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子绵说不下去了,他再度咬住自己的唇,他怕再说会控制不住大哭出声。
但这些断断续续的文字钻进峦的耳朵,已经足够给峦熄火。
片刻的怔愣后,峦反应过来,他说的那些方法,绵不是想不到,而是绵冷静地想到了更多。
在这里,人人都知道有困难找警察,但偏偏绵不能这么做。
也许绵没有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可一旦被警察发现他在逃的身份,他的命都会变得如同草芥。
说到底,这里不管看上去多文明,在人权上都有它残忍见不得光的一面。这就是奴隶领域。
峦忽然觉得,绵好像站在一个危机四伏又孤立无援的战场。
惨,真的太惨,惨得任何一句伤他的话,都可能是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意识到这一点,峦懊悔地看向绵,恨不得将自己刚才说过的话,捡回来,吞回去。
这时的绵极力隐忍着,眼泪虽然不流了,肩膀却还在随着啜泣发颤。
那些被逼回去的眼泪成了他身体里到处涌动的洪水猛兽,就要把他撕裂。
峦见绵这个样子,自责到慌,他犹豫了几秒钟,上前一步,把绵拉进了怀里。
峦拉着绵后退到墙角,同时将绵的头轻轻按在自己的肩上。
他用这样的方式,给了绵一个小小的安全屋。现在没有人能看到绵的脸。峦希望绵能把那些洪水猛兽释放出来。
祝子绵也没有躲,崩溃的边缘上,他确实需要一个安全的角落疗伤。
从前他受伤难过的时候,姐姐也会这样抱着他安抚。
当他把头枕上峦的肩头,他感觉自己又变回那个被人惯着宠着的贵族,眼泪一泻如注。
周末的超市里,亲昵的情侣随处可见,没有人注意他们,更不会有人打扰。
时间嘀嘀哒哒地走,行人陆陆续续地走,祝子绵与峦拥在一起像游离在现实之外。
安静,忘我,从容,大方。好像他们曾无数次这样相拥,舒服的状态已经刻入骨髓。
祝子绵也不知道自己在峦肩上赖了多久。颤抖已完全平息,心境已疏风朗月,再赖一会儿,他都要睡着了。
这时,他才从贵族身份中穿越回来,才意识到在一个男男成婚的地方,两个人这么做太暧昧了。
他不好意思地后退几步,眼睛与峦匆匆对视一下,便不停在地上乱扫,支支吾吾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
其实,他明白峦给他一个空间,一个拥抱的善意,他觉得应该给这份善意道个谢的。但隐隐又觉得自己是吃亏的那一方。
他觉得自己被人占了便宜,还要对人家说谢谢。这个逻辑祝子绵接受不了,于是就低头站在那里,看上去不知所措。
峦活动了活动有些发酸的身体,目光也在地上乱扫了几下,他的尴尬不在于这个拥抱,而是想着刚才自己凶得挺过分,还没道歉呢。
见绵这个不算愉悦的样子,他也不知道一个长时间拥抱把人哄好了没。
想了想,他又对绵说:“你想买什么?我来结账。”
听了峦的话,祝子绵好像才想起他们还在超市。这个拥抱真的久了些,久得好像睡梦刚醒,他脑子还转不过弯。
见绵不答,峦便向最近的货架扫了一眼,好家伙,触目都是成人用品,上面用抽象的图案演示着不可描述的那回事。
说起方才,峦一上二楼便忙着找绵,看到绵的影就冲了过来,尔后注意力一直在绵身上,也是此刻才意识到他们一直停留的位置居然是这里。
峦的眼神瞬间变得有些精彩,“所以——你想买什么?”
同样的一句“你想买什么”,语气语调可大不一样。
低着头的祝子绵立刻听出哪里不对,抬起头,也被眼前的画面吓了一跳。
光顾着哭了,怎么忘记这茬了?顿时,他脸不白了,直接红到了耳根。
手都被他摇出了虚影,“没有,我没有要买这个。我,我只是——”
祝子绵不知道怎么解释,说“我是来找女性用品”的?那好像听上去更像个变态。
他索性啥都不说了,扭头便走远了些,你爱咋想咋想吧,反正这事越抹越黑。
峦眼神浮出些玩味的笑意,不算爽朗干净,绵的反应在他眼里多少有点欲盖弥彰。
这里与服装区距离很远。如果绵真的只是想来买衣服的话,没道理走到这里。
就算被那个西装男缠上,那西装男也不可能拉着绵舍近求远地走到这里来下药。服装区的试衣间明显更合适。
峦想到这些也不点破,很快就淡忘了这件事一般,推着购物车跟了上去。
不过在路过服装区时,峦揣着试探心思,随口问了句:“你不是要买衣服吗?”
祝子绵下意识看了一眼睡衣货架,一看到一盒盒情侣睡衣,那对情侣的热吻画面极具攻击性地再次冒了出来,他刚清淡下去的脸又红了,赶紧背过身,“不买了,什么都不买了。”
祝子绵只想赶紧逃离这个地方,今天一天,他接收的信息量太大,他迫切需要回家好好消化一下。
可他走了两步,却发现峦并没有跟上来,回头一看,峦正在睡衣货架边,在一堆挂着的睡衣样品中挑来挑去。
这个人还真是心细如发,看来自己匆匆一瞥,还是被他发现了。
祝子绵没办法,只好走回去。他现在是惊弓之鸟,不敢离峦太远。
这时候,他总算明白峦为什么要戴口罩来逛超市了,不然以峦那张人神共妒的脸,还买什么东西啊,应付人搭讪就够他忙了。
“你看我干什么?”峦盯着货架,看似目不斜视,嘴上却幽幽给绵抛出这么一句。
祝子绵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脑子里想着峦戴口罩的事,不知不觉就一直盯着峦的脸发起了呆,外人看来一定很花痴。
他赶紧把目光收了回来,嘀咕:“我看你干什么。”
这句话答得很微妙,可以理解为:我看你正在干什么。也可以理解为:我没看你,你胡说八道。
其实祝子绵想表达的是前者,但峦从语气里听到的却是后者。
峦心里又不太痛快了:说话还挺冲,一点对待恩人的态度都没有,我才救了你呢。
在峦看来,人家得了便宜卖乖估且能忍,绵倒好,得了便宜直接下刀。
简直就是只恣意小野猫,你给他好吃好喝地喂饱了,他转身就像没这回事一样,想伸爪就伸爪,想挠你就挠你,奸臣。
峦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不动声色在那堆睡衣里挑了又挑,假装贴心地说:“既然你没什么想买的,我来挑一件睡衣送你好了。”
说完,峦抽出一件拎着衣架展示给绵看。
这是挺简单的一套大T恤配短裤的睡衣,刺眼的是它的亮黄色,显得幼稚,近乎可爱的幼稚。
尤其装饰图案,还是两只萌萌的小猫爪,让可爱指数又升了五颗星。
祝子绵蹙起眉:我又不是个小孩子。
这句话还没说出来,峦又将衣服翻转,给他展示背面。
我去!这就太浮夸了吧。
衣服背面用简笔画线条,画了一只好大的小肥猫,几乎占据整个后背。
小肥猫侧面角度坐着,伸着鼻子闭着眼睛,不知道在陶醉地闻什么。
这也就罢了,奇葩的设计师居然给小肥猫配了一条单独缝上去的、逼真的猫尾巴。如果穿上这件睡衣,一条毛茸茸的小尾巴就挂在侧腰的位置上。
谁要穿腰上挂尾巴的睡衣啊。
祝子绵的表情失控了,扭曲得很难看。再看一眼峦不怀好意的眼神,知道峦故意气他寻开心。
祝子绵心里还是那个想法:峦这个人,很会拿捏人心,知道怎么用一个举动让你如沐春风,也知道怎么用一句话让你如坠冰窟。总之,这个人的心术绝不辜负他这张脸,妖孽。
祝子绵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把峦救他的好意忘得差不多了。
他倨傲地仰起头,垂着眼打量着那条晃来晃去的猫尾巴,“好啊。有本事你买两件,你穿我就穿。”
说罢,祝子绵背过身,缓缓地走着,用耳朵详听峦有没有跟上来。
以他的猜测,峦断不会买这种花哨的睡衣来穿。
峦的衣橱里,几乎都是没什么修饰的休闲款,纯色,还都是商务色调。
峦也确实没让绵久等,几乎前后脚地就跟上。
祝子绵见峦跟得这么快,更断定他肯定没有买那睡衣,但还是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购物车。
就见一大堆吃吃喝喝的商品上,赫然放着一个亮黄色的盒子,盒子上的睡衣标志,让祝子绵倒吸口气,预感不祥。
再看盒子一角,很别致又可爱地画了两只小猫,尾巴缠在一起,正在亲亲。
要命了,这不就是一盒情侣睡衣吗?
祝子绵的表情再一次崩了,“谁让你买的?”
峦无辜地看着绵,“不是你让买两件吗?”翻脸如翻书,奸臣。
祝子绵:“……”两件不等于情侣款啊。
妖孽就是妖孽。
祝子绵脑子里电光火石,他怀疑自己给了峦误解。
或许在峦看来,刚才那个拥抱是两个人确定关系的仪式。
呃——好吧,确实很像。但那不是,在祝子绵眼里,那绝对不是。
在他看来,那不过是难过时的一个安慰拥抱。这在贵族胶囊,家人之间、朋友之间都会发生,与情爱毫无关系。
而且祝子绵也不允许这个拥抱与情爱有关。
奴隶领域的真相,他还接受不了。在他的认知里,男人与男人,关系好到极致就是情同手足,绝不可能情同夫妻。
两者之间是根深蒂固的婚恋教育挖出的沟壑,他跨越不了,也不想跨越。
尤其刚刚被一个男人抵在墙角意图强吻,这一幕让他腹内翻江倒海,恨不得与天下所有的男人都划清界线。
包括峦在内。
因此他觉得,他需要在第一时间和峦说清楚,他不想欺骗峦的感情。
祝子绵左右看看,把峦拉到了一个不挡路的位置,郑重其事地说:“峦,刚才那个拥抱不代表什么的。”
峦歪起头看着绵,眼神晦暗不明,似笑非笑,看不出他真实的想法,只能看出他对绵有一种饶有兴趣的好奇。
“你想说什么?”峦幽幽地问。
祝子绵急得抓了抓耳朵。他没有面对面拒绝别人的经验,这方面措辞确实不太灵光。
他视线漫无目的地乱瞟,嘴上支支吾吾,“就是,就是——”就是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直到视线扫到那盒情侣睡衣,他才灵光一闪说了下去:“就是我们不是情侣,不能穿情侣睡衣的。”
峦顺着绵的目光,也扫了一眼购物车里的盒子,浑不在意地笑了一声:“想多了吧你。反正买两件,这样买便宜一些,既然是我付账,给自己省点钱,没什么错吧。”
祝子绵听得一愣,下意识自语:“真的是我想多了?”
峦又笑一声,笑得戏弄感十足,“那不然呢?你总不会以为,我要借这套情侣睡衣向你表白吧。还是你觉得,穿上情侣款就能做情侣了?”
祝子绵听得脸发热,峦明显在笑他自作多情。
他顿时觉得不好意思,眼神闪烁,差一点就想承认一句:对不起,是我想多了。
可这话刚要出口,他忽然觉得峦的眼神很古怪,准确的说是很讨厌,那种戏弄得逞后炫耀自己的讨厌。
祝子绵一下反应过来,峦是故意的。
故意买情侣睡衣惹他小鹿乱撞,然后等他掉了坑,再一盆冷水泼下来,从而享受恶作剧的成就感。
幼稚,像这盒睡衣一样幼稚。
祝子绵气鼓鼓地转过身,在心里暗骂起来:峦你真是没救了,干一件好事,还不等人记住你的好呢,就马上得干一件坏事让人把你恨到骨子里。你这种人真是不值得谢,亏我还买了礼物——
祝子绵心里正骂得欢,想到礼物突然顿住了。
对了,差一点忘记了。
其实,今天等峦下班的时候,他之所以会去街边小店逛,就是为了给峦买份礼物。
也没别的意思。他是平生第一次领薪水,他觉得应该买点什么谢谢给他找工作的人。
说到那份礼物——
祝子绵眸光一亮,觉得报仇的机会来了。
随着心里的小算盘敲啊敲,他脸上的怒气渐渐消散。
再转过身时,他笑吟吟地从兜里掏出了一个精致小巧的黑色盒子,举到峦面前。
“突然想起来,我有礼物送你呢。”
“唉呀,在超市里求婚啊,兄弟,敷衍了点吧。”路过的行人碰巧看到,随意打趣了一句。
也不怪行人这么说,那盒子看上去太像放戒指的小盒子。
祝子绵听了行人的话,脸上笑得善良无害,茶里茶气地问峦:“你猜猜,这里面是求婚戒指吗?”
求婚戒指?你一周薪水460,离买戒指的零头都差得远,我会以为这里面是戒指?峦心里的嘲笑都快翻了天了。
不过表面上,峦假装惊喜翻了天。他猜出绵这是气不过,报仇来了。
你拿情侣睡衣逗我,我就拿求婚耍你。有来有往,才算公平。
峦掩在口罩下的唇坏坏地勾了一下,接着他轻飘飘地接过那小盒子。
但是他并不急着打开,把玩了片刻后,期待地反问了一句:“求婚不用戒指,你要用什么?”
祝子绵嬉笑着摇了摇头,“你想多了。”
路过的行人觉得有趣,忍不住停下。比峦还好奇,那小盒子里是什么呢?
峦却好像故意吊人味口,就是饶有兴致地端详着那盒子,不打开。
行人陆陆续续聚了七八个了,可恶的从众心理。见有人瞧热闹,就忍不住跟着瞧瞧,哪怕根本没看出热闹。
祝子绵开始不自在,他不喜欢被围观。想提前结束自己的小计划了。
“回去再打开吧。”他对峦说。
峦轻声一笑,突然将盒子紧紧握在掌心,继而饱含深情地看着绵说:“我知道你现在还买不起求婚戒指,就算这里面真是戒指,也是小孩子戴的玩意儿,不值钱的。不过我想说,只要是你送的,价值与价格无关。因为不管这里面是什么,我都会答应你。”
说到最后,峦摘下了自己的口罩,一张能让蓬荜生辉的脸呈现了出来。
周遭发出整齐划一的一声惊呼,祝子绵在这声惊呼中凌乱了。
他发现自己被绑架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剧本里,剧情走向完全失控。
大哥,你这是要唱哪出啊?
盒子里当然不是戒指,是一对情侣耳钉。
只是祝子绵买它们的时候,并不知道那是情侣款。只当是左耳戴一只,右耳戴一只的一对耳钉而已。
至于耳钉为什么一黑一白不一样,他以为是奴隶们的喜好罢了。
这真不怪他,他对这个确实不了解。因为在贵族胶囊,男人是不许戴耳钉的,那是女人的专属。
他也是无意中看到峦有耳洞,加上碰巧那街边小店卖耳钉,才心血来潮想买对耳钉送给峦。
挑的时候,他和店员说想买耳钉送个朋友,店员就极力推荐了这一款。嘴上还不停地说:“先生您戴上一定很好看。”
当时祝子绵还不知道这里男男情侣的事,只觉得店员业务水平有问题。
我都说了送朋友了,你怎么总在关心我戴上好不好看?
不过现在,他全明白了。原来不是人家业务水平有问题,是他的认知有问题。
当他意识到自己买了一对情侣耳钉的时候,就想用这对情侣耳钉跟峦开个玩笑。
他猜峦会冷着脸问:为什么送我情侣耳钉啊。
他就可以不屑地回答:想多了吧。反正买两只,这样买便宜一些。既然我出钱,给自己省点钱,没什么错吧。
端的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可他万没想到,峦不按套路出牌啊。特别是,你怎么这时候摘口罩呢?
人来人往的超市里,两个男人亲吻拥抱都没啥好看的,但是一个颜值逆天的人正在被求婚,这个戏码就可遇不可求了。
几乎眨眼之间,祝子绵就发现周围已经聚起了吃瓜群众两层。
“快打开看看送的是什么?”
“戒指,我赌五十。”
“耳钉,我赌一百。”
“也可能是个项链坠。”
“说不定是家门钥匙吧。”
讨论声不绝于耳,祝子绵热得想原地蒸发,他伸手去抢,“我不送你了。”
峦手一躲,轻巧避开,同时笑道:“怎么,人太多了,不好意思了?”
周围人开始起哄,“这有啥不好意思,送都送了。正好我们都当个见证。”
说着,都不用峦,他们就帮着把祝子绵拦得死死的,腾出足够的空间让峦打开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