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江余只是又沉默了片刻,然后问他:“你……你父亲,他现在方便吗。”
当江余犹豫半晌,总算是把话问出来后,就换作对面的人沉默了。
虽然能感觉到江余的沉闷低压,但是简淮还是开始不可遏制地欣喜。
江余主动问了,是不是就代表着,他们家快要团圆了?是不是代表着,爸爸前段时间的关心得到了回应?
极力抑制住欣喜,简淮回复道:“嗯嗯,爸……那个,简先生在家,今天都有时间!”
“那帮我问问吧,能不能见一面,我去找你。”
“好!”简淮激动得要落泪了,他好想要一家人重新在一起生活,只要得到了哥哥的谅解,再把妈妈接过来的话……
然而,当简淮想要问江余中午吃什么的时候,那边已经挂断了电话。
他当然感受到了江余的低沉,但是他告诉自己,过去的恩怨很难一瞬释怀,但肯开头总是好的,一定会好的。
这么想着,一向温和的简少爷,竟然在走廊上没忍住来了两下小跳步,虽然很快就意识到了不对,停下来了,但背后路过的阿姨还是看呆了。
冬天到了,快要过年了,但是他一点都不喜欢这个季节。
死寂沉沉的冬日,总是能让他想到江挽离开的时候。
他站在江挽的病房里,而床已经空了,被子整整齐齐地叠着,等待送走下一个病人。
他打开窗户,看着底下杂草一般的人群。
他坐在了窗框上,面朝屋内,枕着窗外的寒风,只要他往后一仰,他就会被江挽带走了。
几年前,他也是像这样坐着的,而江挽就站在他面前,温柔的晨晖洒在江挽身上。
他朝江挽伸出双臂,然后江挽就毫无犹豫地抱了上来。
恍惚间,他好像隐隐约约看到,江挽又一次站在了他的眼前,恰如当初。
于是他闭上眼,想象着江挽扑过来,包裹自己。
他往后倒下去。
最后是祁然赶到了,又一次地拉住了他。
没能再次拯救江挽,但是祁然还是救了他。
所以,小淮,我们再也没有团圆了,因为我们的妈妈已经死了。
原来不曾注意,但现在江余发觉了,或许简尚辰一直是在背后窥视着他和江挽的。
所以江挽的死简尚辰应该是知道的,但他没有告诉小淮。
是害怕小淮憎恨吗?是害怕小淮把江挽的死归结到你头上吗?
是为了维护你卑劣的自尊吗。
江余刚从车上下来,就见管家来接他了。
江余往前走去,管家正要开口的时候,他直接说道:“别管我叫少爷。”
精准打断。
管家错愕了一瞬,但很快反应过来,“江先生,您好。”连带一句欢迎回家,管家也憋了回去。
“哥。”
一声呼唤,抬头江余看到简淮从屋里走了出来,步伐轻快。
简淮刚刚一直在二楼的卧室看着,见车停了进来,就赶紧下楼迎接了。
“……这么冷的天,就穿这些出来,也不怕感冒。”江余不忍心对弟弟冷言冷语,还是尽量温和地说道。
简淮走到他身边,然后跟他一起往回走,“你好意思说我?”
江余出门出得急了,里面是一件连帽卫衣,外面只套了一件棒球衫,看起来属实单薄。
“毕竟是明星,要风度。”
“你好意思?有时间看看自己路透里面的穿搭,啧啧,那破破烂烂的大T恤,是乞丐看了都会可怜的程度。”
“算了吧你。”江余和简淮来回怼了两句,走进了大门,摘下来口罩和线帽,揣进兜里。
一进门,江余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庭院已经和他走时大相径庭了,而房间里的陈设装潢也是变过的。
他记得原来那边是个环状楼梯,江挽就喜欢坐在楼梯上,看着他和简淮跑上跑下,现在环状楼梯不见了。
也对,毕竟除了江挽,没人会喜欢那种美观而不实用的东西,上一趟楼怪累的。
而且,由于陈设的变化巨大,这里没有一点江挽的气息了,给人的感觉很不错。
“去我房间坐会儿吗?你很喜欢的那个棋盘我一直留着。”简淮见江余不动,提议道。
“那个你还留着啊。”江余想起来了,忍不住笑了。
那个棋盘是他从公园老大爷那里赢回来的,从三局两胜,到五局三胜、七局四胜、九局五胜……
他和那个老大爷整整鏖战了一整个下午,到天黑才连赢两局从大爷手里成功抢到了棋盘。
那时他宝贝得不得了,拿着棋盘四处炫耀,江挽却很不要脸地嘲讽他。
“你这么晚回来,就去干这个了?嘁,菜鸡,要是我,连他那俩儿锃光瓦亮的核桃都给你赢回来,两盘棋的事儿。”
他当时直接就被江挽气哭了,连滚带爬地骂江挽是个臭女人。
到后来,他跟着江挽住进小院子里,院子里恰好有老房东留下的棋桌,他才见识到了江挽的棋艺。
那时他第一次从江挽口中听到“你外公”三个字。
明明是至亲,却被江挽讲得跟没有血缘一样,冷漠异常,可是他当时却莫名肯定,江挽是想念父母的。
父亲教她下棋,母亲叫她唱戏。
后来她棋艺惊绝,戏曲上也天赋异禀。
可是最后她也没有下好人生的棋,也没有演好“江挽”的戏。
他的母亲江挽,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哥?”
“……没事,我是来找他的,就不去坐了。”
江余拒绝了简淮的邀请。
这里不是他的家,在这里的回忆也不值一提,有江挽的地方才是家。
毫不夸张的说,他厌恶这个地方,因为这是江挽噩梦开始的地方。
简淮很敏锐,虽然很不情愿承认,但是他能切实感受到,他的哥哥,好像一点也不想念这里。
“那我带你去吧,爸……他在二楼的书房。”
下意识的,简淮本来想叫“爸爸”,但是及时憋回去了。
跟着简淮一步步走上楼梯,步入长廊,江余觉得自己的心随之在一寸寸地暗下去。
不得不承认,他是很害怕的。
简淮站在门前,想着要不要替江余敲门,但他隐隐察觉到,江余不愿意自己介入。
“就是这里了,哥。”
“嗯。”
“我走了,你敲门吧。”简淮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而江余也没有丝毫的犹豫,敲了两下门。他并不勇敢,他只是不许自己退缩。
隔了两秒,里面的男人声音沉稳:“进。”
推开门,温和的阳光铺满了房间,巨大的书房里摆满了各式各样未曾被打开过的书籍。
他看向书桌后坐着的男人,呼吸缓缓地凝住。
就像时间被冻住一样,他们目光相碰,好像一眼就跨过了十年。
江余的眼睫稍微往下垂了垂,终于是抬起脚步走过去。
拉开简尚辰对面的座位,江余很自然地坐上去,双腿岔着,像音乐节上乐队的贝斯手,深沉而放浪,和这间书房的氛围格格不入。
简尚辰穿的是家居服,虽然比他离开的时候老了一些,却也只是大叔的模样,稍微蓄了胡子,没有过去那么干练精壮了,看上去竟然有些温柔和蔼。
见江余坐下了,简尚辰放下手里的工作,把笔记本推到了一边。
他的目光太沉重了,江余分辨不出其中的情绪,也懒得分辨。
“好久不见,简先生。”江余淡淡开口道,声音有些没来由的烦躁。
简尚辰看了眼自己交叉着的双手,抬起头,“好久不见,还好吗?”
“托您的福,现在还没死。”
江余的话直白而冷厉,和简尚辰温和沉稳的声音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相比之下,江余简直像个不识好人心的叛逆小孩一样。
但是简尚辰知道,江余说到“死”,一定是在暗喻江挽的事情。
他扯了扯嘴角,笑容间显出了歉意和无奈,“挽挽的事情,我也……”
“别提她!”
江余几乎是立刻打断了他,语气当即变得冲了。
他才没有想要让简尚辰想起江挽,哪怕是一个字的道歉,他都不想听到。
简尚辰没料到江余反应这么激烈,有些微微的怔愣,但很快就恢复了自然,顺从道,“好,我不提。”
其实从江余进门的刹那,他就知道了,这次江余的拜访绝不是那么简单的。
两个小时前,小淮告诉他江余要过来,他设想,江余会不会是因为自己的出手帮助,而想要前来道谢的。
或许,在江挽去世之后,他的家庭还能再重聚?
但是现在看来,似乎不大可能啊。
简尚辰在心底发出无声的长叹,江余到底是他的儿子。
“简……小鱼,这次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下意识的,简尚辰想叫他“简余”,这是江余原来的名字,好在及时改口了。
只是,这个昵称足够让江余胃里翻江倒海得恶心了。
江余皱起眉,并不掩饰自己的厌恶,因为根本掩饰不住。
稍微平复了两秒,江余咬咬牙,开口问道:“直说了,离婚之后,你一直在监视我们的状况,对吗?”
“监视”这个词用得有些刻薄,最起码简尚辰觉得不太好受。
他只是,有些想念自己的儿子,也意识到了自己当年的错误,所以一直想要找机会弥补。
但是他面上依旧平静温和,没有否认江余。
“关心一下前妻和自己的儿子,似乎也没错吧?”
一句话,江余一身鸡皮疙瘩,指甲快要掐进木椅的扶手里了。
关心,前妻,儿子……
每一个字都让他抑制不住地想要颤抖。
绷不住,根本冷静不下来。
“简尚辰,别自作多情了,谁需要你的关心?”
江余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呼吸一下下加重。
对上江余满是怒气的目光,简尚辰沉默了两秒,用异常平和的语气说道:“当年的事确实是我的错,小鱼,我并不需要你们的原谅,但请给我一个弥补过错的机会。”
他的话诚恳和坚定,深沉的目光中,竟然析出了一丝悲哀和爱。
此时的他,似乎只是一个父亲。
在外人眼里,简尚辰脾气怪得很,总是笑得彬彬有礼,手段却雷厉残忍。
若是有商界的朋友见到此情此景,一定会惊掉下巴,直呼见鬼。
简尚辰何曾有过这种眼神?
可是江余只觉得寒冷。
书房的地暖很足,是脚心会冒汗的程度,但是他却仿佛被扒光了丢尽了冰天雪地中。
要死了,好想死。
简尚辰补充道,“这并不是怜悯,鱼鱼,这是我单方面的赎罪。”甚至我不需要你们的回应。
而江余并不为所动,简尚辰的解释在他这里就是放屁。
突然,江余嗤笑一声,反倒是用怜悯的眼神看向了简尚辰。
“赎罪?你只是在自我安慰吧?你觉得自己努力了,就可以弥补过去的事情,但你这只是在感动自己罢了,只是为了你那可悲的自尊心。”
江余直视着简尚辰的眼睛,“可怜的是你啊简尚辰,对过去介怀的,只有你一个人而已。”
说完江余错开了目光,而简尚辰也不能再向刚刚那么平静了。
他只是在履行作为一个父亲和妻子的职责,最然已经晚了,但他也只是想默默地在背后保护江余和江挽。
他只是……
“收起你那些假惺惺的好意吧,真想赎罪的话,不如直接死给我看呀。”
江余神色冷漠轻蔑,一字一句都充满了轻佻讽刺。
这并不是夸大其词,在江余这里,除非亲眼看到简尚辰痛心切骨,否则没有什么赎罪可谈。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道歉有什么用?一定要比江挽死得更痛苦才行。
此时,简尚辰一直温和的面容也逐渐冷了下来,他觉得江余不可理喻。
“江余,虽然你是这么说的,但你不能否认,自己从我这里得到过关照,因为那些都是事实。”
简尚辰说道,一字一句给江余罗列着,他曾经“为了江余和江挽”做过的事情。
“这次的撤热搜和通稿,上次让小淮去救你,在顾知潮查你的时候帮你隐瞒身世,在你进娱乐圈的时候帮你趟平道路……”
“还有,在你上中学的时候,我让祁然去照看你和江挽。”
“……你刚刚说什么?”江余忽然听到了一个许久未曾听过的名字。
而简尚辰没有给他躲避的机会,沉静道:“他是我养大的人,也是我最信任的助手,当时被我派去照看你们。”
简尚辰的话犹如钉子一样,一根根钉穿江余的皮肉,钉进了他的心脏。
江余有些懵,甚至开始耳鸣。
再多的高傲,再高昂的气势,也在顷刻间崩塌了。
他好像不能思考了,脑海中只回荡着一个声音,不可能。
江余猛地抓住了简尚辰的手腕,“不是的、不可能……你叫他出来!我不信!除非他亲口告诉我,否则我……”
简尚辰推开江余的手,紧皱着眉,“江余,你清醒一点!”
难得的,简尚辰也发火了,“就算你不愿意承认,可是事实如此,你走到今天,其实每一步都离不开我!”
江余摇着头,往后退了两步,瞪大双眼,却双目失神。
“……祁然人呢,我要见他。”江余努力想让自己冷静一点,不要显得太过狼狈,可是声音还是在颤抖。
简尚辰看了他一眼,“他去执行任务了,如果你想见的话,可以在这里等。”
说完,简尚辰径直走来,又与江余错身而过,很快,书房的门被“砰”地一声关上,像是枪响,江余应声倒地。
他是为祁然而来的,可是这个结果他却没有任何准备。
因为他自始自终是不相信的,不仅仅是主观上的不愿意,更是打心底的恐惧。
如果祁然是假的,那么他过去的一切就会被消融掉。
江余瘫坐在地上,紧促地呼吸着。
他开始无法回答了,他究竟是为谁而活的?他活到现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他应该在周文默的手里死掉。
他应该在江挽死的时候死掉。
他应该抱着江挽一起死掉。
他应该死在见到祁然之前,带着江挽一起死。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还是亮堂堂的,日头正高,却又好像是从日落到黄昏,整个世界都步入了黑暗。
江余的生命好像就此终结,直到又一次听到自己的名字。
“江余。”简尚辰叫了一声,没听到回答,随后推门而入。
进门的时候,简尚辰有那么一瞬,觉得自己见到的是一个死掉的江余。
虽然是在原本的座位上安安静静地坐着。
虽然是面容平静沉默地看着窗外秃头的林木。
但是没有温度,没有呼吸,没有一丝生命力,与荧幕上那个鲜艳的人截然不同。
又有那么一瞬,简尚辰觉得这样的江余才是本来的江余。
直到简尚辰走进来,江余才转过头来,眼神里没有苦难也没有仇恨,像是彻底的局外人。
简尚辰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他离开,是为了去给江余找人的。
但是此时他又觉得,似乎不该让那人进来。
可是最终他还是扭头冲着屋外说了一句,“进来吧。”
江余念出这个名字,舌头和嘴唇已经对这个发音生疏了,可是灵魂却仍旧震颤激荡。
他曾经幻想过无数次重逢,可是他从不曾想到过今天的画面。
他们对视,他们都静静地看着对方,没有激动的相拥,也没有滚烫的热泪。
简尚辰沉稳地走到办公桌后,坐下,看向祁然,“江余要见你,大概是想问一下那次你的任务,你说明一下吧。”
祁然没有停顿太久,只是微微朝着江余的方向一欠身,声音礼貌而冷静:“少爷您好,我是简先生的助手祁然,六年前,准确说,六年六个月之前,我被简先生派去您和夫人身边进行保护……”
一字一句都没有感情,像是子弹穿透了江余。
但是真正击破他的,并不是祁然的身份,而是那两个称呼。
少爷。夫人。
江余突然开始生理性地反胃,恶心,想吐,立马撑住了桌沿,干呕个不停,眼里闪出泪光来。
他快要把心脏都呕出来了,他受不了这种称呼,还是从祁然的嘴里叫出来的。
“小鱼!你怎么样?”当江余扶着桌沿蹲到地上时,简尚辰立马就站起来去查看,脸上是难以掩饰的担忧。
江余不接受他的好意,他确实觉得愤怒。
但是这不妨碍他是一个父亲。
他曾经是一个不称职的父亲,现在也不大称职,但是这也不能否认他父亲的身份。
江余的反应太过激烈了,几乎喘不上气来,脸是通红的,眼眶也是红的,不是到是不是因为呕得太厉害,江余的眼眶蓄满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