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泛金瞳孔幽深,一眨不眨注视着为首的沈初霁,脸上没什么情绪,像是若有所思,又像是蛰伏在暗处的豹犬,眼神丝毫不加掩饰,落在沈初霁身上就跟烙铁一般。
“不打声招呼?”
抚云顶众人走到跟前,圣女见他别无动作,轻声问道。
楼西北绷紧唇线,看着目不斜视的沈初霁从屋檐下经过。
屋檐那道视线实在太过明显,沈初霁无奈叹息一声,转头迎上他的目光,微微颔首算是招呼。
楼西北几不可闻冷哼一声,倒是没有无视他,学着秦少宁的腔调,懒懒道:“那日多谢沈兄救命之恩。”
分明强调和秦少宁别无二致,语气却嘲讽意味十足。
秦少宁不知何时御风落在他身后,黑着脸骂道:“你是不是有病。”
楼西北斜他一眼:“有病,红眼病。”
秦少宁呼吸微沉,低声骂道:“神经病。”
“楼西北!”
“西北哥哥!”
锦儿和阿玉这才发现屋檐上的楼西北。
沈初霁余光掠过门前的圣女,后者立刻察觉到他的目光,微微拂身一笑,沈初霁朝她点了点头。
“他竟然救过楼少主的命?到底什么来头?”
“什么来头不清楚,于秦楼两家有恩,势必被他们奉为上宾,金家竟然将他们安排在那种地方落脚,当真一点不给面子。”
“啧,要是惹恼了楼家,苍州第一首富的头衔恐怕就落不到金家头上了。”
“有好戏看咯!”
驻守祭天台外的金家弟子见状面面相觑,额头不禁坠着几滴冷汗。此前他们并未听说秦、楼两家与抚云顶有何渊源,以为百书阁之所以邀请抚云顶是为了给他们难堪,万万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么一层关系,说不定正是因为对两大仙门少主有救命之恩才会邀请他们!
“诸位,请!”
想到这一层面,金家弟子态度好上不少,小跑上前迎接沈初霁,余光不停观察名声鹊起的两位少主的脸色,言谈间阿谀奉承之意呼之欲出。
沈初霁宠辱不惊:“多谢。”
待抚云顶一行进入祭天台后,金家弟子小声对旁人吩咐:“你且去告知家主,抚云顶于秦楼两家有恩,将他们安排在那种地方实在不妥,正好空了一间客栈,祭天大典结束后让他们搬过去罢。”
“是!”
“嗡——”
抚云顶众人身影消失在门内,铜钟声再次响起。
“请苍州楼家进入祭天台。”
此话一出,金陵城一片哗然。
“这是何意?”
“抚云顶刚进去,怎么也不该轮到苍州楼家,难道想说抚云顶比他们地位还高?金家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人群讨论激烈,楼家弟子却并无异议,瞬息之间集结在府邸外,大摇大摆走进了祭天台。
紧接着是定州唐家、汤州孟家……从顺序来看,无疑是根据仙门实力排序,毕竟他们都是四大仙门之一。
随着进入祭天台的仙门越来越多,抚云顶作为第一个进入祭天台招来了不少非议。
“金家到底怎么回事?”
“难不成是想故意羞辱抚云顶?”
“不是没有可能,谁都知道他们的实力不可能在四大仙门之上。”
守在祭天台外的金家弟子小声询问:“师兄,家主当真是为了羞辱抚云顶,才让他们第一个进去?”
男子神色复杂,摇头道:“不知,据说是百书阁四位尊主的安排。”
百书阁四位尊主,自然就是四大仙门的家主。
抚云顶虽进去得最早,被安排的位置却在祭天台最角落,本以为至少需要等待一天时间,结果不到两个时辰所有世家弟子就全部聚集在了祭天台内。
祭天台规模十分庞大,容纳数十家仙门弟子不在话下。祭天台中心修筑一座巨大的石台,从形状上看像是一个用于燃烧祭品的石鼎,周围燃着十株火把,所有仙门弟子以石鼎为中点站立。。
“祭天大典正式开启——”清亮女声再次响起。
以楼外楼为首的百书阁四位尊主从祭天台各个角落御风而来,轻盈身形掠过众人头顶,稳稳落在祭祀石鼎的周围,众人翘首以盼得以窥见位于修真界巅峰的四位尊主的相貌。
或许难以相信,如今修真界只手遮天的四位尊主,竟然全部都是年轻面孔,若是纯粹从外表来看他们至多不超过而立之年!
修士虽然可以延长寿命减缓衰老,可是他们君临修真界将近两百年,始终都是这副模样,不知年岁几何,更不知他们修为强横到何种地步,才会两百年来外貌没有丝毫变化?
“四大仙门的孟家家主竟然是一位女子?”宣夜惊讶道。
仙儿白他一眼:“女子如何?我也是女子,你打得过我?”
宣夜挠了挠头:“打不过,嘿嘿。”
四位尊主各自落在一侧,祭出法器齐刷刷放出灵力连接石鼎,几道颜色各不相同的灵力萦绕在石鼎四周,强大威力引起一阵狂风肆虐,风沙在眼前飘舞,沉静数年的祭祀鼎如同破开封印般发出一声钝响。下一刻,一道光束在石鼎中爆发,直直射向高空,形成一根连接天空与大地的神柱。
“轰隆——”脚下大地发出一阵颤动,好似朝一个方向倾斜,足足两息之后才停下来。
沈初霁抬头望向天空,看着光束击破云层没入未知境界,神情比一般时候都要凝重,他大概知道楼外楼和秦家家主为何不惜逼迫他都要到此一聚——修真大陆的倾斜弧度比以往更加严重了,承受不住这般强悍的灵力,假以时日,必将后患无穷。
“跪——”
数不清的修士虔诚跪拜在地,然而四大仙门的弟子有着一个特权,他们无需跪拜石鼎,偌大祭天台上,只剩他们身形挺拔目不斜视。
当然,除他们以外,还有一个比较特殊的仙门。
“何人未跪?!”一声怒斥在祭天台响起,众人纷纷侧目看向最角落位置。
只见在金陵城出尽风头的抚云顶弟子竟全是席地而坐,未有一人虔诚跪拜!
沈初霁顶着无数谴责目光,朝着金家弟子微微拱手道:“实在对不住,我门戒律无需行跪拜之礼,还望诸位见谅。”
莫说主持大典的金家弟子,就连其他世家弟子都不禁对他们群起而攻。
四大仙门不跪便罢了,小小抚云顶为何能不跪?你们不跪岂不是所有人都不用跪了?!
“罢了,随他们去吧。”
说话的是唯一一位女尊主——孟听月。
孟尊主发话,另外三位尊主没有反驳意思,其他世家就算心有不满也不能继续纠缠,只得愤恨朝抚云顶投去视线。
抚云顶弟子丝毫不受影响,坐在地上轻声与同伴交谈,言笑晏晏,不亦乐乎。
“多谢。”沈初霁躬身道谢。
孟听月隔着人海看他一眼,眸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笑意。
在金家主持下,所有弟子行三跪九叩之礼,祭天大典顺利完成。
大典结束后,众人被带到祭天台后入席。
沈初霁习惯性走在人群后方,正要落座时突觉腰间一紧,一条赤色鱼骨鞭捆住他的腰身,猛地将他向后拽去。
他来不及发出声音,一片眼花缭乱,后背重重撞在一堵胸膛上。
楼西北大掌托住他的腰身,漫不经心靠在墙上,眸光深邃且复杂,笑问:“你和孟听月很熟啊?”
一阵头晕眼花后,沈初霁勉强回神。
“作甚?”他无需猜测就知身后之人是谁。
楼西北将鱼骨鞭收回,松开抵在他腰间的手,双手环抱胸前,垂眸看着沈初霁侧脸,哂笑道:“她难得对谁有个笑脸,我好奇。”
沈初霁睨着他:“究竟有何事?”
楼西北敛起笑容,垂下眼睫探究看着他,说道:“楼外楼和那几个老东西要见你。”
楼西北一言不发往前走, 沈初霁只好无奈跟上去。
走到一间房门外,楼西北下巴微抬:“进去罢。”
“你呢?”
“走了。”
说完,楼西北不再看他, 双手枕在脑后闲庭信步往前走去。
沈初霁看着他的背影想说什么,最终欲言又止, 似乎上次分别楼西北对他的态度就不太对劲, 沈初霁想问原因,又怕节外生枝,或许这样不近不远的距离于他们而言最合适不过。
想到这里, 沈初霁眼帘垂下,叩响面前房门。
“请进——”懒洋洋的声音自门内传来, 正是楼外楼。
沈初霁推门而入, 抬眸便与房中四人对上目光。
“师……”孟听月大步上前, 面露欣喜。
沈初霁微微摇头打断她,余光示意他们隔墙有耳。
“沈兄,好久不见。”楼外楼以扇掩面, 一双凤眼弯起,抬手一道劲风扫向门外,隔着门页传来一声闷哼。
“老东西!”一声咒骂传来, 听声音不是楼西北是何人?
“滚远点儿。”楼外楼不客气地骂回去。
门外脚步渐行渐远, 楼外楼抬手落下一道结界, 将房间与外界完全隔绝。
沈初霁站在门前, 打量着对面四人,楼外楼、孟听月、唐风和曲怀溪, 君临修真界上百年的四位尊主, 竟与他全是旧识。
曲怀溪双手抱拳正欲说话,沈初霁抬手打断:“不用寒暄, 说正事。”
看来,利用楼西北和秦少宁逼迫他下山的主谋并非楼外楼和秦家主二人。
“想必祭天大典上沈兄已经有所察觉。”唐风一身黑色劲装,神色凝重无比,“修真大陆倾斜得更严重了。”
曲怀溪叹息道:“若非必要我等绝不会打扰沈兄清静,可是能够让我等齐聚在此与你商谈的机会只有仙门大会了。”
孟听月走到沈初霁身边,亲昵挽着他的胳膊将他带进座位中:“听说你前些日子受了诸神之怒,身体难免留下后遗症,咱们坐着聊罢。”
待沈初霁坐稳,楼外楼神色难得正经几分,说道:“沈兄,数百年前修真大陆倾斜一角,流向人间界的灵力就造成了怪异乱象。虽然当年你暂且封住缺口,但是上百年来修真大陆倾斜得越来越严重,不计其数的灵力倾泻至人间界,已然为下界造成不可估量的伤害。更重要的是,假以时日,修真大陆、遥遥九州必将坠毁在人间界。”
孟听月叹息道:“届时,莫说保不住人间界,恐怕修真界都未必能幸免于难。”
沈初霁目光垂落地面,神色晦暗不明:“万物自然奉世间生灵为主,他们经过大浪淘沙分成了如今的修真界与人间界。”
“灵力虽能滋养万物,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变成无比强大的武器,成为我们追逐未知领域的踏脚石,但是它实在过于强横,并非所有人的身体都能够承受。”
沈初霁目光变得悠远,好似回忆起什么。
修真九州的黎民百姓是千万年前,在人间界大浪淘沙中选出的所有能够吸纳灵力、融合灵力的修士后裔。即便经过千万年传承,有些子嗣已与普通人无异,体内没有灵核,无法生成金丹,可是强大的血脉让他们即使没有灵核也能和灵力和平共处。
然而,人间界的凡人做不到这一点。
灵力会催生放大他们心中的情绪,贪嗔痴妄、七情六欲、八苦九难,尔损吾半句,吾定杀尔全族泄愤。
手握权利的上位者为了站在众生之巅,不停征伐引起战乱;痛苦挣扎的百姓为了活下去不得不拿刀自保,在杀伐中逐渐放大欲望,希望成为下一个上位者。
如今修真大陆倾斜严重,流向人间界的灵力不可估量,可灵力对人间界造成的影响却是可以预见。
为了减缓修真大陆倾斜速度,他们完全封锁了前往人简界的通道,亦不知人间界境遇如何,然而事到如今,早已不是闭门造车才能解决的事情了。
良久,沈初霁道:“也就是说,时间不多了。”
楼外楼眼神黑沉:“若是百年内无法稳固修真大陆,幽幽九州必将坍塌。”
沈初霁抬眸:“修真界尚有百年时间,人间呢?长此以往,莫说百年,恐怕无需二十年人间界就将在硝烟中毁于一旦。”
众人闻言,不由陷入沉默当中。
沈初霁说得不错,或许修真界还有百年时间寻找对策,而且若是提前做好准备,或许仍有幸运儿在这种浩劫中活下来,可是人间界的黎民百姓呢?他们势必会在浩劫来临前就先一步灭亡。
“仙门大会最后一关,设在人间界罢。”
沈初霁阖上眼睛:“我要再去一趟。”
四人神色同时一惊,单膝跪拜在地:“是!”
沈初霁离开房间后,孟听月怒气冲冲揪起楼外楼衣襟,怒骂道:“你的结界故意露了一角?”
唐风和曲怀溪两人神色也有些阴沉。
楼外楼脸上带笑,打开折扇轻轻摇晃,说道:“一只小老鼠而已,他想听就听罢。”
“楼外楼!这是事关天下苍生的大事!若是被心怀不轨之人听去……”
楼外楼轻松将她的手推开,耸肩道:“放心,我有分寸。”
离开房间后,沈初霁在走廊拐角处遇到一人。
秦少宁立于门廊下,脸色苍白神情复杂,看见沈初霁时他目光闪烁,嘴唇蠕动,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秦公子,你有何事?”沈初霁看出他的为难,主动开口问道。
秦少宁启唇:“你……”
他想说什么,最终欲言又止,垂头避开沈初霁的视线:“梁兄他们正在找你。”
沈初霁并未多想,颔首道谢,随后离开。
秦少宁怔怔看着他的背影,片刻后仍然忍不住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沈初霁大抵不想回答,脚步未有片刻停顿,消失在他眼前。
秦少宁神色黯然,喃喃自语道:“九州坍塌……究竟怎么回事……”
“大师兄!你上哪儿去了!吓死我们了!”仙儿红着眼睛扑进他怀里,埋怨道。
“楼西北那狗贼说你走了,不要我们了!”
阿玉走到沈初霁身边,牵了牵他的手指,哽咽道:“大师兄,你不要我们了嘛……”
“阿玉以后会听话……一定会听话……”
沈初霁无奈,揉了揉仙儿的脑袋:“你也信了?”
仙儿冷哼道:“你就是不见了嘛。”
沈初霁微微推开仙儿,弯腰把阿玉抱进怀里,替他擦了擦眼泪,柔声哄道:“西北哥哥逗你玩儿,别哭了,乖。”
“嗯……”
江阔和宣夜肩并肩站在对面,见此情形不由感叹道:“年纪小就是好。”
锦儿忿忿不平瞪向两人:“一点儿都不好!”
说完,他委屈巴巴看着沈初霁和阿玉,转过身气冲冲地走了。
明明他也很担心大师兄!
沈初霁哄好了仙儿和阿玉,落座后看见背对着他一言不发的锦儿,任劳任怨地陪他闹腾好一会儿,总算全部哄好了。
半个时辰后,宴席正式开始。
金家家主在台前进行讲话,全部都是些场面话,诸如以武会友、天下仙门一家亲等等。
江阔听得烦了,声音不大不小地说:“跟老太太裹脚布似的,又臭又长。”
座位邻近几位世家弟子纷纷朝他投来赞许目光。
终于结束裹脚布一般的讲话,接下来就是张刺激的以武会友。
他们所处位置在祭天台后修建的阁楼上,四座巨大的阁楼形成一个“口”形建筑,名为天堑阁。在中央有着一座深坑,阁楼上方的世家弟子能将深坑中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用于世家弟子席间彼时切磋助兴。
“诸位稍等片刻——”
就在世家弟子跃跃欲试时,一道陌生男人声音响起,以灵力传音让整个天堑阁听得一清二楚。
众人循声看去,发现说话之人是一身白金道袍的抚州谢家弟子。
“抚州谢家?”
“他要作甚?”
天堑阁传来一阵骚动。
谢家家主端坐案前,面孔年轻,自顾自斟酒,仿佛没察觉众人视线,而说话之人站在他右侧,双手抱拳,神情肃穆,从发冠来看应是门中大弟子或者少主。
“家父有几句话,想借在下之口告知诸位。”谢家少主神色凝重,向金家示意后,自原地一跃而起,御风而行停在深坑上方。
“若有冒犯,还请诸位见谅。在下接下来要说的事,与修真界飞升第一人有关。”
此话一出,天堑阁一片哗然!
“飞升第一人?”
“你想说甚?”
谢家少主朗声道:“家父曾在琳琅秘境中看到一幅壁画,那位修士并非死在飞升雷劫中。”
“当真?!”
“他岂不是成功飞升了?”
“琳琅秘境乃自然之境,天地灵气孕育而生,断然不会有假!”
“这么说那位修士已经羽化登仙?”
谢家少主继续道:“没错,那位修士成功飞升,莅临神殿,可就在不久后他亲手撕开九天结界,重返人间,因此惹得众神大怒,降下诸神之怒——惩戒,将他劈得魂飞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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