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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冬天与你分手(他的耳坠)


裴令宣从回忆的犄角旮旯里翻出那个和当今的娱乐圈贵公子相比,只能称之为“灰头土脸”的牧马少年,释然一笑道:“嗯,他算是。”
“嘿嘿。”林子晗傻笑道,“宁导家的宝贝儿子给我当过替身,这事儿我能吹一辈子。”
“你当时知不知道他姓宁呢?”裴令宣回溯往事,莫名记恨起当年那群帮着宁则远隐瞒身份的人。
“我不知道啊,但我看得出他不是普通人。”
“你怎么看出来的?”他觉得好笑。
“哥,你别看我呆头呆脑的,其实说起来我比你多了很多社会经验啊。就不说我现在是苦命打工人,放以前,我也是参加过高考艺考,住过集体宿舍,和好哥们儿翻墙翘过课,见识过贫富差距的大学生啊。这些你都没体验过吧?你从小就被捧得高高在上的,你当然注意不到那些普通人才能注意到的细节。”
“那个宁、哦宁则远……还是明伽顺口点,看他吃饭就知道他和我们都不一样。具体我有点儿忘了,但我对他的印象一直是个神秘人。我从他眼神就看得出,他对我的蔑视。”林子晗自嘲地笑笑,“我也没你们想的那么傻,谁喜欢我,谁讨厌我,我都能感知得到。”
裴令宣不能否认,也不能去争辩“不,他没有蔑视你”。不管是明伽或宁则远,的的确确都没有一秒是看得起林子晗的。但他从没深入思考过这个问题。
“你帮我解惑了。”他说。
“啊?”林子晗诧异。
裴令宣道:“此前我很疑惑,为什么明伽跟宁则远,可以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人。我乖巧温和的白月光,怎么会变成那个刻薄阴森的鬼样子……但听你一说,也许他从始至终都是那样,前面是他演的好,或者我瞎了眼。”
“他只是对你乖巧温和 ,对别人可没有。”林子晗并不掩饰脸上的愤世嫉俗,“傲慢是藏不住的,尤其是有钱人和上等人的傲慢。我这种货色,在他们眼里就是资本的玩物吧,只能哄哄涉世未深的小粉丝,他们搞艺术的,哪里瞧得上我。反正不管明伽还是宁则远,我对他是一丝一毫都喜欢不起来,不过我知道你喜欢他,可能他很会逗你开心吧。”
“……”裴令宣的心情凌乱到无以复加,是这样吗?爱情真的只是暂时性的精神错乱吗?原来他认识的人里,陆玮琛才是最通透聪明的那个?
“哥我好像没跟你说,我是自杀过的。”林子晗说。
他迟滞地转过头,“嗯?”
“有段时间,我特别恨这个世界,恨所有人。恨公司无止境的压榨,恨导演的喜怒无常,恨粉丝的盲目崇拜,我实在不适合做演员,因为我负担不起千千万人的爱与恨。我躺在被窝里哭得下不了床,恨老天爷把我遗弃在那个风口浪尖,却连根浮木都不施舍我,我恨不得掐死自己。”
林子晗垂头抹了抹眼泪,破涕为笑道:“好在都过去了。遇到雅雅是我最大的运气,我愿意用全部财富和未来交换她陪在我身边。被光照耀过,就再也不想回到绝望的黑暗当中了。哥,我相信你也会遇到属于你的光的。”
裴令宣不认可道:“你们谈恋爱也太矫情了。我完全没有过你这样的想法,将来也不会有;我也没觉得我活在黑暗里,我的未来很光明。”
“是,哥你的人生永远那么坦荡。我不是想说服你什么的,但换个角度想啊,哥,现在的你,已经是许多人望尘莫及的高度了。有最顶级的导演力捧你,有大批观众疯狂地迷恋你,你不仅有钱,还有话语权,而那些提名、奖项什么的,只要你不退圈,继续做演员,那奖杯早晚都是你。你不该再跟我这个小小的凡夫俗子计较,命运亏欠你什么了。”
见他不语,林子晗问:“可你仍然觉得不够,对吗?”
裴令宣摊手道:“欲壑难填。”
林子晗绽露出标志性的笑容,极具亲和力道:“找个人爱你吧,哥。我相信你谁也不爱,但会有人非常非常爱你的。”
回家的路途中,他们去便利店买了几罐啤酒和一袋熟食,带回家给金雅当宵夜。不做女演员的她不再渴求苗条身材,但依旧怎么吃都不长肉。
这夫妻俩的体质,不做艺人简直暴殄天物。裴令宣盯着别人家的天花板胡思乱想了一小时,在深深浅浅的困意来临之际含恨入睡。
这一晚他又暂时性精神错乱了,梦里的他好想那个谁,但也只是醒来后连名字也羞于提及的那个谁了。
邓闻生的电影拍摄周期都很短。“顶级名导力捧他”是一种相对乐观的说法,其实邓导本人没有晚年重出江湖的野心,为他写剧本和拍电影,是因为恰好有灵感,恰好拍得出,于是举重若轻地完成了一部只有影迷会感兴趣的作品。
好在影迷感兴趣,就意味着电影节评委多半会感兴趣。
他那股争强好胜的劲儿并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减淡,不过藏得更深了,不再宣之于口,表露于声。
人都是在默默无闻中做成一些事的。
拍戏期间要说有发生了哪些有趣的事,值得一提的也就是灯光师是越重影的前男友了。
这位前男友是在不久前被踹掉的。裴令宣跟人聊了两句闲话,打听出越重影还在死磕她那部不被看好的剧本。
时隔数月,他的心境又有了崭新的变化。
回想起和越重影一块儿工作的时光,裴令宣愈发念起她的好;她聪慧、勤恳、专注、执着,为他带来,并与他分享过成功的喜悦。
他们合作得那么愉快,再合作一次又未尝不可呢?
他的朋友一只手数得过来,她是其中一个,当帮朋友的忙,又有何不可?
他找到通讯录里越重影的手机号码,果断地拨过去,然而冰冷的提示音通知他:您所拨打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
裴令宣坐在片场沉思着,大梦初醒般地怔了怔,忽然间再也理解不了当初强硬拒绝她的自己。
“找人不难啊,关键是你找她干嘛?”陆玮琛琢磨着他的脸色,“她想不开,你也想不开啊?”
“怎么能是想不开呢。”他淡淡反驳。
“我直说了,她就是个异想天开的小妞儿,跟陶漫似的,运气好。你要真以为她是什么罕见的稀世之才,那你就是……”陆玮琛的手指点点太阳穴道,“——脑子坏了。我建议你先治病,别惦记拍电影了。”
“难道只有稀世奇才的电影才值得拍的吗?”裴令宣托着腮问。
他鲜有不带攻击性,以柔软和煦的态度与陆玮琛交流的时刻,所以对方吃了他这套,清嗓子道:“不是不让你拍你喜欢的,但跟她那不是瞎玩儿浪费时间么?拍商业片,那个题材不吃香,拍文艺片,她水平不够格。除非你就想做慈善,只为了帮她,不求回报。”
“我可以不求回报啊。”他说。
“你?”陆玮琛嗤之以鼻,“我还不清楚你?你个唯利是图、趋炎附势的——”
“嗯,接着说啊。”他点点头,表示有在认真虔诚地倾听。
“哎算了。”陆玮琛摇晃手掌扇了扇耳旁的风,改口道,“人是会变的,我信你。但我不支持啊,我只帮你找人,别的跟我没有一分钱关系。”
“谢咯。”目的达成,裴令宣摘走了桌上花瓶里的郁金香,借花献给眼前的假佛,“祝你遇到一个……真心爱你,而不是只爱你的钱的女人。”
“操!你少他妈咒我!”陆玮琛愤恨地打掉那朵花。

第89章 无字情书09
越重影行踪不定, 裴令宣辗转多地,在北方某三线城市的一间小旅馆里逮到她。他本可以用更便捷省事的法子,使她主动来联系他。但他想以朋友的身份和她重逢, 既然是朋友, 就不能摆制片人或知名演员的倨傲架子。
他能来, 越重影很高兴,给他带了瓶从楼下超市买的无糖饮料,她放下包脱去外套,端量他道:“委屈你这大明星了, 没狗仔跟着你吧?要不一会儿网上就该传咱俩地下恋情了。”
“传就传呗,我的绯闻都比我的真实恋情要美好。”裴令宣也等口渴了, 喝着饮料说。
“你挺有自知之明的。”越重影忍俊不禁道, “裴老师,有没有人说过你特有意思啊?”
“很多人说过啊,不过你指哪方面的意思?”
“各方面吧。虽然你不怎么替别人着想,生活也很单调,人际关系又一言难尽。但长期和你接触会发现你是个很纯粹的人。”
“我?纯粹?”裴令宣不敢置信。
越重影咯咯笑着,“对啊, 你的思维也不难懂。但你有点神秘, 一般我和其他人见面都要寒暄问候几句,可是对于你, 我总觉得我问你最近干了什么, 有点冒犯你,不知道该不该问。”
“你问啊,我很乐意告诉你。”他随即迷惑道, “不过这么说的话,确实很少有人真正关心我的动向来着。你说的没错, 我的生活是很单调,以至于我认为它们拿不出手,不值得与别人分享;比起交代自己,我更喜欢探究对方的近况。”
“嗯,所以你让人特别有想象力,你就是大部分人眼中最有魅力的那种对象,谁不想得到和驯服你这样一匹捉摸不透、飘忽不定的野马呢?何况你还长得漂亮。”越重影把他夸得天花乱坠,也不知安的什么心。
“我可没有。”裴令宣不和她耍嘴皮子,问起正事,“你还在筹备你的新电影吗?”
“对啊,但卡在剧本阶段了。”
“还没写完?”
“想写怎么都写得完,可我不想编故事了。”越重影走到窗前,拉开灰扑扑的窗帘,街对面是另一家旅店的招牌,楼下茶馆的嘈杂声变得清晰。“我希望讲述和记录真实存在的人和事,只有我是不够的,我必须去采访更多的当事人,了解她们如今的想法和现状。”
“但真的好难啊裴老师,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打动她们。”她回过身,背着光隐去面庞的忧色和萎靡。
“愿意揭开自己的伤疤、袒露不堪回首的过往的人,是极少数。”裴令宣冷静开导她,“而且她们图什么呢?再痛苦,那也是过去式了,连追诉期都过了。能够熬过那一关的人,现在大概都有了新的人生。她们凭什么为了你的理想,你的一己私欲,奉献出自己岁月静好的生活?你去纠缠她们,就是很自私。重影,别说她们了,哪怕是我——无论是谁来追问起我和某位已逝前任的往事,我都会叫他滚,无可奉告。”
“把伤口掩埋起来,它并不会好,只会溃烂流脓,永远折磨你。好了,不说心理层面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疗愈方式,我没有想揭谁的伤疤,我不会拍那种剥削电影。”越重影不受他的刺激,坚持道,“我会说服她们的,不管你怎么想。而且我不是让她们出镜拍戏,跟我聊聊天,供我取材就够了。”
裴令宣问:“你知道人最容易被什么东西打动吗?”
越重影:“真诚?”
“是钱,”他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你没法用真情打动她们的,就算有人答应了你,你能得到任何保障吗?她们随时都可以反悔,还可以事后起诉你。你别天真了,什么情谊都不如利益关系稳固,你想推进这部电影,最妥当的办法是收买她们,签合同那种。”
“我赞同你说的,但我没钱。”越重影掏了掏自己的衣兜,示意里面空空如也。
“我有啊,我还有专业的律师和法律顾问。”裴令宣诱惑她,“我们合作,怎么样?”
“呃……你想往我这儿塞演员吗?你妹妹?”越重影质疑道。
“晶晶上学很忙的,没空拍戏。”
“那你图什么呢,裴老师?”
“你也觉得我是唯利是图的人?”
“你是。”她确信道。
“我们不是朋友吗,”裴令宣试图用诚意感化她,“帮朋友的忙是应该的。”
“我们应该不是朋友。”越重影无动于衷,提高戒备心道,“你在打什么算盘啊?裴老师,有话直说行么。”
“我说真的。”他一脸严肃。
“真的?”她半信半疑。
裴令宣没忍住使坏道:“像我这种唯利是图的人,难得大发善心一回,你要是错过了这个机会,日后再怎么求我,我都不会怜悯你了。”
“谁要你怜悯啊?我求你?你等着下辈子去吧,可笑。”
“真不求我?”
对上他的双眼,越重影迟钝地领悟了他不是在说笑或拿她取乐;是超自然力量的作用也好,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也罢,越重影不想深究原因,她只感到偌大的喜悦充斥了她的全身。今天起她终于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看在他慷慨解囊的大义上,越重影甘愿违背个性配合他,她想着裴晶晶撒娇的模样,硬着头皮挽住他的胳膊扭了扭,“求你了求你了,裴老师。”
裴令宣开心了,应道:“那我就帮你一次吧。”
越重影一面鄙夷他的恶趣味,一面真心实意感激他,想到这些日子经受的挫折坎坷,她的眼眶发热,然而内心却没那么孤苦伶仃了。
“我好感动哦。”她捂着嘴呜咽道。
裴令宣倾身抱抱她,“我想帮你实现梦想啊。”
他曾经的梦想飘渺得不着边际,是醉酒后的狂妄呓语,就如同他大费周折花重金购买的那幅名画,高昂到无处安放,只有锁进黑漆漆的保险箱。而越重影的梦想是那样的坚实可信,她都这么努力地踮起脚后跟了,孤注一掷,未必不能成。
他愿意陪她赌一把。
他诚心要入伙,越重影便给予他充分的信任,花大半天时间和他谈论了现阶段的计划和构思。
他们聊得最久的话题,是关于这个故事的创作思路;裴令宣在看完当前的剧本后陷入了一段深思,他既佩服越重影的野心,又感慨她的不知天高地厚。
故事可以是娱乐性质的,也可以是严肃厚重的,不讲故事的电影也有很多,每种影片各有受众。市场上不缺关怀弱势群体、聚焦于社会事件的创作者;这个分类下,也诞生了一些流传度广、影响力大的作品。
但它们无一例外的都是高度类型化的影片。
比方说你要讲一个有关伤痛和治愈、侵害与维权的故事,那故事中必然要分好人和坏人,受害者与犯罪者。突出受害者的无辜弱小可怜,强调犯罪分子的丑陋凶恶无耻,才能引发观众的同情、悲愤,激发大家体内的正义感;从而达到通过故事发人深省、传递价值观的最终目的。
当然你也可以从猎奇的角度,拍摄一个犯罪者白天是正人君子,夜晚却露出禽兽面目,为非作歹不断行凶,在观众心中掀起焦虑和恐慌的浪潮,只为宣泄和追求感官刺激的故事。
又或者综合二者,做成一部面面俱到的片子,反正这些关乎创作视角、故事类型之间的界限,时常容易被混淆。电影嘛,剧情紧凑、精彩好看就够了,正义与邪恶,光明与黑暗,观众心中自有定论。
裴令宣看过太多利用“惨”和“恶”来形成对比,以表达主旨和核心思想的故事,所以当看到越重影的剧本时,他心里咯噔一声,总算明白了为何这个项目不被看好。
寡淡、琐碎、平静,像一杯白开水;缺乏起伏和高潮,甚至没有清晰的主次角色和很明确的结尾。像从你我他的生活中截取了一段平平无奇的日常,不加修饰地呈现出来。
“我不想写一个好看的故事,不然你告诉我,被性侵有什么好看的呢?”越重影一句质问便令他哑口无言。“我不想在电影里突显我们很惨,做女人很惨。那种受害者躲在卫生间里瑟瑟发抖,被强[]奸犯摁在墙上撞头,发丝凌乱衣衫不整的画面和情节,全是你们男人想象的。你们喜欢看女人被虐待,你们享受让我们恐惧的感觉。这是剥削,就像让女特工和女英雄穿超短裙和紧身衣,露出细腰和大长腿一样,女人在任何身份任何情境中,都是受你们剥削和奴役的性幻想对象——”
“——别指着我,”裴令宣撇清道,“我不是你说的这类情节的受众,我从青春期开始就知道我是男同。”
“是,你也是被剥削的一员啊。你演的那些美强惨角色,难道不是在用鲜血和痛苦色[]诱观众吗?我没有要批判什么,我非常热爱恐怖片,我也很爱你的卓昀,裴老师,我还给你剪过视频呢。”越重影口齿伶俐道,“但这一次,我写的是我们的故事啊,裴老师。我们不是故事主角,我们是活在现实中的人;你可以说我们的人生平凡无趣,但这世界上又有几个人的人生,能够像你一样光芒万丈,充满奇迹和机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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