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蔓延着沉默,阿乔茫然地滑了滑尾巴,不知该说什么。
阿乔丧气,难过,哑巴似的,不知怎么开口。
江言觉得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
如果他永远迈不出雌兽生育时留下的阴影,动不动就想回避,抗拒接触,长此以往,就会成为一块深埋心病。
他咬唇,试着伸手再次触摸幼蛇,这次转过脸,看向它。
浑噩中,幼蛇忽然睁开眼睛,那层瞳膜还在,瞳孔亦是浅蓝色的,小小的,宛若清凌凌的两颗小水珠。
他愣住,阿乔欣喜道:“睁眼了,它第一次睁眼诶。”
阿乔掩饰不住高兴:“言,给你摸一摸,它就睁眼睛了,我摸了好多次都没反应。”
压着嗓子的紧绷感缓慢消散。
蓦地,江言笑了笑,道:“挺好的,看起来蛮乖巧。”
此时撒特德回来,看见江言一下一下摸着阿乔的幼蛇,转去灶头准备食物。
片刻,又进来,江言仍在触摸幼蛇。
他忍了忍:“言。”
江言起身,走向石台。
“怎么了,要我帮忙吗。”
撒特德道:“别碰太久。”
江言听得云里雾里,等撒特德把肉下锅炒了,才意识过来。
“不让我摸阿乔的幼蛇,为什么?”
撒特德道:“是雄兽。”
江言:“……”
他难得无语,道:\"就是条幼蛇啊。\"
撒特德默然。
江言道:“好吧,以后尽量不摸那么久。”
撒特德的厨艺在江言的熏陶下,进步很大。
食物在锅里爆香的味道引得山洞里的阿乔反复吞咽口水,他忍不了地走出来,夸张地嗅了嗅蔓延在空气里的气味。
“好香啊!”
又纳闷道:“怎么阿武就做不出那么香的食物?”
江言笑着开口:“你跟我认真学一段时间。”
阿乔皱皱鼻尖,神情窘迫:“哎……还是算了吧……”
阿乔在厨艺方面实在没有半点天赋,先前他嘴馋,热情地缠过江言好一阵,向他学着煮食。
然而几个月过去,他做出的食物永远是另外一种味道,一次次失败方才认了命,不执着当厨子,留张嘴吃东西就行了。
阿乔就在平台上和江言说话,说的时候也不闲着,抬起手臂,露出幼蛇,专门给江言逗着玩。
他扭着蛇尾,笑呵呵道:“言,你快逗它,逗它玩嘛。”
撒特德瞥了眼,这次江言没有伸手。
“言……”
阿乔脸上的笑意慢慢止住,觉察气氛无端沉默,小心打量了一下面无波澜的撒特德,一向情感迟钝的他,蓦然有种了然于心的感觉。
他讪讪一笑,把幼蛇收回来:“那我先回去,阿武约莫做好午食了。”
江言拿了罐炸好的红薯条交给他,阿乔心满意足地甩着尾巴从平台滑下去。
江言抬眸,眼底盈满笑意。
“开心了?”
撒特德嘴上没回应,反应都在蛇尾上了。长长盘起来的尾缠上江言小腿,碰了碰,等煮好食物,才入了洞内变成人形,穿好麻布长袍。
晌午,日光最盛时。
江言看着泛光的石头,去羊舍放了几/把新鲜草料,撒特德摆好食物,等江言上来,正好落座。
江言吃着东西,跟撒特德说明接下去要做的事。
“午后睡醒我去耕地一趟,估摸眼前的情况,兴许不过几日就能种稻了。”
又自言自语般问:“族长应该不生我的气了吧?”
撒特德道:“我陪你。”
江言:“没事,地方不远,散步过去就成。”
他笑眯眯地:“那日族长看起来虽然不高兴,可他并未斥责或者数落我,你去巡视就好,我只去地里看一会儿。”
他把汤喝完,不忘叮嘱:“回来时候多采些果子,果酱准备用完了。”
撒特德应下。
午后,撒特德在江言睡醒后就悄悄出去了,他稍微洗漱,穿上柔软透气的麻布拖鞋,叫上佩奇一起往部落内规划成耕地的方向去。
干活的兽人见到他,笑着招呼,目光下意识地看着他的肚子,道:“言要当心,走慢些。”
江言摸了摸腹部,点头。
入春后族长就照着他的计划,在部落内预留了好几块用作种植的田地。
这些地都翻耕过了,因为没种新作物,几场春雨和夏雨滋润,生出些膝盖高的杂草还未继续除去。
江言绕了一圈,停在一块空地前,觉得这块地先用来试种旱稻还不错。
稻子可以慢慢改良,等经过人工干预,日积月累的,种下的稻适应环境和气候,自然而然的就会被人工驯化。
他杵在田垄上想了会儿种植的事宜,蹲在旁边的佩奇忽然嗷几声,江言侧目,族长朝着自己的方向过来。
他微觉诧异,主动招呼。
“族长。”
尹林打量他,道:“最近身子如何。”
江言:“还好。”
乌岚因产幼蛇死去,江言的难过不比任何兽人少,相反,尹林意识到,面前的雌兽本就与众不同。
江言比他们更重族人之间的情谊。
他过去为阿乔落水斥责过兽人,又因乌岚的事萌生独到的葬礼。
待冷静后细想,江言这么做,无非是为了纪念乌岚,紧密地将已经死去的族人和还在的族人连接在一块。
这种埋葬族人的方式未曾有过,与兽族发展并不背离。
尹林道:“乌岚的事……其实你的做法不算有错。”
江言道:“族长也没对我说重话,都是为了族人们着想,我和族长都没错。若族长觉得那个提议合适,以后可以固定一个特定的日子,用祭拜的方式,纪念曾经离开的族人。”
尹林沉思,道:“我会考虑的,日子不能乱定,得经过祭司卜算后才行。”
江言笑了笑,继而开口:“这片地,我打算用来种稻,做第一片试验稻田。”
族长愈发羞愧。
“这几日你都在忙此事?”
江言没有否认:“近来气温合适,有些稻子已催出新芽。”
尹林:“我该找人帮你,你身子不便……”
江言摆摆手:“培育稻种不费什么力气,真要做体力活儿,都交给撒特德了。”
尹林:“稻子几时种,我让阿默他们帮你。”
江言没拒绝:“就这几日,地里的新草都清一清。”
尹林:“没问题。”
交接完种稻的计划,江言便返回山洞。
如他所料,用来育种的稻子大部分都顺利出芽,长在高山上的旱稻生命力顽强,耐造,挑出来的都是饱/满健康的稻子,出芽率十分高。
芽长至十厘米左右时,江言就要将它们移植进田里。
田地的杂草已经叫阿默他们清干净了,地经过翻耕,土壤疏松程度正好,这里泥质肥沃,不担心稻种的营养吸收。
江言绕着地转了转,发现阿默他们还在旁边沿着地势走向挖了几道排水沟渠。
阿默不好意思地问道:“言,如何?做的不好的话你指出来,我们接着改。”
江言:“已经足够了。”
阿默和旁边的雄兽嘿嘿一笑。
他们细致的活儿做不来,像翻耕土地,挖凿沟渠这类的活很快掌握技巧,力气也够。
阿默又问:“言,要怎么种稻?”
江言拿起篮子里的稻种,给他们演示。
种植旱稻他采用了点播法种植,田地按照相同的间隔距离,挖出三四厘米的穴坑,每个穴坑种入两至三株稻苗,稻种入土深浅程度相同,再进行埋土。
点播法比较耗费劳动力,不过兽人们干活的效果远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快,江言觉得这十几个竹篮里的稻苗,交给阿默他们,大概半日就能种完了。
阿默摆摆尾巴:“就这样?”
旁边的兽人道:“看起来并不难,比移种桑树简单多了。”
兽人把桑树连根带叶的搬回部落种植,费了好些日子和力气。
江言笑道:“麻烦你们了。”
雄兽们照着江言刚才点播的方式移种旱稻,江言站在田垄上看了会儿,保证没什么差错,这才去看去年堆积的肥料怎么样了。
旱稻种下后,约莫一个月要灌肥,部落里种植的农作物越来越多,去年种完藕,族长就让兽人凿出一个专门用来发酵有机肥的地方,囤积了许多树叶树根菜叶粪土之类的东西。
一切准备还算充足。
江言安心,忙完种稻的事情,回去睡了一下午。
傍晚,撒特德在平台上切肉的声音扰得他醒了。
江言打着呵欠慢慢走出去看,道:“今晚炖排骨吃吧,炖出香浓的汁。”
他咽了咽嗓子:“上次舂好的米,洗干净了放水下锅,煮成米饭吃。”
撒特德没煮过米饭,江言便亲自示意,淘米洗干净,架锅,放米,再放水。
他把手没入锅内,道:“煮饭的话,不知道放多少水量,像我这般,让水没过手背就行,若煮成稀一点的粥,就多放些。”
落上盖,江言笑眯眯地:“等盖子滚动,里面沸腾了,转小火慢煮半刻钟。”
他指着西面的山谷:“太阳落下就行。”
江言转去翻东西,撒特德把他拉起来:“要找什么。”
江言:“舂米留下的稻壳呢,丢了吗?”
撒特德把收在仓库角落的稻壳拿出来,江言道:“幸好还留着。”
他一合双手:“我们有稻米可以发酵,有盐有糖,可以尝试用从桑族那里带回的大豆尝试酿制酱油。”
撒特德不明白,但对上人类亮闪闪的眸子,也觉高兴。
晚上,江言吃到了煮熟的米饭。
他把米含在嘴里,久久没咬。
撒特德以为他出了什么事,急得想撬开他的嘴巴将米饭抠出来时,江言微微挡开那只大手,眼睛湿湿的,嘴角翘起,含糊道:“我就是很开心。”
他终于吃到了热乎乎的米饭。
江言用排骨汁混着肉拌入饭粒,撒特德面前那碗饭还没动,江言叫他尝尝。
撒特德便吃了。
他问:“如何?”
撒特德:“有些奇怪。”
但并不排斥。
兽人对事务有着天生的感知力。
米饭甫一入口,撒特德就意识到这种东西的确可以作为可以饱腹的食物,跟纯吃肉和野蔬的口感不同。
江言夹起排骨放进撒特德的碗里,又给他舀了点汁。
“像这样吃,很香。”
撒特德默不作声地吃完整晚饭,对于兽人而言,实在太独特了。
他侧目,自己的人类一脸满足,大口咬着嘴里的饭粒。
这一顿江言吃得格外撑,洗漱干净,他躺在平台的竹椅上吹风,闲暇之余,能打发时间的便只有仰望星空,叫撒特德给他揉揉肚子。
江言眯着眼,想到越来越好的生活条件,连潜藏在内心的忧患都变得坦顺起来。
他道:“以后幼……崽出生,该叫什么名字呢?”
江言实在不敢确定自己生出什么,万一不是幼蛇,而是跟他相同的人类也不是没可能。
撒特德:“……”
还没想过。
江言:“你的名字太独特了,要跟着取一个好听的不容易啊。”
撒特德看着他:“跟言一样的名字。”
江言:“我吗?”
想了想,他们两个幼崽的至亲,跟谁姓都一样,的确没区别。
星子如海,江言对着茫茫的星海出了神,空气里骤然响了道长长的虫鸣将他的思绪扯回。
他一只手始终被撒特德握在掌心,怔怔地挠了挠这只大掌,他道:“幼崽的名字……我一声也没想到。”
江言读的书不多,没什么浪漫天赋,又不想随随便便给幼崽取个名字,只好暂时把取名字的事情搁置。
兽人们早就睡下了,江言这个时辰还没倦意。他抬起另一只没被握住的手,借着火光打量。
“指甲有点长了,该剪一剪。”
无需他起身,撒特德进洞把用来打磨指甲的石刀拿出来,把他的手放在掌心里,用石刀按顺序将指甲一个个磨短磨平整。
待磨完十个手指甲,抬起江言双腿,摸着有些凉的足踝,握住,把脚指甲也磨干净。
修剪完指甲,江言已经睡了,身后挨着靠枕,脸微微偏向一边,双手交叠着放在隆起的腹部前,睡姿安分又乖巧,随撒特德怎么摆弄都没醒。
撒特德抱他回床上睡,去澡房洗漱后,在石床外侧躺下,绕过江言的肚子,手掌揽住薄薄的肩背。
耕种一事暂时结束,江言用秕谷碾剩的米煮了些饭,让族人托个话,族长就来了。
江言给他介绍:“这就是用稻谷煮出来的米饭,试试。”
尹林看着碗里颗颗细长的米粒,用木勺舀了口,细嚼慢咽,吃不出什么味,连续尝了几口,道:“味道似乎还不如豆子好。”
江言笑笑,把面前的菜推了过去。
“菜和饭一起吃,把汁水拌入饭里,再试试。”
尹林照着做,米饭再次入口,眼睛一亮,连尾巴都愉悦地甩了起来。
一碗米饭见底,颇有几分意犹未尽之感。
尹林擦了擦嘴巴,目光仍落在空空的碗底,道:“这些米饭就着菜吃果真能饱腹。”
江言笑道:“不仅能饱腹,等我们把稻谷驯化,产量还会上涨,别说囤积一年主食,在粮仓里囤积三五年,十年都不成问题。”
江言声色温和的陈述这件事,口吻平静,却使得尹林自胸腔内滋生莫名的激荡和震撼。
他兀自低语:“十年……当真能囤积十年的粮食吗?”
又紧接着询问:“言,这些东西,你究竟如何得知?”
江言不能说。
穿越本来就荒诞,他自己起初都很难接受,何况是兽人。
哪怕族长接受了穿越的说法,事后又把他当成异类怎么办。
至于他与撒特德,彼此之间于对方而言都是十分特殊的存在,无论撒特德能不能理解穿越,或者接受穿越,对方不把他的秘密告诉任何兽人,便是对他最大的尊重和保护。
兽人崇拜神灵,江言依旧用神灵托梦的说辞圆过去,并且告诉族长自己来自一个极小的部落,族人早就不在了。
兽人的灭族,很大一部分原因归于被其他种族袭击没落,衔接他之后野林求生,被撒特德从野兽群的袭击中救下的说法也算合理。
与族长就后续的稻苗护理事宜详谈一阵,直到对方起来离开,江言目送。
他穿好拖鞋,没返回洞内休息,而是从仓库翻出林卡过去帮他做的模具,又找到几个兽人帮忙。
阿岚经过,跟着凑近。
“言,你要做什么呢?”
江言道:“请大家帮我去河岸附近挖黏土。”
阿岚脑子一转:“又要烧陶器吗?”
江言:“这次不烧陶器,而是烧砖。”
阿岚:“砖?这是何物。”
江言:“用来砌房子的。”
他还没问过撒特德的意见,退一步想,倘若想砌出足够容纳撒特德和他居住的房子,耗费的砖头数量并不少,没三五个月恐怕烧不够。
他从现在开始慢慢烧砖,等到明年,理应能存下不少烧好的砖块了。
兽人拎起大竹筐,沿河岸四散分开,掏出湿润富有黏性的泥土,装进竹筐里。
一筐装满,继续装另一筐,之后又帮江言运回储放黏土的空地上。
江言同让他们道谢,兽人们笑呵呵地表示不累,得了江言炸好的零食,愉快地去干其他活儿。
正午,撒特德回来,看见江言坐在椅子上,用磨具把黏土固定成长方形。
他动作不快,一个时辰,面前只累了膝盖高的泥砖。
“言,”撒特德把带回来的鱼放入水桶内,走近他,摸了摸他沾满泥巴的手,“怎么自己做这些。”
江言道:“现在也没什么事,想开始烧砖头。”
他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别担心,如今挺着个肚子行动不便,我做这些都是慢吞吞的,对效率这事不勉强,累不到哪。”
而且烧砖要放长时间来做,急不得一时完工,烧到明年都没问题,闲着过来做好泥砖,之后放入烧窑里就好。
他使唤撒特德:“正好你来了,帮我把这点晾干的泥砖搬去烧窑里。”
撒特德把泥砖装入竹筐,拎到表层黑漆漆的烧窑内放好,添柴点火。
这一排的烧窑使用了将近一年,族人们烧制出许多陶器,部落内的陶器足够用,烧窑就都闲置了。
撒特德烧泥砖,引来兽人围观。
“撒特德,你在烧什么?”
撒特德:“砖。”
兽人:“砖?”
“言又要做新的东西吗?”
“没听言说过。”
兽人讨论片刻,得出的结论十分一致。
等江言把砖烧出来,很实用的话他们就照着做。
连日放晴,江言把能晒的东西都搬到平台和山洞周围的空地上晒。
天气渐热,他还把咩咩兽的毛都剪了一圈。入秋后就开始囤的羊毛,绵绵绒绒的,塞进筐内,压进去,压得严严实实,像装起来的云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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