹妹。“我给她打个电话,抽查她在干嘛,敢谈恋爱她就死定了。”
“她都多大了,成年了吧?你还管她谈不谈恋爱?”
“这个家只有我管得住她,她性格像我,喜欢乱搞,不约束她迟早要出事。”
宁则远笑道:“你知道你以前那叫乱搞?”
“也算不上吧,”裴令宣一面拨号,一面为自己开脱,“我又没脚踏两条船过,我就是换得勤,但我爱干净。”
“喂……哥哥。”另一头的裴晶晶声音困乏,似乎是被吵醒的。
“想不想去瑞士玩儿?给你订机票。”他把行程简单一说。
“哎哟我不去……我最近缺觉,没精力玩儿了。”
他这妹妹,心里有鬼。裴令宣使出杀招道:“真不去?忘了跟你说,我们又复合啦,想约你庆祝来着。”
“复合?和那个谁?”裴晶晶登时来劲儿了,冲着话筒咆哮,“你疯啦!?”
“对呀,我疯了,等着你来唤回我的理智,阻止我犯傻呢。”他说着,将右手放到身边人摊开的手掌里,十根手指自然地交错相扣。
“你等着,我这就洗头化妆去机场,我非得拆散你俩不可。”
“等你。”裴令宣叮嘱完妹妹路上注意安全,然后歪倒在宁则远怀里,他仰视着抬抬手就能摸到的那张脸,说,“我也不是一无所有吧?”
“当然,”宁则远握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颊边,“不管发生什么,我都是你的。”
第98章 无字情书18
重逢的结果并不美满如意, 但不能否认他确有一位直系亲属尚在人世。亲人嘛,要么是精神支柱和坚实的后盾;要么是前世的仇人,今生的拖累, 真正能做到形同陌路的又有多少?不管是父亲还是母亲, 既然都对他没有亲情可言, 他就不能寄希望于他们会真心为他着想,况且有心又如何,真心本就易变。
他的妈妈不肯认他,那他也只好把她当作外人, 奉承着、讨好着、防范着。
前两年他在瑞士一家银行开过户头,当年重金求购的马蒂斯真迹也一并转移到这边的金库。此番临时起意的短途旅行, 他正好把画取出来, 办理赠予手续,送给养育了他十六年的母亲,作为答谢礼。
送钱很麻烦的,一是她不一定肯收,二是她爽快地收了,将来也有概率演变为无底洞。不如送幅画干净利落, 她想花钱可以把它变现, 不屑一顾的话就丢进储藏间;是财富或是一文不值的废品,全看她的需求和意愿。
他不愿宣扬, 私下带着佘冉去办的这些事;把宁则远和裴晶晶留在酒店, 管他俩能翻出几层浪花。
裴晶晶自小猖狂惯了,她活到成年以来遭遇过的最大变故就只有一个男人跑到她面前自杀。不过接受了长达两年的心理治疗后,她认为不如把天价治疗费用兑换成她的零花钱, 果然拥有那笔钱的她又变回了无忧无虑的小女孩。
她审视着宁则远,决心要让他知道她的厉害。
其实自从年满十八岁, 她便醒悟了自己并没有哪里很厉害,她的全部骄傲和张扬,都来自于家人的宠溺与放纵。
她摘下耳机,靠近另一把椅子,问还在专心写写画画的宁则远:“喂,你是真的喜欢我哥哥吗?”
这家酒店的地理位置优越,从窗户向外远眺,是高耸的雪色山峰和碧蓝湖水;宁则远坐在窗下,如同被一幅蓝白主色调的古典油画框在其中,头发与眼瞳漆黑乌亮。
宁则远不是非常想搭理她,拖延了一分钟,慢吞吞地说:“你问这干什么?”
“我是他妹妹,我关心他啊。他单独外出你都不陪着他,你哪里有男朋友的样子?”
“我觉得,”宁则远停了笔,抬头看她,“你不了解你哥哥。”
她不是把气恼和欢愉都摆在脸上的无知少女了,所以听了这话只是笑笑,“那你很了解他?”
“嗯,远比你了解。”
裴晶晶说:“所以你惹他不高兴,让他伤心难过,都是你故意的咯?”
宁则远没有回避她尖锐的提问,平和道:“两个人在一起生活,不是你所想象的,或你从偶像剧里看到的那样,你宠我,我宠你就可以;你也不要觉得你哥哥是完人,他的优缺点我都切身感受过,他是什么性格,我比你清楚一万倍。这种相处方式,是我们共同选择的,而不是我单方面强加于他。”
裴晶晶拧着眉头厌恶道,“你这人真是太傲慢了,令我不适。”
“对,我强势又傲慢,我不喜欢和别人产生分歧,如果有分歧,最好全都听我的。但有一个人是例外,你哥哥,我愿意让他来拿主意,不管他说什么,我都会乖乖听他的。”
宁则远没有用哄孩子的态度对待她,反而一本正经道:“你应该想象得到你哥哥有多受欢迎,他想要什么样的对象找不到?从头到尾都是他选的我。如果你是来指责我对他不够好,那我承认你说的对,我不是随时照看别人情绪的类型;但有没有可能,你哥哥不需要别人对他那么好?
“你呢,你关心过你哥哥想要什么吗?他想要的是一个每天把他哄得喜笑颜开,对他关怀备至的好男人;还是一个有求必应,能托举着他往上爬的靠山?你想过吗?我不完美,我只是万千男人中的一个。倒是你,妹妹,如果你还梦想找到一个十全十美的异性作为伴侣,那我觉得你的心智还不够成熟,小心被男人骗吧。”
“你,你,好,你给我等着。”裴晶晶气得发抖,一时间不知怎么反驳更有力,转开头生闷气。
她是心智不成熟,受了委屈还要扑到大人怀里哭呢,积攒了一早上的眼泪,她生生忍到裴令宣回来才发作,红着眼眶哽咽道:“他趁你不在,使劲说我,我又说不过他。我好难过啊哥哥。”
裴令宣不知来龙去脉,但他是兄长,天然要为妹妹主持公道,于是指使宁则远说:“你快给她道歉,诚恳点。”
窗外天气晴朗,金色阳光从云缝洒下,铺满整片灿亮的湖水。宁则远背着光,眉目的轮廓含混不清,灵动的手指转着一支铅笔,抬着下巴道:“凭什么?她闲着没事儿来挑我的刺,我还得惯着她?”
“她是我妹妹,也是你妹妹,你会这么对待你的亲妹妹吗?”
“我把她当妹妹的条件是,她也得把我当哥哥,但她从没有把我看作你的男朋友,在她心里我就是仇人。”
裴令宣笑道:“你再顶我一句嘴试试看。”
宁则远该低头时懂得服软,放下笔垂着手,从椅子里起立,向裴晶晶郑重地鞠了一躬,“对不起,晶晶;我不该对你说那么过分的话。”
“你已经说了呀!难不成我还当你没说过吗!嘴上道歉没用!”她不依不饶。
“那公主殿下是想打我还是骂我呢,我不还口也不还手,直到您气消了开心为止。”
“哥哥!你看他!他挖苦我!”
裴令宣一个头两个大,说:“趁我还有耐心,都给我消停点。”
宁则远和裴晶晶商量道:“我们别给你哥哥添堵了,他好不容易放假。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带你去逛街,你想要什么就拿什么,我买单。一个男人要是真心实意对你,就一定会给你花钱,我最大的诚意也就是钱了。”
谁还能抵抗住金钱的诱惑,裴晶晶是不行,所以她努嘴考虑道:“唔……那就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吧。”
裴令宣:“你完了,她花钱大手大脚,不狠狠宰你一笔不会罢休。”
“没关系,我钱够。”宁则远自我吹捧道,“相比起一般男人我有个致命优点,我是真的把钱财看作身外之物,看我拍的那些赔本电影就知道了。”
“这算什么优点啊?”裴晶晶鄙夷他,“男人要会赚钱才行,你这种坐吃山空的二世祖,我可不放心把我哥交给你。”
“你要知道,喜欢钱和权的男人,就不会那么喜欢你哥了。所以我最可靠,我亏钱都要拍电影捧他,谁能说我对他不是真爱?”
“额……”裴晶晶被说迷糊了,“好像也有道理。”
“你们俩少拌几句嘴我就谢天谢地了,”裴令宣拍她的头顶,伸出手要牵她,“走吧宝贝,咱们花他的钱去。”
妹妹握着他的手指借力站起,“好呀。”
宁则远却在旁边无动于衷地杵着。
裴令宣:“你又闹什么幺蛾子?”
宁则远抠着后脑勺,没看他,小声说:“都不叫我宝贝……”
他妥协道:“你也是宝贝,她是小宝贝,你是大宝贝,总行了吧?”
宁则远正眼和他对视,得寸进尺地说:“那我也要你牵。”
然而他许久没动作,这无声的拒绝促使裴晶晶得意地朝仇人吐舌头道:“你、不、配!”
裴令宣设想着左手牵妹妹右手牵男朋友的画面……他做不出来,再恩爱也不至于黏糊成那样,所以他无视对方的诉求,领着妹妹先走了。
第一天忙着办事和逛街消费哄裴晶晶,跳伞滑雪等极限运动的行程便改在了次日。
这天晚上裴令宣决定早睡早起,但他在亲热事项上极具奉献精神,并且体贴入微;早些年为了哄男友开心,也不是没在床上演过戏。
所以睡前他拎着枕头敲开了宁则远的房门,积极地投怀送抱,被人温柔地搂住,他软绵绵地靠过去,“一个小时能搞定吗?我今天有点困。”
“那就直接睡觉。”宁则远迎他进屋,关了门,替他布置好枕头。
“白天没有牵你,你会不会不高兴?”
“你是为了来给我道歉?”
“你有没有不高兴嘛。”
“没有啊,”宁则远豁达道,“那不就开玩笑吗,只是很小一件事,你别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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