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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郎养我众将士(稼禾)


黑黢黢的,像宣纸上泼了墨。
敲门声还在响,就像是怕他听不见一样,连续不断。
戚昔一手护着蜡烛,移步继续。
到前面铺子,烛火放下,门外显露出一个巨大的影子。戚昔顿步,警惕问:“谁?”
敲门声停下。还有一声马儿叫传来。
戚昔拉开门,脸上一凉。
一触及离。
戚昔眸光中闪过错愕。
面前是一匹黑色的大马。它四肢粗壮,浅浅的一层黑色绒毛在烛火的照耀下,像上好的绸缎。睫毛极长,拳头大的眼睛映照着烛火,闪闪发亮。
马儿打了个响鼻。
戚昔后退两步,与它拉开距离。
他目光打量了外面一圈。没看到什么人。
大黑马像是知道自己被忽略了,他也不在意,当自己家一样,优雅地抬腿进了屋子。
戚昔关门,转身。
瞧着那像座小山高的大马先是在铺子里转悠一会儿,然后又闻着味儿,脑袋顶着帘子,往后院去。
戚昔默了默,紧跟着大马。
坐在院墙上等着人的燕戡正竖着耳朵听动静,正觉得奇怪,忽然瞧见一个大马脑袋从前面的门探到院子里。
燕戡脚下一滑,差点直接掉进院子里去。
不是,玄风什么时候进去的?
戚昔拿着蜡烛,就站在的院子的台阶上,看着那黑色的大马在院子里溜达着。
马蹄声哒哒,有节奏的响了一会儿。随后大黑马在靠近院墙的地方,膝盖弯曲,直接趴下。
马脑袋冲着自己。
戚昔与它对视片刻,目光又往墙上瞥了一眼。
他记得这匹马。
在斜沙城再次见到燕戡的时候,这马儿正像个将军,昂首挺胸地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显然,这是一匹战马,也是燕戡的马。
戚昔提起的心落下。
想着自己快要凉了的面,他转身回去厨房。而在他身后,黑色大马仰起头,冲着墙上的人得意地看去。
燕戡低声:“玄风,回去!”
马儿不理他。撅蹄子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玄风是从小跟着燕戡的马。马儿有灵性,跟着他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也是一匹好马。但它还是头一次不听燕戡的话。
燕戡蹲在墙头,像缩着的猫头鹰,只能干瞪着在雪地里打滚的马。
看样子是喊不动了。
最终他只能妥协。燕戡看了一眼玄风,跳下院墙。
走到酒肆前面的门,燕戡直挺挺地站在门外。手抬起又放下,如此几次,颓然地靠在门上。
若是这会儿打扰,必定更惹他不喜。
燕戡叹了口气。
罢了,就让玄风待在这里吧。反正呆一晚上也不会出事儿。
燕戡直起身打算离开。
“吱呀——”身后响起开门的声音。
燕戡脚步一顿,迟钝片刻,慢慢回头。
屋子里没有灯,但是雪地微白,这点距离能让戚昔看清楚外面的人。
填饱肚子后,他走到铺子。想着这马是真跑也好假跑了也好,人定必定是要找过来的,所以他干脆就在门口等。
果不其然,一过来就看见门口那道纠结的影子。
戚昔犯困,走过去直接开了门。“找马?”
燕戡回身,果断道歉:“我没有让他过来打扰你。”
戚昔无所谓地让开:“嗯,那你把它带回去。”
燕戡呼吸一滞。
从未想过,进门是如此轻松的事儿。
转念一想,换做是旁人,他应该也是如此吧。
燕戡这下不知道是喜还是忧。
他规矩地跟在人身后,到后院见了大黑马,立马下命令。
但玄风只高傲地看了他一样,然后曲着蹄子站起来。像是在说:亏得是我,不然你连门都进不来。
戚昔将人领进来,便将一人一马当透明,去做自个儿的事儿了。
燕戡见状,大步走到马儿身边。
他一巴掌拍在马头上。
“走,回了。”
玄风不动,好看的眼睛盯着他。然后屁颠屁颠地冲着戚昔的方向走去。
燕戡一把抓住马儿身侧的缰绳在手上绕了两圈。
“玄风!”
“很晚了,他要休息了。”
要休息的人从厨房拎着一桶热水出来,就搁在大马的跟前。
马儿的眼睛像玻璃,清透莹润,即使是夜晚也散着光华。
戚昔看着它道:“喝点水,喝完了就回去吧。”
马头往前伸,戚昔没动。
脸上传来暖意,他微微偏头。瀑布似的长发偏散在一边的,阴影落在脸上,更显得他瘦弱了几分。
戚昔表情依旧,但燕戡能感受到他看马的眼神应该是温柔而包容的。
玄风低下头去喝水。
燕戡则收回目光。他问:“今晚吃得可好?”
戚昔眸光淡淡:“尚可。”
“那,明日可有安排?”
戚昔侧头,眸光如冬日的太阳,再亮也泛着清冷。
燕戡捏住指尖,镇定地与那双眼对视,道:“明日春节,若是你没有安排……我带你逛逛斜沙城。”
戚昔摇头:“逛过了。”
燕戡:“那,将军府你还没有逛过。”
戚昔:“你我很熟吗?”
燕戡克制着挑明事实的冲动,放轻声音:“正是因为不熟,所以应该多接触。就当交个朋友。”
玄风喝水喝够了,见两人还站得远。它嫌弃地看了自家主人一眼,随后溜溜达达地走到燕戡一边,屁股一撞。
燕戡灵巧地脚步一退。
玄风尾巴甩了甩,不怎么高兴。
他又走到戚昔一边。还没撞呢,燕戡像是察觉到他要做什么,拉着缰绳的手一紧。
“回来。”
玄风不耐烦地跺蹄子。
戚昔困顿地打了个呵欠,道:“我要休息了,你们走吧。”
燕戡心中沮丧,不过也没表现在脸上。他半是强迫半是劝地带着大黑马往外走。
戚昔拢着袖子,一直站在原地看着他们。
渐渐的,手缓缓往下,放在了肚子上。
他穿得很厚实,旁人现在瞧不出已经微微隆起的肚子。但如若留下这个孩子,月份大了,一直呆在这里被燕戡发现的几率很大。
而且周围的邻居见了那个时候的他……
戚昔不想被人围观。
“明日春节,出去走走可好?”走到门口的人又停下来了。
他的眼神清正,但戚昔从里面看到了一股执拗。
若留下来,他与孩子有了牵扯,照着面前这个人的性子,多半也会进入自己的生活。
戚昔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为什么是我?”
“你是我明媒正娶来的夫郎。”几乎在戚昔说完最后一个字,燕戡的话就接了上来。
戚昔垂眸,藏在衣袖里的手依旧覆盖在肚子上。
手指蜷了蜷,他道:“那你便来吧。”
燕戡精神一振。
还想问其他,人就已经转身。
戚昔:“记得把门关了。”
燕戡说不清戚昔答应的时候是个什么感受,只觉得心里像火烧一样腾腾翻滚。
或许是这突然砸到脑袋上的惊喜,饶是燕戡再沉稳的人,也忍不住翘起唇角。
“知道了。”
回到屋子里,戚昔解下大氅。他手掌搁在小腹,不知不觉间,愈发清晰地感受到里面有个生命的存在。
他听得见翻墙的声音,也听得见围墙外面马蹄的声音。
他丝毫不怀疑,只要燕戡见到他,以他该有的敏锐,认出他是迟早的事儿。
显然,他早就认出来了。
至于为什么没有说?
现在看来,或许受了之前自己态度的影响。
他与燕戡本就没有什么恩怨,这个孩子也只是意外。至于答应他明天出去走走,戚昔只当是消磨时光了。

年初一。
一大早,斜沙城的百姓们吃完早饭便出门去玩儿。有去串门唠嗑的,有喝酒的,有逛大街的,也有坐茶馆的。
戚昔照常睡饱了起来,天已经大亮。
炭盆里只剩灰烬,冷气侵入进来凉得人一激灵。
戚昔穿着单薄的中衣拢着被子坐起。
肩背上,蝴蝶骨突出。一身的富养出来的皮肉细腻,但如今也只剩薄薄的一层。
他坐了一会儿,掀开被子。
白色中衣领口微微敞开,腹部衣摆则虚虚贴着。往日平坦的小腹像吃撑了,勾勒出一个圆弧般的可爱形状。
戚昔目光一颤,蓦地移开。
他动作稍快地穿上衣服,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开了门,将炭盆端出去倒在院子里的枣树根下。随后回厨房生火烧水。
用温热的水洗漱完,整个人才彻底恢复了精神。
想着昨晚答应下来的事儿,戚昔去将铺子的门开了才回去做饭。
积雪在房顶上铺成画纸,青烟袅袅,与灰白的天空一起作画。
飞鸟三两只,越过炊烟惊叫。
“咔嚓——”树枝在手中被折断。
门外也恰时传来动静。
厨房里的光被挡住了一部分,戚昔侧头,入目是院子里闲逛的马。
目光收拢,才见人不知何时到了门边。
又是一身黑,不出声跟影子似的。
“稍等。”戚昔道。
燕戡没见过这样的戚昔。
本该是金枝玉叶的小公子,此刻却坐在灶前的矮凳上,有条不紊地烧火。
他目光专注,手被火光熏得微红。因为用力,手上青筋凸起,瞧着只剩骨头了。
手背也沾了灰尘,像受尽颠沛流离的落魄金玉。
燕戡见他起来去灶台忙碌,大步走进去坐在矮凳上。
他身量高,腿也长,这么坐着膝盖都抵到胸口了。瞧着局促又委屈。
戚昔揉面的手微顿。他淡淡地扫了一眼男人的头顶,瞧着那玉冠染了火的橘芒,难得好心问:“吃了吗?”
燕戡如实答:“吃过了。”
戚昔点点头,不再问他。
两人一个烧火一个做饭,没有言语。但目光偶尔对视,也算有点交流。
戚昔做的饺子。面皮已经弄好了,只剩下包。他做得不多,所以也快。
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好比在宣纸上作画。看着都赏心悦目。
燕戡目光始终落在他的身上,心中涟漪四起。
一个伯府的少爷竟然如此精通庖厨。放在京都,这样的人找不出来五个。
也不知道他是在伯府学会的还是到这里学会的。
胖嘟嘟的饺子下锅,戚昔撑着灶台,稍稍松了一口气。
燕戡瞧着他与灶台颜色对比明显的手腕,憋不住道:“瘦了不少。”
戚昔将饺子放下去,再去小桌子边坐下。
闻言,他搁在桌上的手微蜷。“不适应而已。”
他侧坐着,从燕戡的角度看去,人薄得像纸片。怎么看都要比在京都的时候瘦多了。
燕戡:“可是吃不下?”
斜沙城不比京都,吃的少,也吃得糙。加上这儿又干又寒,一般人也待不住。
戚昔转头,看燕戡的眼中露出几分探究。
燕戡立马噤声。
锅里沸水咕噜咕噜滚着。两人无言对视,一个平静,一个心虚。
好一会儿,这古怪的气氛才在戚昔起身后结束。
锅里胖胖的饺子已经浮起来了。
戚昔拿了碗碟,倒上一点点醋。目光晃过身板挺直,但又委屈坐在小凳子上的人。
他手一顿,又多拿了一对碗碟。
“火可以熄了。”戚昔盛出饺子,将碗筷端放在小桌上。
燕戡熄了火,坐在灶前打算就这么看着戚昔吃饭。
戚昔放下筷子,眼尾上挑。
“过来。”
燕戡身子一僵。
戚昔的声音是好听的,像溪泉嗡鸣,清清淡淡好似带着一股水汽。
可“过来”二字,落在耳朵里又是格外亲昵。
燕戡喉结滚动,大步走到戚昔身边。
戚昔:“尝尝?”
燕戡脑袋空白一瞬,随后故作镇定道:“好。”
两人相对而坐,一人一个小碗。里面不过五六个饺子。
燕戡瞧了一眼就蹙起眉头,手上提起的筷子放下:“你不够。”
戚昔夹了饺子蘸着醋。“够了。”
余光看着燕戡动都没动的碗,戚昔眸色不变。催都没有催一下。
戚昔吃饭很慢,每一口都细嚼慢咽。
他目色沉静,看不出到底是喜欢吃还是不喜欢吃。
燕戡犹豫一瞬,还是一口下去一个饺子。
又软又有韧劲儿的饺子皮儿被咬破,里面的汁水瞬间爆开。猪肉白菜馅儿的,极香。
若是再蘸点醋。
燕戡试了下,带着酸味儿的饺子没了那一点点微不可尝的腻。更好吃了。
他一口一个,晃眼间,碗就空了。
而戚昔才吃了一半。
燕戡呆看着自己空荡荡的碗,默默搁下筷子。
戚昔见状,道:“还有,要吃自己煮。”
燕戡定定地看着他。
“你……不生气了?”
戚昔眼睫垂下。
肚子忽然一疼,他颤着手,搁在腹部。
燕戡瞧他拧起眉头,懊恼自己一时冲动说了不该说的。他闭上嘴,干脆看着面前的人吃饭。
戚昔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这个问题。
他稍稍加快速度吃完了饺子。
筷子一搁下,燕戡立马站起来将碗筷收拾了。
戚昔站在原地,看着男人宽阔的肩背。
他不知道现在的燕戡到底想做什么?他也没有精神去细想。
家里收拾好了,戚昔披上厚实的大氅,跟着燕戡出门。
燕戡牵着马,走在风大的一边。戚昔走在他的另一侧。
“这个天儿在外面呆着冷,咱们去茶馆坐坐。”
戚昔步子有些慢,他整个人被捂在毛绒绒的大氅里,像雪地里的银狐。
“地方有点远,要不上马坐坐。放心,玄风走得很稳当。”
戚昔:“不用。”
燕戡沉默,又道:“之前常河他们商队本来就是要回斜沙城的,正好跟你遇到了。不是故意……”
戚昔:“是我自己决定来这儿的。你不用解释。”
“那你会一直在这边呆着吗?”
戚昔认真地看着脚下的路,回道:“还没想好。”
燕戡抓着缰绳的手紧了紧。
后面的路,戚昔也没主动说过话。但是燕戡问什么,他便也回答什么。
他俩的相处有些像仅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
大年初一,寒冷也阻挡不了街道上的热闹。往北走,路边摊贩跟货郎多了起来。
穿得像年画娃娃的半大孩子互相追逐着,也被允许出门来玩一玩。
燕戡一直将戚昔挡在身侧,两人安稳地经过热闹的街道。
到斜沙城最大的茶楼,燕戡直接让伙计牵了马,自己领着戚昔上楼。
两人要了一间包厢。
戚昔一进去,就感受到了里面暖烘烘的气息。
茶楼布置得还算雅致,即使这个季节,里面还放了几盆叶子绿得发亮的植物。
茶馆一共三楼,一楼是大堂,二楼各个座位间隔着屏风,三楼才是包厢。
此时的一楼大堂里,人已经坐得满满当当。
“我们的位置在三楼。”
早在去找戚昔时,燕戡就已经将位置订好了。
到包厢里,门一打开。比大堂里更暖和的热气扑面而来。
只走了几步,戚昔的额角上飞快冒出细汗。
燕戡伸手:“这里热,大氅可以脱了。”
戚昔看了他一眼,瘦得有些尖的下巴缩在衣领的毛毛里。额角碎发散落,绒绒的,整个人看着疏离感少了些。
戚昔解了带子,绕开燕戡的手将大氅挂好。
不一会儿,店小二上了茶。紧接着,提前安排好的说书先生也从另一扇暗门到了桌子正对着的,屏风后面的位置。
燕戡给戚昔倒上茶,问:“想听些什么?”
戚昔目光看着室内绕了一圈,还源源不断冒出热气儿的竹管。手轻轻拂过肚子,低声道:“那便说说大顺朝的大小事儿吧。”
燕戡目光微惑。
不过本来就是带他出来玩儿的,他想听什么自然顺着他,燕戡对着屏风道:“那开始吧。”
后头的说书先生像是没料到客人要听的是这个,愣了一下。
好在他也说了几十年书了,捋一捋,这也容易。
随即惊堂木一拍,开始了。
戚昔起初看的是燕戡的脸。
渐渐的,随着说书人娓娓道来,戚昔也沉浸地听了进去。
大顺朝建朝已经三百年,历经十九位皇帝。到如今,现在的大顺已经与曾今的大顺相差甚远。王朝应当处于一个中期或是中后期阶段。
而在一直随着王朝起落的燕家,被说书先生拿出来重点讲述。
燕家的发家史很短,但也很残酷。
戚昔一动不动坐在凳子上,脑中随着高低起伏的声音,勾勒出画面。
他安静地听着。
全然不顾边上坐着的燕家现任当家人。
到一段结束,说书先生下去休息,戚昔才端了茶水抿了一口。
水是热的,而茶壶刚刚才被燕戡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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