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路三成凑了过去,“世界语多简单啊,听说当年托尔斯泰两小时就学会了。和他们商量一下,就把世界语推广好了。”
陈思洄挑了挑眉,把笔记本推给他:“自己看去,废话那么多干嘛。”
“哎哎哎,师兄......”
陈思洄推开门,用力吸了一口气,鼓着脸颊缓缓吐出。他看了看空无一人的走道,将手放进口袋,向胡归的研究室走去。
如果巴别塔真的存在,那它又是为何分崩离析?若高耸入云的通天巨物能与神的伟力相抗衡,那它为何也随着亚当时代虚无缥缈的历史,一同被时间挫骨扬灰呢。
难道真的是因为所谓耶和华吗。
走到研究室门前,陈思洄见门虚掩,听得人声从一隙间透出来。他靠在门边,向研究室里投去一瞥。
“......你也知道,这是必然。”中原普一身西装革履,在往日的师弟面前坐下。胡归看了他一眼,伸手把他手指夹着的电子烟拿过来扔到一边,没正眼看他:“你这算是来自联合会的问候?”
全球不断变暖,自然灾害频发。各国把工作重心放在了治理环境问题上。但各国还是各国,国家利益总是中心。在能源问题上,几个大国相持不下,局势进一步紧张。
于是,他们想出了“统一”。
统一人类的一切,让他们去建造“巴别塔”。首先,要从语言入手。
“你为什么还不开始工作?联合会马上就要表决通过关于人类语言统一的国际法了......”
“我不知道你们的用意。”胡归抬手把电子烟抛进垃圾桶,“如果让我推广世界语,我当然办得到。”
“算了。一个月后联合大会,你还是去一趟。这样,你才知道我承受了来自总部的多少压力......”
中原普敲着桌面,目光看向别处。胡归看着他,扬起下巴,绕过办公桌在他面前站定,矮下身去。
“但我想问问,你们要统一的,到底是语言......还是文明?”他低声道。
“报告。”
两人循声看过去,见陈思洄从门后探出半个身子,弯着眼一笑。
胡归颔首,向后退了一步。中原普起身向他扯了扯嘴角,向门口走去。那个笑容灿烂的小伙子为他打开门,待他一只脚跨出研究室,猛地抓住他的前襟。
“您是在威胁谁?”陈思洄笑得温和,手上的力道陡然加大,“小师叔。”
“无......无可奉告。”
“我正式宣布,在各国一致认同下,‘巴别塔’计划开始实施。”联合会秘书长站在主席台前,被人群簇拥着,相机的嘈杂声响此起彼伏,“过去的文明成为过去。不得已,我们要将它们一一放下。人类统一的时代即将来临......”
消息发布后十二小时内,法国巴黎首先开始了示威游行。十三万人涌上街头,电视转播看不清现场,只能勉强辨认出红白蓝三色的旗帜在纷乱飘扬。远处的巴黎圣母院刚刚重修完毕,静默地注视着一切。
“请施舍凡愚历史与文明!”
紧接着是华盛顿,然后是世界各地......
胡归支着腿坐在研究室窗边,回身看着下面乌压压的人头。广播里不断大声重复着:“请胡归教授立刻到广场!请胡归教授立刻......”
手表上有来电显示,他随手点了点,中原普幸灾乐祸的声音传了出来。
“你是不是该和南京的各位解释一下我们的工作?”他的英语不太标准,“关于我们的巴别塔。”
胡归挂了他的电话。
意志的统一和文明的传递,没有矛盾可言。但如果圣经中的神话真实存在,他也难以辨驳——人们有着同化的文明,“没有什么是做不成的”,才能建造出巴别塔。
他还未考虑清楚,联合会就已经把所有舆论压力推给了他。
门被拍响了。胡归起身去开门,就见陈思洄站在门外。他耸了耸肩:“昨天结业典礼琵琶弹得不错......你也找我讨说法?”
陈思洄拉起他就向外跑去。
社科院被围得水泄不通,陈思洄拽着胡归向老校区跑过去。未经修缮的游击府大殿坐落在老校区的最南端,爬山虎绕满了墙,瓦当落了一地,檐角上的小兽只剩下残破的半截,满目破败萧条。
“老师,这是我们的文明。”陈思洄道。
他推开大门,扑面而来一股子陈腐气味。胡归掸了掸袖口的灰尘,一脚跨进门槛,向无光的幽暗厅堂走去。
“这里有防空洞,可以通到秦淮那里。”陈思洄道,“您小心,这里有张桌子。”
人类怎么敢妄称自己有文明。胡归自嘲似地笑起来,抬起头,看见大殿顶端的榫卯与屋梁,还有驳落的彩绘,晦暗得不成形色。
连巴别塔也在世间烟尘里轰然倒塌了,何况这座破落的危房。
陈思洄打开手表上的光照,向地下室走过去。胡归走在他身侧,只留下伶仃的一个影子,落在小片光亮中。
“老师......”陈思洄停下步子,“你真的打算帮助联合国统一人类的——文明?”
“我不知道。”胡归自顾自地向前,“安得双全法。我们总得为人们的未来考虑,因此,无可避免地被弃我们曾珍视的一切。”
真的就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吗。
胡归兀自叹了口气,艰难地抬腿向前走着。陈思洄在他背后沉默几秒,大步向他走去,一把从身后拥住他。
万物寂然,他只听得到一阵猛烈的心跳声。
“老师,我在少年班时你就很看重我,我很感激。”陈思洄将头埋在他肩上,听见他诧异的抽气声,“我一直记得你给我们上的第一节课。”
那时,胡归意气风发,往讲台上一站就是宇宙中心。自负如陈思洄,也把所有目光给了他。
“大家说说,‘我爱你’这三个字怎么翻译?”
陈思洄当然能给出无数个答案。用英文是“I love you”,浪漫的法语是“je t‘aime”,西班牙语的“te amo,tequiero ”不算美,但也能勉强算上。
胡归只是一笑,往黑板上写了一行字。
“衣带渐宽终不悔, 为伊消得人憔悴。”
“还有很多。”胡归道,“什么语言都翻译不出来中国诗词的美感,你们记好了。”
这句诗谁都烂熟于心。但陈思洄偏偏把那十四个字与胡归物以稀为贵的笑,记了一辈子。
任何事物不美,就是没有意义的。语言也是,翻译也是,生命也是。
胡归握着少年的手,穿过狭长的防空洞地道,眼前显出一片天青。外面有些小雨,两人从草木繁茂中走出来,躲到秦淮河岸旁老宅的檐下。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胡归问着。
陈思洄的发梢沾了雨水,眉眼温柔一如草木青赤,慵懒地倚着墙头看向他。
“老师,我想在一个月后,能正大光明用中文对你说,我爱你。”
“请大家安静下来。”艾伯特走上主席台,“我以联合会秘书长的名义请大家来到华盛顿进行研讨会,关于巴别塔计划。”
胡归整了整藏青色的领带,在艾伯特的空位旁坐了下来。四面八方的人都看向他,他若无其事地将艾伯特放在位置上的资料拿来看了看。
“听说是胡归教授提出要对巴别塔计划进行第二次表决......他似乎是不同意。”有人轻声道。
“只能碰碰百分之五十的运气了。”
“胡归博士有什么要讲的吗?”
胡归刚站起身来,就见中原普也站了起来。
“我代替巴别塔计划执行组向大家致歉。”中原普道,“巴别塔计划由胡归先生提出,本来可以执行,但他突然放弃了这个计划。耗费大家的期望与时间,实在是非常抱歉......”
“中原先生是什么意思。”坐在一旁的陈思洄笑道,“这个计划本来就是由联合会提出的,我们研究室只是执行者而已。”
中原普冷冷地看过来:“各位,由于胡归先生的行为违反了规定,我想......我们首先应该对胡归先生的去留进行表决。”
胡归了解他的师兄。他是个冒进的人,但一旦下定决心,上刀山下火海也要把事做到。
但他此番不能如中原普所愿了。
胡归向陈思洄做了个手势,走到主席台前。艾伯特给他让出位置,他熟练地调了调麦克风,就像往常上课一样。
“首先,我宣布辞去在联合会内部的职务。”他道,“但我会继续在社科院任教。这是第一件事。”
“第二,说说我的理想主义。我曾以为,人类虽然有着不用的语言、文化和宗教,但终究可以为同一件事,站在同一条战线上。”
这是真理还是理想主义,不得而知。
“这个时代不需要巴别塔。”
他放下话筒,转身利落地下台,走出会场。等到陈思洄跟着出来,他把门重重关上,封闭了五千多人给他的掌声雷动。
“巴别塔”计划正式失效,取而代之的是一份关于环境与战争的全球协议。
“人类有时间建造巴别塔传扬名声,不如想想吞吃自己的业果,与上帝抗衡。”联合会秘书长艾伯特在接受采访时表示。
消息传来时,胡归正带着一群十四五岁的学生清理游击府。他看着手表上显示的新闻呆了一秒,回头就看到陈思洄。一群学生挤过来,一下子全欢呼着:“老师,你赢了!”
陈思洄笑着拉过胡归的肩,偷吻了他的鬓发。他将背上的琵琶解下来,面对着胡归坐下来,道:“虽然‘巴别塔’没造起来,但是......”
至少,还拥有我们的文明。
他低下眉,捻着弦,和着曲儿轻唱道:“伫倚危楼风细细, 望极春愁, 黯黯生天际......”
路三成给他打着拍子,时不时来一句“好”。旧屋里唱腔婉转,绕了一圈,匝地有声。
“哟,金陵十三钗啊。”胡归勾起嘴角,“衣带渐宽终不悔, 为伊消得人憔悴。这句唱得最漂亮,给赏。”
陈思洄轻轻握住他的指尖。
胡归一幅嫌弃的样儿,说学生们吵吵嚷嚷,一如世间纷繁。难怪圣经中说,人们想要造出通向天堂,传扬声名的巴别塔。
第37章 羡鱼
崇宁四年颇为不太平。新雪还未白头,鲁直公撒手人寰,紧接着,便轮到忤逆王丞相新法的几位锒铛入狱。
但赵家天下照样热闹,庶民一介的刘窠也照样摇着轻叶般的小舟涉长川而去,满山河放眼去找他的鱼。
他生在画匠家里,成天为些贵人家的三四房娘子画粉黛图像。他父亲昧着良心将颈肉叠三叠的胖婆画成赵飞燕,刘窠不干,因此被干脆利落地扫地出门。
他不喜画人物,只喜绘鱼。
日头从东边绵绵青山旁跌出来,黄黄澄澄铺展开漫天的霞光。西边却是雾霭沉沉,浓妆千里烟波。刘窠走着山路过来,拨开层林,只见一条小川涧在山石中蜿蜿蜒蜒,明灭可见。
他揪住前边歇脚的老樵,挑着细眉笑问:“阿公,这是何处呀?”
“是濠水。” 老樵道,“庄生知鱼之乐的濠水。”
却是这般凑巧。刘窠将脚板打出血泡的芒鞋脱下扔了,攀到一块岩嵁之上。四野望去,哪里有濠梁的半点影子?只听得鸟雀扑棱翅膀,惹得林叶乍然一响罢了。
他坐定,气定神闲地磨墨,搁下笔来。几尾小鱼流矢般从岩缝里窜出去,红黑的脊背映着波光,落在水面上,鲜艳可人。它们多是不动的,但若有一丝风动縠纹起,定会轻快迅疾地向远处逸去。
若非鱼,安知鱼之乐?世俗中人,只得临渊羡鱼,看它们出游从容罢了。
刘窠托着腮去勾勒几棵婆娑水草,又寻思着今日上街到哪处正店寻酒吃。盘缠不够,他又只得去青楼给妓子们描画儿,到时又要簪满头的大红花儿出来。
身后有人打了个呼哨。
刘窠自是怕山野中遇着强人,一听那呼哨心便咯噔一下。他回头看过去,却见一个官人持着竹杖,涉水而来。那人生得单薄清俊,眉眼间又带了几分媚,刘窠一眼便瞧见他的泪痣与小小的美人尖。
“公子在这做甚?”
“画鱼。”刘窠一晃笔杆。
“好个画鱼。”那官人在他身旁停下,笑着道,“活灵活现,好似真的一样。”
刘窠也不乐意谦虚,一排胸脯:“那是自然。我欲走遍名川,观遍鱼踪,知鱼之乐。哪里是深宫里的顽愚画师能比的?”
话是这样说,他其实挺艳羡宫里画画儿的清供。
那官人在旁看了许久。刘窠不知画到了几时,待到给鱼儿点睛,他抬起头,那官人却没影了。
“六郎,做甚呢?”刘窠正在摊头上挑墨块,听得身后一大汉一掌过来,脊柱骨差点碎作八段。他回头白了武青一眼,将钱袋抛了两下,丢进背后的篮筐。
“这两日还在画鱼。这不,墨又用得精光。”
“我看,你这盘缠也快精光了。”那汉从怀里掏出一块烧饼,掰给他一半儿,“去一趟恋花楼,财物可就到手了。我晓得你不肯,那也无它法可想......”
刘窠啃着烧饼,显然没听他说话。过了半晌,他抹抹嘴对武青道:“你可知皇家的贡院招画师了?”
武青张大了嘴:“六郎,你......你要去开封府?”
“当今帝王好文墨,我大概能发迹发迹。”刘窠含混不清道,“到时候烧饼钱一并还你。”
“你说那赵宣和?那不务正业的腌臢......”
“你才腌臢,小点声。”
刘窠今日在恋花楼画像心不在焉的,不知是不是因为那群女子叽叽喳喳个不停。他给一个马脸姑娘硬生生添出泪痣与美人尖。
刘窠去东京翰林贡院,只牵了一匹瘦马,将几两银锭抛给那守正门的掌事。那老头盯着银锭还未眨眼,手里已被塞进一个卷轴。
“求您放个手,小的平生夙愿便是......”刘窠笑得人畜无害。
“要让画进贡院......”老头一哂,伸出五个指头,“哪里是你想进就进的。”
刘窠笑面一敛,盯了他许久,缓缓伸手,打怀里将路费一狠心摸了出来,放到他掌心上。
他一个画匠,只有入了宫闱,才能讨得一句“先生”的敬称,从山野泥泞、粉脂气与铜臭中挣扎着爬起。
那时观鱼,才有庄生的心境罢。
他将自己在濠水上画的游鱼图献了出去,只有章,无落款,姓名在绢帛里夹着。那掌事得了钱财,将卷轴一笼,推门向贡院中去了。
刘窠闲来也无事,打马到东京的街上。太平日久,汴梁内外不识干戈,青楼画阁与绣户珠帘夹着汴河之道,只听得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花光满路,何限春游。好个八荒巧凑,万国咸通的京华!
他向正店讨得一壶酒,下了马,将酒葫芦挂在竹杆儿上晃晃荡荡地沿河走着,远远瞧见一匹高头大马直奔过来。刘窠一拧眉,道了声不好,将竹竿往身前猛地一扯。
挂着酒葫芦的细线吃不住力,不给面地断了。那匹奔马到了近前,刘窠往街旁一闪身,就看马上那位伸手将酒葫芦一抓,勒住马头,翻身跳下来。
刘窠接过他抛过来的葫芦,还未躬身唱喏,衣袖被人一扯,听那官人笑道:“公子端的不记得我了?”
“呀,是你?”刘窠灌了口酒,“与我临渊羡鱼的那位。”
一把风流骨,泪痣美人尖。
赵宣和松开他的袖子,倚着马匹,满身是翩翩少年的飞扬轻佻,绢云母白衣不算显眼却矜贵得紧。他看眼前这人一身天青,脑后木簪束起散乱发丝,真是潇潇然人间客的模样。
“汴河里可没什么鱼供人观看。”赵宣和道,“公子姓甚名谁,家在何处?”
“我姓刘名窠,江南人士。”
“在下姓赵名宣和。”年轻的皇上低声道,“汴梁生人。”
刘窠跟在赵宣和后边,只顾低着头走,前边的长廊百转千回,也不知何时到头。
还能怎么着,皇上向贡院把他的鱼要了过来,明里便说:“这人,寡人带在身边了。”
夜幕中的深宫灯火摇曳,重楼高锁。偶尔遇着一群宫人提灯夜巡,两人便疾步退在阴影里,莽莽撞撞地避开。
“东转西转,到底去哪啊?”刘窠半天憋了一句,“陛下。”
赵宣和把灯拉起来,四处瞧了瞧,当即拍板:“是这里没错,寡人昨天才来。这,夜路不好走。”
眼前是一处藏书阁似的小楼,疏竹掩映,庭下空明。赵宣和将堂门拉开,灯火一闪,刘窠看清了匾额上几个烫金大字:“禁中文书院”。
“私自进来,头就没了。”皇上阴测测地来了一句,还未等刘窠寒毛竖起来,便扔给他一块牌符,“得了,你以后自行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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