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科门诊这层楼的医护人员,基本都是这么来的。
成为诡异生物的病人们很记仇,隔三差五就会来外科一趟,把好不容易拼好的人打碎,然后再次拼回去。
所以,它们没有一个人拥有完整的身体。全都是组装货。
这些人曾经是医院里的暴君、施虐者;现在是伥鬼们的玩具。
不知道算不算是一种天道轮回。
乔恩看着赢舟他们从外面走进来,却没有发起攻击。
“死亡是奖励。”乔恩喘着气开口,“这句话是医生告诉我的。只要好好在这里工作。它就会奖励我去死,现在是兑奖的时候到了吗?”
门诊室是正方形的布局。乔恩坐在进门处,旁边还有一张老旧的医疗床。后面就是一排排的货架。
赢舟的目光打量着货架上的玻璃罐,问:“他还有说什么吗?”
一条黑线缠绕在拼好的手腕上,依次扫过一排排容器。
乍一眼看上去,像是一只断手在空中乱飞。
赢舟觉得,如果都是同一具身体,多少应该有点反应。
乔恩笑着回答:“想知道吗?来个人和我交换,我就告诉你。”
何文挠头:“外面的护士也说要交换,这里的医生也说要交换。看来这群人是真的不想上班。”
不用多想也知道,这种交换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想让人代替自己受苦受难吧。”元问心拿着另一只手,在左边的货架上试探着。
玻璃罐子里泡着不同的器官。有肝,有肾,有一团表面布满褶皱的胰腺。
这些器官竟然大多保留着活性,就像是刚从身体里切下来的一样。
只是有些一看就不是人类的脏器。
譬如一个像是马蹄铁的鱼鳃、长得像肾脏组织的丝腺,
只是赢舟认不出来这些器官来自什么物种。诡异复苏后,诞生了很多不属于自然界的奇怪生物。
要是谢东壁在这里,大概能认出来。
他们在这里翻的热火朝天,但乔恩医生的嘴角只是不屑地朝下撇着。
结局当然是一无所获。
赢舟来到它的身边,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搭在了乔恩的肩上。
他掰动着乔恩的身体,把他连带着屁股底下的椅子往后拉去。就像是掰开粘鼠板上的死耗子。
钉子是固定在地板上的,乔恩的大腿被划开出了两条血窟窿,他的嚎叫声很吵。
大家都见惯了各种诡异恐怖的场面,一开始还经常做噩梦、呕吐,到后来也就习惯了。
这种习惯只是一种麻木,更像是为了适应环境导致的创伤反应。
而赢舟的神情太平静,也太从容。让人很难不联想起一些美丽冰冷又恐怖的无机物。
譬如刀锋。
乔恩面前的书桌有个抽屉。不大,很窄。用钥匙锁住了。之前被乔恩的身体挡的很严实。
赢舟拉了两下,没有拉开。
整个桌子是和地板连接成一片的,赢舟感觉到了一股巨大的推力。
他面对的不是一个普通的抽屉,而是整个门诊室。
可以砸开,但暴力破开后,里面的东西多半也毁掉了。
赢舟没有回头,银白的长发垂落在乔恩的肩上,问:“怎么开锁?”
声音很是平静。
乔恩的选择是张开嘴,伸长自己的脖子,咬向赢舟的脖子。
这个计划当然没有成功,四条黑线从地上升起,在瞬间贯穿乔恩的口腔和脑袋,把它拉回椅子上。
乔恩捂着自己腿上的伤口,冷笑:“不知道。”
赢舟思考片刻,回答:“‘死亡是奖励’,所以你很想死,但是死不了。是吗?那为什么不选择协助我们呢?你在这里生活的很痛苦。我看得出来,你和那个护士,你们都很痛苦……我不在乎你生前是什么样的人,我的目标是解决这个诡域。我想在这一点上,我们的想法是一致的。”
乔恩的表情出现了明显的动摇。他扭头,看向赢舟的脸。
也许是隔得很近,这张脸看上去很蛊。
乔恩确信,赢舟并不在他的审美点上,他和那个喜欢戳人的精神科主任也不一样,是个纯粹的异性恋。
但乔恩依然恍惚了一瞬。
这大概和长相无关,纯粹是一种气场。
赢舟给了他充足的思考时间,并没有催促。
乔恩艰难地开口:“医生是不死的,我凭什么要为你的任性买单?”
赢舟回答:“你已经在地狱了,反正也不会更糟。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乔恩的表情变幻莫测。
的确,在这里活着不如死了。如果他们追求的是一个解脱,那选择协助赢舟,说不定还能看见一点希望。
但、凭什么?赢舟才是有求于人的那个人,凭什么这么傲慢?凭什么用这样的态度对他?
他又不怕死,难道还怕威胁吗?
而且这点痛算什么,他千刀万剐的痛苦都清醒地挨过来了。想要得到好处和方便的是赢舟!
就在乔恩这么想着的时候,赢舟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根试管。
里面装着一朵新鲜的白色小花。只有指甲盖大小,看起来像是香雪球,但花瓣靠得更紧凑一些。
他用拇指拨开了管盖,在乔恩的鼻尖下晃了晃:“我知道,交易讲究的是互惠。我拿这个和你换呢?”
乔恩的身体僵直了两秒,瞳孔逐渐涣散。
他的鼻翼耸动,张嘴开始喘气,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去抢赢舟手里的试管。
但赢舟却很吝啬地把试管盖好,收进了四毛的口袋里。
乔恩抓住了赢舟的手腕,很用力,尖锐的指甲几乎要陷进肉里。
他尖叫道:“给我!我和你换!”
就像是摇尾乞食的狗。
乔恩的力气之大,甚至让固定身体的铁钉划出了更大的伤口,黑红的血液淅淅沥沥落到了地上。
赢舟的唇角很小弧度地勾起,意味却不是喜悦,而是藐视。
元问心的瞳孔不由得开始缩紧,他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哑口无言。
这一刻,赢舟给他的感觉,似乎和记忆里的太岁重合了。
那是一种明知道自己残忍的冷漠。
但他们本来就是一个人,不是吗?
他的震惊才更奇怪。
乔恩把手伸进了自己的胸膛,直接抓住了跳动着的心脏,然后硬生生地从心脏里抠出一把小巧的钥匙。
他应该很疼,开锁的时候,身体都在哆哆嗦嗦,时不时颤抖一下。歪着头,控制不住地唾液牵出一条长丝,滴在地上。
乔恩拉开了抽屉,里面装着一只左脚。风干的肉块贴在脚骨上,很是干瘪。
这只脚踩在病历纸上。
乔恩一只手搭在抽屉的边缘,浑身哆嗦着开口:“好了,把东西给我……要不然我就把钥匙丢里面,把抽屉合上。这个抽屉会自动上锁。”
他的模样像极了什么瘾症发作。
赢舟把试管抛进了他怀里,然后让四毛把这截躯干装进了密封袋里。
病历本上写着这样一段文字:我是叶启枝的左脚。到底是什么疯子,才会把自己大卸八块?!就为了永生?就为了永生?!他以为自己是造物的神吗?他只是旧日不幸的幸存者!
何文低头,研究了片刻:“好奇怪……为什么我看不懂它到底在说什么?”
明明上面的每一个字,他都认识。
赢舟看向了乔恩。
对方已经打开试管,大口大口地吸了起来,脸上的表情如痴如醉。他甚至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
赢舟闻过太岁开花的味道。
对他来说,那只是普通的花香罢了,尽管挺好闻的。
他蹙起眉,有些烦躁地收回了视线。
让赢舟感觉自己像是被人隔着玻璃舔了一口。
元问心看了眼乔恩胸口处的大洞:“钥匙都在这种位置吗?说起来,比起伥鬼,这个人更像是受害者吧,白面为什么会让它来保管钥匙?”
乔恩医生瘫痪在椅子上,看起来像是嗑药磕嗨了。手臂无力地垂落,试管里的花在开启的短短一分钟内枯萎。
它的嘴角边流着长长的涎水,在听到元问心的话后,下意识地喃喃:“谁知道呢……医生……让我们保管它的身体。”
乔恩的声音很轻。
但赢舟的听力很好,或者说,因为四毛的存在,他的感知范围比其他人大很多。
元问心还在把尸块装进保鲜袋,何文正在和弟弟检查其他收藏品,像是逛博物馆。
只有赢舟骤然回过了头。
他走过去,弯着腰询问:“告诉我。你说的它指的是谁?”
医生?还是叶启枝?
如果是前者,那叶启枝就是医生?
可惜乔恩只是直愣愣地看着天花板,没有给出任何反应。
看起来就像是死了。
赢舟拍了拍乔恩的脸。
这个人皮缝制成的脑袋“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像乔恩这种诡异生物,要判断死活,单从外观上看,其实是很难的。
赢舟打开手机,检查了一下周围的灵顿数值,发现代表乔恩的这个区域,数值正在不断地下跌……
居然是真的死了。
元问心的声音从几米外传来:“装好了。别逛了。”
后面那句是对何文说的。
从门诊室出来的时候,何文顺手关好了大门。
搜集到的躯体被密封在保鲜袋里,被元问心提在手上。
元问心这张脸自带高级感,提着个塑料袋也不像是刚买完菜,而是准备去t台走高奢秀。
这种高级感来自于厌倦和疏离。
赢舟的神态也有这种感觉,只是他的五官过于艳丽。比起像藏品一样束之高阁,也许更适合被把玩。
元问心询问:“病历你怎么看?”
“如果病历上说的都是真话。”赢舟一边开着诊室大门,一边回答,“目前能得出的结论就是,叶启枝为了某个目的,比如病历上写的永生,把自己的身体拆卸了。但这具身体的死亡时间,明显比叶启枝的失踪时间长。所以,这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叶启枝。医院里,有两个叶启枝。”
元问心思量片刻:“平行宇宙?精神错乱?‘旧日的幸存者’又是什么意思?”
他隐约有个猜测,但是又不敢真的细想。
想想都觉得脑子要爆炸了。
赢舟看了何文一眼,掏出手机,开始打字。
世界重启还是一个非常隐蔽的消息。何文的保密级别显然是不够的。
他把消息用蓝牙传送给了元问心。
元问心低头,看着手机收到的文件。
“有没有可能,白面就是上一世的叶启枝?它肢解了自己的身体,堕化成祸害。也就是现在我们看到的白面。”
元问心的眉头不由得深深蹙起:“……那这样的话,世界重启这个本以为既定的事实,不就有BUG了吗?”
没道理他都重返18岁了,上一世的叶启枝却保留了下来。
赢舟轻飘飘地回答:“可能世界观一直在更新呢?而且诡异复苏,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普外科1号门诊室里,坐着的是个老医生。
这个人在游戏里出现过,原本是著名医学院的副教授。只是酗酒,又爱上了赌博。输光全部家产后,还欠下了几十万美金的外债。
本来以他的工资,几十万美金是很好还的。但教授因为酗酒,造成了一起严重的医疗事故,于是被学校解雇了。
一开始,赌场把他送到圣心神学医院,是想让这里的医生看看,还能不能在教授身上压榨点油水出来。
没想到老头自己发愤图强了一把,从病人混成了医生。
它做起手术来,比医院原本的医生还要狠。不仅还清了赌债,后来又买了一套公寓,还全款买好了自己的墓地。
如果不是诡异复苏,教授本该有一个幸福的晚年。
也多亏诡异复苏。要不然这老登还能含笑九泉。
知道了钥匙的位置在哪。赢舟也懒得和它废话了,他看了眼元问心,元问心又拍了拍何文。于是,在目前食物链最底端的何文背着自己弟弟走上前来。
弟弟掏出了老医生的心脏,像捏开一个腐烂的橙子一样,捏开了这颗漆黑的心。
它在一片粘稠中,摸到了书桌的钥匙。
老教授痛得不停喘气,嘴里不断说着咒骂的话,但一直到何文拿走散装的人体小样,都还活蹦乱跳的。
由此可见,掏心并不是死亡的必要条件。
那之前的医生是怎么死的呢?因为他的那朵花吗?
之前槐江开车,在赢舟的诡域前停下了,给出的理由是“不想死”。
或许改天应该找谢东壁好好研究一下了。
前提是谢东壁还活着。
更晦气的是,如果谢东壁死了,第一顺位接盘侠本该是他的学生叶启枝。
这次,从抽屉里摸出来的,是一条上臂。
“我是叶启枝是左膀,右臂在隔壁。按理说我卤出来会比较好吃。嗯,用这样的语气说话有些怪怪的。但我真的不清楚,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是叶启枝的大腿。我应该比胳膊好吃。因为叶启枝平时不锻炼,这里很嫩很肥。但说实话吧,有些筋膜黏连,炖熟不太方便。”
“我是叶启枝的小腿。你们炖过人吗?其实人炖起来也挺香的。我为什么会知道……喔别误会。叶启枝偶尔会当一下法医。法医解剖一些尸体的时候,需要把那什么煮熟,剔除筋肉,检查骨骼结构。”
被火烧过的这条走廊,拼出了叶启枝一半的身体。
这些躯体已经有了一些人的雏形。如果不严加看管,拼好的胳膊和腿甚至会乱跑。
在他们离开走廊的瞬间,背后燃起了烈火。
尽管再恨这所医院,被拼接的人再怎么不情不愿,但真正面对死亡时,却没有人能够安详与平和。
接诊台的护士面露惊恐。
熊熊的火光吞噬了所有求救的声音。
赢舟扭头,在火光里看见了手牵手站在火焰中的亡魂。穿着病号服,表情说不出是喜悦还是解脱。
这应该是过去的那些“病人”。一条地下黑产,因为利润惊人,成本又低廉到可以接近于0,数不清的生命在这里悄无声息地逝去。
何文手里提着两个塑料袋,缩了一下脖子:“幸好是等我们走了才烧的,要不然我弟该糊了。”
恶业害身如火,这不是普通的火焰,是业火。和裴天因用的火一样,对诡异生物有极强的杀伤力。
这条走廊消失了。
天台上。
“我们还不走?”院长的手揣在外套里,有些轻微的烦躁,“你在等什么?自己的身体拼好吗?”
医生的面容朝向监控的方向。
“我在想如果赢舟死亡,会发生什么。”
院长:“死亡,一个新的开始。在诡域里死亡,他会成为你的伥鬼。”
“我不是这个意思。”医生欲言又止,微微低着头,显得心事重重。
院长有些不耐烦了:“你总是很多心事,但你知道的信息,我并不清楚。所以不要问这些驴头不对马嘴的问题。”
白面:“当时给给我做手术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院长一愣。
然后它想起来了,白面指的应该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一场手术。
那时候院长刚恢复理智,从病人成为院长。
但它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这个位于荒郊野岭的医院里没有一个活人。并且因为诡域的存在,与世隔绝起来。
白面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看起来很疲惫,提着一个金属的箱子,脊梁微微弯着,时不时咳嗽一下。
对方是个进化者,并不强。但不知道为什么,院长皮肤表面的每一根羽毛都在叫嚣着逃跑。
或许是它刚成为祸害,还没有习惯杀人。
白面说:“给我做个手术吧,我不想当人了。”
尽管觉得这个要求很奇怪,但毕竟是送上门的食物,院长还是答应了。
他们一起完成了手术,没有打麻药。
第一步,是剖开叶启枝的大脑,植入进化源。
那是一枚奇怪的正方形金属块。银白色,不停旋转着。周围萦绕着白色的粒子光。
院长不知道这个进化源叫什么,又有什么作用。
医生告诉他,这是研究所最后的研究,凝结了无数人的心血,名字叫“诺亚方舟”。
这时候的医生有些神叨叨的,对外界的反应也很麻木。目光也找不到任何焦距。
“也许就是因为它,我才能出现在这?谁知道呢。”
等进化源植入后,第二步是肢解。为了提高手术效率,医生把左手保留到了最后。
这一步,作为进化者的医生死亡了。7天后,醒来的是作为祸害的医生。
和别的诡异生物不同,医生一苏醒,就保持了记忆和理智。
“在能维持理智的情况下,这样的生命形态,才是进化的终点。人类的身体很脆弱。我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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