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几城就属他这里固若金汤,也没京都那处伸来的乱七八糟的爪子。
虽苦了点,但比京都、比南边都要自在。
“他之前看见你的时候还那么惊讶呢。”
“他要面子,怎会想让我看到。何况……明明先看到的是夫郎。”
说着说着气势就沉了下来:“他要是敢跑或者不从,那更好办。威逼利诱,总有软肋。”
燕戡垂下眼睫,在眼睛下方留出一片阴翳。
戚昔看得肩膀抖了抖,松开燕戡袖子。怪不得刚刚觉得瘆得慌。原来身边的人打这么个主意呢。他是巴不得人跑了,然后就有正当理由下手。
清脆的铃声一下一下被敲响,不急不缓。
学生从学堂里涌出来。
他们大的十几岁,小的几岁。穿着白色麻衣圆领长衫,头戴方巾,身上侧挎着书袋。
两个课室相邻,一边出来的是大些的,一边是小孩。叽叽喳喳,嘻嘻哈哈。也有脆生生的给夫子告辞的声音。
温家姐弟现在不在一个学堂,他们出来之后聚集在一起,也都看见了广场上的两人。
“郎君,将军。”三人一同过来请安。
戚昔看着变化颇大的三人,眸光温和下来。
“今日开始放假?”
“是。”
温嫦已经像个大姑娘了,也是一身书生服,头发都扎了上去,瞧着比谁都利落。
戚昔在他们出来的时候观察了下,书院里女孩不多,四十个里只有五六个。
她们都比温嫦小,好像也听她的话。出来的时候那些小姑娘跟温嫦打招呼,温嫦还会像个大姐姐一样叮嘱她们路上小心。
至于两个小的,温仲隐隐有小古板的气质,温圆也规规矩矩不是那个缩在阿姐阿兄身后的小奶娃了。
风大,吹得人睁不开眼睛。
燕戡道:“走吧。”
三姐弟以为是戚昔过来办了事儿顺带叫他们,不过这样也值得他们开心了。
当戚昔跟燕戡的身影快要消失在大门口的时候,孙文卿跟魏朝一同停在屋檐下。
“魏夫子。”
“孙夫子。”
外人面前,魏朝始终是端着的。眼见戚昔要离开了,他追上去几步,目光定定瞧着燕戡的背影。
后背凉幽幽的,燕戡想也知道是谁。
他回过头去友善笑了笑。
魏朝瞬间头发微微炸起!
每次燕戡对他笑就没有好事!
果不其然,学生走完,郭桉匆匆找过来了。他东拉西扯说了一兜子的话,最后表明来意。
魏朝一听,立马沉了脸色。
好你个燕戡,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将他的老底儿都抖了!还要借他的名头让那些夫子回来。
回来也就罢了,还要自己给那些老头子授课!
这如何能忍!
他气得直接甩袖,凤眼竖起冷光乍破:“不干,谁出的主意你找谁!”
郭桉被他看着脖子一缩,但早已经豁出去脸皮,怎么着都得把人拿下。
“将军应当是乐意的,但我总不可能让将军来教人习武?”
“您也是书院的夫子……斜沙城的学生念书难啊,就当是……”
魏朝绕开他走,又被郭桉拐了弯儿拦住。魏朝气急,这辈子他就遇见两无赖,如今这郭桉算一个。
他一把抓住郭桉往边上过来的人推去:“别找我,你找孙文卿去!”
孙文卿稳稳当当接住郭桉,将人扶好了,又端端正正给郭桉行了一礼:“山长,我只是个秀才。”
“哎!”郭桉看着他幽幽叹气。
“你说好好的乡试你为什么不去考?小心你爹又找到书院来!”
孙文卿:“不会。”
说完他也走,瞧着步履稳,但略有些着急。
后头郭桉的声音又急切传来:“魏夫子,魏夫子……”
到山脚下,见那两人被魏朝缠住。他眸光一闪稳步下台阶。
学生已经被来的家中长辈都接走了,路面雪上有纵横交错的车辙印。还有唯一一辆没有走的马车。
孙文卿下到最后一层台阶,等与人对上视线,才整了整衣服,行了一礼。
“将军,戚老板。”
燕戡正被魏朝烦得不行,只冲着孙文卿颔首,不得不与人掰扯。
而被叮嘱了好几遍不能理会魏朝的戚昔坐在马车里微微掀开帘子等着他们掰扯,见孙文卿过来,友好地也回了一礼。
魏朝见了,试图越过燕戡:“戚公子,你厚此薄彼!”
燕戡怒目而视:“你闭嘴!”
“我凭什么闭嘴,姓燕的,本少爷又没跟你说话,你闲事管得倒挺宽。”
“姓魏的,我夫郎你也敢开屏,我看你是不想活命!”
“……”
一旁吵吵闹闹,戚昔歉意地对着孙文卿笑了笑。
孙文卿正想着要怎么留下合适,就听见魏朝道:“不仅如此,本少爷明明在这个地方呆得好好的你为什么一来就掀了我老底,你怎么不让孙夫子去啊!”
孙文卿敛眸,见缝插针:“孙某只是秀才,当不得教那些举人老师。”
魏朝正在被人出卖的气头上,甭管什么人就怼:“谁叫你不去考!”
说完,魏朝忽然停下。
马车旁有一瞬间的寂静。
燕戡理智回归,满怀恶意撞了一下魏朝的肩膀,撞得人腿下打滑直接摔了个屁股墩。
燕戡上马,看戚昔疑惑便替他问孙文卿:“为何不去?”
孙文卿袖中的双拳紧握,再有定性,想到从前的事儿也忍不住的咬牙。
戚昔看了燕戡一眼。
燕戡忽然想到杳寂书院与东山书院的仇怨,他停下卷马鞭的动作,打量了孙文卿几眼。
原来是抱着目的接近的。
不过他本来承诺了为书院解决这些事儿,这事儿理应当管。
他手往膝盖上一搁,随意却自有一番压人的气势。
“还想考?”
“不。”孙文卿指甲掐到肉里,当听到燕戡询问之前,他以为他只是想报仇,早断了考学念头。
可此时此刻,他内心深处还是抗拒脱口这一个字。
燕戡笑了一声,但脸上并没有笑意。“不说实话那就没得谈。”
孙文卿紧咬住后槽牙,终究是抗拒不住内心道:“……想考,还想、报仇。”
魏朝也顾不得失了面子而恼怒,抱着双臂打量着这人。
他不是个傻子,结合以往每次燕戡出现的时候都能看见着冷冰冰的书呆子,再看他傻站在马车前,他立马想通了关窍。
“可以啊,连我都利用了。”
孙文卿冲着他拱了拱手,并不反驳。
“外面冷,铺子里去说吧。”戚昔发话。
燕戡没什么表情,只道:“那就酒肆。夫郎坐好,走了。”
马儿转个弯往西边胡油巷子走。温家三姐弟缩在马车角落不说话,看着戚昔思考事情。
马车后隐隐听见他们最是重礼仪的魏夫子不顾君子端方,吼道:“这么多雪!姓燕的你倒是载我们一程啊!”
话落,孙文卿从他面前走过,魏朝哪顾得上形象,问:“你,走着去?”
孙文卿看了他一眼。
第一次见面,他就看出了魏朝与他不同。那富贵权势里养出来的人是他最避之不及的人。
他拱手:“谢谢。”
孙文卿转身就走,雪地而已,走多了就习惯了。
魏朝:“孙文卿!你倒是慢点!哎哟!”
茶壶上桌,戚昔两人下了马车,剩下的温家姐弟让马车将他们带回去。
他们入桌没多久,孙文卿搀扶着手撑着腰的魏朝进门。
戚昔:“摔了?”
“戚公子……”魏朝往凳子上一坐,颤颤巍巍冲着戚昔伸手。
结果啪的一下被燕戡一巴掌打了个红印子。
“燕问荆!”魏朝忿忿。
其他几桌人看来。
在京都,在南地,从来都是别人顾忌他魏朝的感受,他顾过谁。
“动手是吧,燕问荆,你……”
“闭嘴吧你。”燕戡往魏朝麻筋上一点,当即酸爽得他龇牙咧嘴,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戚昔看了一眼燕戡,对魏朝建议道:“杨树巷子安大夫的手艺好,建议你去看看。”
转头对上燕戡委屈的一张脸,戚昔赶紧闭嘴。
“戚公子……”魏朝看着燕戡慢慢悬空起来的手,紧闭嘴巴往一边倒。
今日之仇,他来日再报!
戚昔给面色苍白的孙文卿倒了一杯茶,道:“先喝茶暖暖身子。”
客人还有几个,等他们走了再说。
孙文卿动作稍滞,僵硬地拿起杯子。垂着的眼睫压住已经平静的眸子,他哑声道:“谢谢。”
时候不早, 天色暗下来之后雪地路不好走,所以客人们坐得差不多也就结了账离去。
知道他们有事情要说,常河关了铺子门, 又带着铁树去了后院。
如此, 这一方铺子里, 只剩下他们四人。
雪又飘了起来, 风声呜咽,吹着窗纸扑簌作响。
孙文卿瞧着那微微飘动的帘子, 渐渐说出了自己的事儿。
他有读书天分, 十几岁才开始念书,两三年便是童生, 随后又得了秀才。哪怕是考取举人, 他也自认为能手到擒来。
当时年少轻狂, 心中自有一股傲气。
他知晓民为邦本,也见识生民疾苦,更是含着一腔为民请命, 为国效忠的抱负。
可谁曾想, 出了斜沙城之后,那理想中的一切全如镜中花,水中月, 虚无而已。
“朝廷无为,官官相护, 上行下效,何其荒唐!”
他在府城书院学业拔尖, 竟有人私下找来让他帮忙在乡试作弊。他不从, 却被抓住下了狱。狱中折磨三月,还是夫子奔走他才得以出来。
事后他暗中打听, 被夫子阻拦。
这才知道原来是知府所为。
呵!堂堂知府需要他一个偏远地方来的秀才帮自家子孙作弊!
滑天下之大稽!
他想告,但求助无门。恩师看不过他如困兽挣扎,便与他秉烛夜谈,一一道明了如今朝堂与地方局势。
所以他离开了府城,回到了斜沙城。
回来之后,他想着自己还年少。待政治清明,总能再考。愤怒至极又觉得或者一直当一个秀才,在斜沙城怎么也养得活自己。只是家中父亲会失望罢了。
但当回家告知父亲之时,他听到将军府开始管农事。从中他忽然抓住了一丝希望。
他是秀才,虽放在其他地方不起眼,但却是斜沙城难得的秀才。
他要是入将军府做事,父亲便少些失望。
又或许,他还能借将军府的势,将来为自己洗去那段狱中耻辱。
后来听说将军府里传出来越来越多利民的事儿,他坚定了接触将军府的决心。
直的不行,那他就绕圈子。
当看到书院重开,他就知道机会来了。郭桉之父郭繁的那段往事,他从自己夫子口中了解过。
照着郭桉的秉性,绝不会在决定散了书院的时候短短几月又重开。而重开,不是书院山长换了人就是背后一定有支撑。
所以他试着去了。
郭桉知道他与东山书院,与府城那边的恩怨是哦他自己说的,所以他也提出了自己担忧之事。
但郭桉却极为笃定地告知他,不用畏惧。
郭桉一直未出斜沙城,能让他面对府城东山书院说出如此之话的人,在斜沙城找不出第二个。
如此,留在书院当夫子便是他的机会。
他抓住了,也如愿见到了燕戡。顺带还多了一个之前混迹京都官场的魏朝。
说完,他不由得自嘲一笑。
“先前将军问如何不去考,这便是缘由了。”
他现在与东山书院那些有钱有权的纨绔,与知府对立,这样的自己,他们如何能让他顺顺利利地进去考试。
听他说完,在坐的几人面上都没什么变化。
因为不论是不怎么注意这些事儿的燕戡,还是身在其中的魏朝,都或多或少听说过类似的事情。
说来可笑,在大顺朝,这样的事儿屡见不鲜。
魏朝长在京都,耳濡目染,已经是官场上的老油条。他心中没什么波动,反而还有心力借此挑衅地看着燕戡。
“还以为你这大将军当得多称职,如此看来也一般。”
“我乃武官,这话该给你自己。”
既然人都求到自己面前了,没道理不管。燕戡道:“三年后你放心去考,定不敢有人拦着你。”
有燕戡这句话,孙文卿知道这事儿就妥了。
他倏尔起身,朝着燕戡行了个大礼。“谢将军!”
燕戡摆摆手:“回去吧,不早了。”
孙文卿点头。他看着定坐在桌边,年年护着斜沙城的人,不免道:“文卿虽力量微薄,但若将军以后有需要,文卿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说完他便开门离去。
许久,沉默下来的魏朝忽然笑了一声。“燕将军一句话就收买了人心啊。”
燕戡抓住戚昔的手,睨他:“还不是你们朝官不作为,不然他一个书生如何需要求到我一个武官身上。”
魏朝一噎。
燕戡丝毫不顾及魏朝的心情,直白问:“你还不走?”
“来者是客,戚老板开店的如何能赶客。”
戚昔避开他的视线垂眸,看着勾着自己手指的玩儿的手掌。
真是,两个人斗嘴还要拉上他。
幼不幼稚。
“郎君,用饭了。”常河撩开帘子出来。
魏朝抖了抖衣摆站起来:“正好,我也饿了。”
燕戡身子一歪,熊抱住戚昔:“夫郎,赶走他。”
戚昔艰难偏了偏头,对常河道:“多加一副碗筷吧,有客人。”
“好。”
魏朝得意挑眉。
燕戡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
戚昔拍了拍肩膀上的大脑袋:“开门做生意的,不好与人交恶。你大方点,去洗手用饭吧。”
魏朝:“走吧,戚老板。”
燕戡拉着戚昔站起来,看着魏朝那副嘴脸,路过他时忽然曲肘撞了他一下。
“嗷!”魏朝痛呼。
“戚老板,你男人也太小肚鸡肠了!别跟他了,跟……”
燕戡忽然抽出鞋子上的匕首,阴恻恻道:“跟什么?”
戚昔扶额。
算了,由着他们自己玩儿吧。他抛下两人先一步进去。
“常河,咱先吃,不管他们。”
“是!”
吃饭人多,还有客人,所以他们洗完手是在前头铺子里吃的。
八人桌上坐了七人,魏朝单独一方。
桌上的菜做得丰盛,有板栗红烧肉,椒麻兔丁,锅包肉,酸辣白菜,清炒萝卜丝。
这些菜色在以清淡为主的京都鲜少能吃到,所以魏朝毫不客气,吃饭跟在自家一样。
不过人多虽看着热闹,但气氛却莫名凝滞。
铁树啃着卤鸡腿儿,看看魏朝又看看燕戡。他觉得有点像他跟朋友闹别扭的时候,都不说话。
原来大人也会这样吗?
常河摸了一把他的脑袋:“看什么,快吃。”
铁树摇了摇脑袋,继续啃鸡腿。
一顿饭吃得宾欢主不欢,魏朝心满意足捂着肚子告辞。见外面停着马车,他毫不犹豫当着阿兴的面儿爬上去。
“走吧,将军府。”
“魏公子……这……”
魏朝端起架子,温润笑道:“来者是客,你要替你将军赶我?”
阿兴扯了扯嘴角:“要不我先去请示一下将军?”
魏朝:“行,那就一起等。”
燕戡牵着戚昔出来,木着脸看着马车上死皮赖脸的人:“阿兴,将他扔下去。”
“燕问荆你敢!”
他虽这么说,但知道燕戡还真的敢。
魏朝紧抓住车厢,威胁道:“我没留处,来前我还问了你祖母,她说的可以住你那!不给我住我就回去告诉祖母!”
燕戡:“呵。”
戚昔也惊讶,都能跟燕戡祖母说得上话了,两人的关系比他想象的应当是更近。
不过让不让魏朝住进府中还要看燕戡的决定。
戚昔没吱声,阿兴也僵硬地站在马车下看着他主子不敢动。
往年两人你打我,我收拾你的,他们这些跟班都不参与。毕竟怕阎王爷打架,小鬼遭殃。
阿兴不敢上前动魏朝。
燕戡咬紧了后槽牙。“好啊,你要是敢来要是出了什么事儿可就不关我的事儿!”
“没事儿!出事儿了我给祖母写信就是。”
戚昔看着燕戡吃瘪,瞧着他气狠了的模样有些心疼地拉了拉他的手。
“回去了。”
燕戡委屈,脑袋往戚昔肩上一靠。“夫郎……”
魏朝翻了个白眼,又兴冲冲地叫阿兴驾车。让燕戡吃瘪他就高兴。
阿兴左右为难,还是戚昔道:“你先送他吧。我们走着回。”
“是。”
阿兴拉着马儿转身,快速往府上赶。
外面冷,站一会儿就冻人。戚昔拉着燕戡也往将军府走。
路上滑,戚昔走得小心。
燕戡郁闷完了,捞起戚昔背在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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