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问心很明白,他大概是被医生耍了。他在不同的诡域里和联络人虚与委蛇,对方同样也没有真正相信过他。
但现在不是考虑这件事的时候。
一只黑色的小蝴蝶迅速朝着前方掠去,像是从天空划过的小鸟。迅速又轻盈。
这只蝴蝶的翅膀上有一枚鹅黄色的眼睛图案,当它潜伏在手术室门口时,图案往上鼓起,成了一枚真实的眼睛。
这只眼睛能维持的时间很短,只有两秒。但已经足够元问心看清楚手术室里的场景。
一个浑身肿胀、宛如巨人观的怪物坐在手术台上,它皮肤泛着不正常的青紫,半透明的皮肤上血管格外明显。身上蒙着一层冰霜,像是刚从冷冻库里放出来似的。
而这个怪物的肚子是敞开的,孕肚很大,很圆。
数不清的苍白小手从缝隙里探出来,抓住猎物,往妈妈的肚子里塞去。
而产妇的周围,还站着两个衣衫褴褛的绷带护士,和一位戴着口罩的绷带医生。它们看不出性别,像是捆绑好的木乃伊,虚弱地站在产房边。护士手里挽着自己剖开肚子里的肠子;医生手里拿着锯子。
白色绷带上渗透出来的血迹星星点点。
这个倒霉的女员工是唯一一个传到产科的职员。
更不幸的是她的战斗水平相对较弱,在面对妇产科这位孕妇时,毫无还手之力。
可能连她都不知道自己刚怀上孕。
元问心记得她,音译过来叫范琳娜。
苍白人手组成的巨嘴已经吞噬了她的大半身体,大概到了胸膛位置。骨骼被绞碎的声音很是刺耳。
剧痛让范琳娜不停号叫着,叫的倒是和顺产生孩子没什么区别。
元问心知道自己应该快一点的。起码,如果不幸被这位鬼母缠上的是赢舟,那他的身体肯定先于意识一步行动了起来。
但现在,他却在不可避免地权衡利弊。
范琳娜的身体受损到这个程度,短时间内肯定没办法恢复。更何况她的进化源不具备“重生性”,换句话说,哪怕这次诡域里存活下来,她也不可能回到前线,顶多换个部门养老。
救下她会是个拖累。
元问心很清楚地明白这一点。他也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放弃这些不熟悉的队友,没人会指责他的选择。
在一次次生和死的选择里,他们都在不可避免地走向非人化。
人类的感情是生存的累赘,所以我们在被环境“异化”,个体的死活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共同的“目的”……什么目的呢?控制诡异复苏,保护更多人活下去吗?
漫天的金色蝴蝶飞舞,先元问心一步,撞开了手术室的大门。
蝴蝶迅速覆盖住了手术室里的诡异生物。
鬼母一只大手挥下,拍死一片。
元问心本来就寡淡的唇色更加苍白,他剧烈地咳嗽着,喉管痉挛,嘴里是一股铁锈味儿,骤然跪倒在地上。
往前冲的何文硬生生止住了步伐。
他迟疑片刻,竟然直接从中撕裂开。
倒在地上的弟弟扭头看了眼何文,朝手术室爬去。何文走过去,在元问心身边蹲下。
他拿出随身携带的能量补充剂,给自己和元问心都来了一管。
味道有点像葡萄糖酸锌,铁锈似的甜味。
失重一样眩晕大概维持了两分钟。
元问心终于抬起头,用手背擦了擦唇角:“你不用管你弟?”
“没事……”何文犹豫了两秒,回答,“它没那么凶。而且后来,研究所给我做了点小改造,离开我,他活不了太久。他需要我的身体。”
何文的弟弟拖着半具身体,从手术室爬了回来。
它拖回来的是范琳娜。
这个女人被斜着咬碎了大半边,肩胛骨之下只留着半条手臂。伤口很新鲜,所以齿痕处的肉都还在弹跳。
何文突然“噗嗤”笑了出来:“之前去吃潮汕牛肉,厨师在后院杀牛,端上来的肉也会。”
正常人是不会联想到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的。但在进化者内部,这却很正常。
幽默或许是消解恐惧的最好办法。
又或者,大家都对死亡麻木。
都这样了,范琳娜居然还剩一口气。
她天蓝色的眼睛微微睁开了一点,瞳孔涣散,嘴里微微喃喃着。
手术室彻底安静了下来。
活下来的蝴蝶们回到元问心的身边,停在他的身上,然后死去。大片大片的,像是落叶。
元问心垂下眼眸:“抱歉。”
范琳娜的目光缓缓落到他的脸上,轻蔑地笑了起来:“我以为你不会救我。你也不想救的吧,只需要晚十秒,我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但你还是救了,还不如让我早死一会呢,起码现在不用这么痛。为什么要突然加速?
“你是想当西西弗斯吗?”
这是她的遗言。
范妮娜快死了,进化源正在失控。她的脑后,粉红色的肉条四处蔓延开来,正在寻找机会逃走,或者复苏。
元问心没有给它这个机会。
他拔出腰间的刺刀,正中范琳娜的眉心。进化源哀嚎一声,萎靡着衰败。
何文一愣:“西西弗斯是谁?这次名单里有西西弗斯这个人吗?”
他英文还不错。
元问心抿起唇:“叫错人了吧。”
但他其实明白范琳娜的意思。
西西弗斯是神话故事里的角色。他让世界没有死亡,于是触怒了众神。宙斯罚他把石头从山底推上山顶。但每次巨石都会在半途滚下去。于是西西弗斯一直都在重复这个过程。
范琳娜在嘲笑什么?嘲笑他毫无意义的选择,还是徒劳无功的努力?
为什么?……可能因为他还想要像人一样活着。
有时候元问心会不可避免地思考,他们这种人,和祸害有什么区别?答案是从物质组成看,几乎没有区别。
到进化后期,他们都是活着的祸害,靠理智压抑着体内的进化源,忍受着畸变和疼痛,随时都可能因为进化源失控而变成真的怪物。
只是不愿意,不承认,不赞同。所以还在坚持。
一条命也是命;很多条命也是命。为什么他明明有这个能力,却依然会给每一条生命标好价格?然后暗中衡量值不值得?
元问心压住自己的嘴,感觉自己更想吐了。
范琳娜死了。唯一的好消息,大概是他们把8楼打通关了。这样,剩下有职工传送到8楼,不需要再血拼一次。
元问心率先踏上楼梯,往上走去。
楼道里亮着绿色的灯光,墙壁上贴着一个数字“4”。
当初,元问心和医生是这么约定的——
“你进入医院,我会把你传送到离天台最近的楼层。你解决了那一层的怪物,顺着楼梯往上就是天台。我不会帮你杀了院长,但你可以自己解决它。等院长死了,我就撤销诡域,营造出圣心神学医院已经被攻克的假象。”
“嗯,你得到的好处,就是更上一层楼的威望;可以实现你大执行官的梦想。而对我来说,医院会少一个控制者,我也能从异能局的通缉名单里下来。
“呵呵,你放心。我会藏好的。我们这些幕后的研究人员,其实不适合抛头露面。现在的医院太高调了。”
元问心私底下和医生合作过两次,不多不少。
他其实从来都没有相信过医生,也不想和祸害同流合污。不过演戏谁不会?更何况这种事的确对行动有些好处。
元问心也做好了对方随时翻脸的准备。只是真翻脸后,他依然不可避免地感觉到了烦闷。
他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自己的打算。
知道的人越多,消息就越容易泄露。元问心自己是t0级别的高官,他觉得自己有权独裁。
所以从表面上看,元问心就是在和白面不清不白。如果让白面成功逃脱,那么它极有可能向总局进行检举。
元问心会被撸掉一切职位,接受调查——他又不是真的想背叛人类阵营,当然不可能抵抗。
到了他这个级别,打怪能力都不是最主要的东西的,最重要的是行政和组织能力。
异能者因为进化源的缘故,精神和生命都不是特别稳定。
正常社会对他们的定义其实很清晰:“有自主意识的核武器”。如果不是因为祸害的客观存在,人类并不需要这样一批武器的存在。
调查的结果不会有问题,但元问心会被踢出决策层。因为他的这次不良记录。
人们会继续把他当武器使用,只是不放心让他安排战略部署。
从表面看,这不太公平;但元问心还真没什么选择。毕竟他也没冷漠到能够坐视不理。
这不是他想要的。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在这里杀死白面……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4楼,”何文的声音打断了元问心的思考,“元队,咱们到了精神科门诊。是不是要打BOSS了。”
他们从护士那里得到一张执勤表,执勤表里附有门诊大楼的地图。
何文紧张地搓了搓手:“咱们要不要在楼梯口等会儿,看看能不能多来几个队友。”
医院简介里的红眼医生就在4楼精神科。是除了院长、医生外的第三个关底BOSS。
元问心思考片刻,回答:“这里空间是错位的,先进4楼吧。”
何文深吸一口气,鬼鬼祟祟地推开了应急通道的大门。
门外是一条走廊,充满迷雾。
元问心的套在食指上的感应戒指发来了微微的信号。除此外,元问心还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
何文激动地往前走了两步,脚步声骤然顿住。
片刻后,赢舟的声音传来:“谁?”
“我,还有何文。”元问心摸着手上的戒指,他能感觉到,他们的距离很近,基本叠在一起,“我们在走廊上,但是没有看见人。这里有一个楼梯入口。”
赢舟顿了顿:“我也在楼梯入口前。门是开着的,但没看见你们……”
介于红眼已经死得不能再死,四毛甚至都回收了一只红色的眼球。所以,赢舟排除了精神攻击的可能。
何文警惕地左右看着,很担心自己遭受了什么精神攻击,出现了幻觉。
很多时候,这并非多此一举。
赢舟:“你那条走廊上是不是有很多关着的门?这个走廊是循环的。布局不会变,但走廊里的场景会变。绕着走三圈试试呢?”
元问心回答:“好。”
何文:“元sir,我觉得这是红眼的阴谋。”
元问心:“那你留在这,我先去?”
“……那万一这是调虎离山呢,岂不是正中下怀?”
“没有完全安全的诡域。非要安全,不如之前就退出行动,回家睡觉。”
元问心的声音渐渐变远,又消失。十几分钟后,他们的脚步声再次出现。
赢舟在出口处等了半个小时。
终于,元问心领着何文,出现在了走廊的拐角处。
这两人都很完整、干净。
相比之下,赢舟的衣服上全是血。表情也不怎么轻松。
元问心的眉头瞬间微微蹙起。
在对方开口之前,赢舟解释:“别人的血,不是我的。”
元问心顿时松了一口气。
他上前,轻轻给了赢舟一个拥抱:“很高兴你还活着。”
赢舟不喜欢和陌生人有任何肢体接触,但元问心显然不算陌生人。
他把下巴搭在了元问心的肩上,闭上眼,重心不稳地靠在元问心身上,像是靠着一棵树。
累。很累。不是身体上的困顿,是一种由内而外的疲惫。他想躺下,什么也不管,发呆,从天亮到天黑。
元问心有些意外。
因为赢舟从未如此直接地表达过依赖。
元问心的身体突然充满了力量。他拍起赢舟的背,像是在哄小孩入睡。
他觉得自己的心像是发酵箱里蓬松起来的面团,忍不住放柔了声线,甚至不由自主地开始微笑:“没事,没事……辛苦了。”
元问心不知道赢舟经历了什么,但门诊处战斗的痕迹触目惊心。那应该是一场很惨烈的抗争。
更何况赢舟还是孤身一人。
他们都没有再说话。
赢舟地上的影子嫉妒到扭曲变形,但忍住了。
而何文则是觉得自己和弟弟有点多余。
赢舟恢复了一点精气神,终于有力气开口:“谢东壁不见了。”
元问心眉心蹙起:“怎么回事?”
“我被红眼牵制住了,让他去诊疗室里躲一躲。等我解决完红眼,再去诊疗室,谢东壁就不见了。窗户是打开的。走廊上,主治医师的照片还换成了他的脸。我不该把那个行医执照给他的。”赢舟的声音有气无力。
元问心分析着他这段话的情绪,回答:“赢舟。我们不是全知全能的神,只能凭着自己的经验和直觉尽可能地减少伤亡。要允许一切掌控之外的事情发生。”
“而且,现在不是还没有看见尸体?就算真的死了,也可以……”元问心略微停顿了两秒,“把他的进化源灭活后,做成标本。”
这是考虑到对方死亡后成为诡异生物的可能。
上辈子,元问心就有一个很大的标本室。
他从小就住的大房子,能在家里开儿童车。但越往后,元问心的家越小。
到末世后期,他的卧室只剩一张单人床,没有窗。小的像杂物间。数以百计的标本挂在墙上,或者堆在床头边。
这是他唯一能安然入睡的地方。
赢舟觉得元问心的话多少有点地狱笑话,但他的确被宽解到了。
他扫了眼后面的何文,眼睫微微垂下,询问:“现在呢,要去哪?”
“离开医院,我们要去哪?”蹲在铁笼上的疫医院长询问着,灰黑的翅膀垂在地上。像是给笼子盖上了半边羽毛毯。
医生站在了天台的边缘,从上往下俯瞰着:“先去酒店暂住一阵子。”
“槐江,不是好人。”疫医说话慢吞吞的。
医生笑了起来:“我也不是。可惜了,靳白羽的进化源如果给你吃的话,你应该能获得他的瘟疫属性。”
灰褐色的翅膀微微颤抖了一下。
“但你,是故意的。故意把靳白羽在一个刚好的时刻,借给了摩西。又故意让赢舟来到精神科门诊那层楼。”院长腐烂的脸上看不出丝毫表情,“为什么?”
医生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地面。
太平间的动静是最大的,用鬼哭狼嚎形容毫不为过。
医院重要的生产资料提前转移了,剩下的实验品留着也没用,于是被一股脑地放了出来。
从地下实验室涌出来的怪物们形成了一股狂欢的狂浪,势必要撕碎每一个入侵者。
分到太平间的这批人战斗力都算拔尖,可惜遇到的是人海战术。
“为什么?”医生的脸上有了古怪的笑意,可惜被金属面具完全遮住,“你觉得,我们医院创办是为了什么?”
院长思考片刻:“方便做实验?”
圣心神学医院最早做的是代孕的生意,母体来自世界各地。
这些母体有些是欠下消费贷,自愿来的;有的是无名无姓的流浪汉;有的是被卖来的……反正她们既不提供精子也不提供卵子,只是生育的工具箱。工具箱长什么样子,又是怎么被制造出来的,没人关心。
后来,因为位置隐蔽,设备齐全,医院又干起了器官买卖的勾当。
这是一项大生意。恐怕很多人都不知道,一具健康的身体,原来这么值钱。
除了卖器官,还有养血人、药人。医院的地下黑产眼看越来越红火,诡异复苏开始了。
“冤魂索命”,本来只该是朴素价值观下的美好幻想。但这一切,在医院里变成了现实。
疫医就是那时候接管医院、成为院长的。
它原本只是被送来的病人。绝症,还是罕见病;家里没买保险,治不了。父亲抽着合法的大烟,说,你看,家里还有两个哥哥三个妹妹。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个医学机构,刚好在做相关方面的研究,缺原材料。
疫医不知道自己卖了多少钱,可能是500,也可能是800。不会太高。因为电话里,父亲苦苦哀求想要1000欧,没有成功。他的父母都有很严重的药物成瘾,也不知道到手的这笔钱会不会给妹妹们读书。
诡异复苏开始时,疫医刚被摘了一个肾,两块肝,一颗心。他出问题的是脑子,没人摘。剩下一个空荡荡的皮囊,等待火化。
它从太平间冰冷的停尸台上坐了起来,加入了群魔乱舞中,并且杀死了同批的其他诡异生物,成了医院最后的赢家。
等恢复意识的时候,疫医已经是祸害了。
它放弃了原本的姓名,把院长的白大褂套在了自己的身上。成了医院的院长。
再后来,白面来了。
院长打不过他,十分咸鱼地让出了诡域的管辖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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