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无见隔了一天去见谢余。谢余少见的没有忙于政事,按理这两日来使参加,公主婚事也提入内阁,他这几日应该是最忙的才对。
谢余问寒无见:“昨日林伯说你没回去,你留在宫中?朕怎么不知道?”
寒无见道:“我,喝醉了,胡乱歇了一夜。陛下若要怪罪,臣并无怨言。”
“是吗?”谢余不太信。谢余笑,“只是朕更不知道的是,你倒和世子醉到一起去了。”
寒无见脸色一白。谢余道:“你不用这么看着我,这宫里我还是有些耳目的。他带你去了哪里?跟你说了什么?解释阿暮的事吗?你信?”
寒无见知道他只是知道自己和谢兰因一处,只是不知此间详情。寒无见垂眼,开口:“臣不觉得陛下掌控臣的行踪有什么。”
“甚至连我的话也不回答了,”他声音里像带了刺,“一定要朕拿天子的身份来压你么?”
寒无见跪下,请罪:“他没有带臣去哪里,没有说阿暮的事情,只是我……”
“够了。”谢余道,“你知道吗,我一点也不想听你帮他求情。”
“臣没有想求情什么之类的。”寒无见张口,“如果可以,臣倒更想为自己求情。”
“什么?”谢余突然望向他,瞥见他脖子上一道痕迹,以为是淤青,抬手想查看,“你受伤了?”
寒无见快速侧开他的手,再次低头:“不,没……没有。小事,多谢陛下挂怀。”
谢余并没有感到冒犯,语气反而没那么咄咄逼人了。他道:“少喝点酒,你也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人。”
谢余想的是谢辞的事,他上次受辱,一时半会恐怕放不了寒无见。
寒无见闻言,想到那夜和谢兰因的事,脸色更难看了。他简直难以启齿。面对谢余感到心中煎熬,谢余却并不能全然察觉。
“陛下前日找臣,是有什么事吗?”寒无见斟酌着,支开话题。
“前日?朕没有找过你。”谢余又像是想起来什么,“我本要留你,不过想想还是罢了。”见他劳累,谢余最后还是想让他回去。“你没有见着传话的公公?想来也是,你已经和朕的好侄儿走了,必然是听不着这话了。”
谢余把“侄儿”两个字咬的很重,好像要刻意强调什么。
寒无见心中起疑,那那天传话的是什么人?如果自己不是被谢兰因拽走,就是……
谢余道:“怎么,感到不满?”
谢余强行将寒无见从地上拽起来,寒无见一惊,抬眼,望见谢余眼底一层冰霜,蓦然感到有些陌生。
谢余见他这副惊弓之鸟的模样,心中一些始终未平的怒火隐了一些,松手,示意他坐下:“地上凉,入秋了,殿前的梧桐叶都要落了。”
他还想说点什么来寒暄,但是已经无话了,氛围像凝了薄冰一般,而他们谁都没有破冰的勇气了。
寒无见思绪跳脱出那个月夜,心中却怀念起少年时代的他们来。
“臣,前两日夜深时候,梦见了许些少年事。”寒无见道,“墙头马上遥相顾……”
“一见知君即断肠。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而且你很可能也清楚答案。”谢余抬起寒无见的下颌,“我什么也没忘,也许你会责怪我变了,但这是没办法的事。每个人都会变的,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不渝衷心,别拿你的要求来苛刻别人,所有人境遇都不一样,就算他变得面目全非也没关系。”
“但是陛下并没有面目全非不是吗。”寒无见任他摆弄自己,温顺地开口。
谢余仍然被刺痛了,寒无见似乎总以为自己是个很有教养的世族 ,别人就显得狭隘无知,强词夺理。
谢余冷漠松手,道:“那你还会跟着我吗。”
“会,”寒无见道,“直到我不能。”
“这是什么意思?你会去爱,去关注别人吗?比如谢兰因?”
寒无见瞳孔微缩,他知道谢余是反激,但反应仍不免大了些。
寒无见问他:“无见心中一直有一个问题,想问问陛下。”
“你说。”
寒无见手臂撑着桌子,低着头问:“我想知道,无见……还是你心中珍视的人吗。”
谢余背对他道:“但是你要知道,阿暮也是我心中非常珍视的人。”
寒无见低下头,面色惨白,似乎想笑,又因为触及阿暮的名字而感到钻心的疼痛。
谢余侧了侧头,“阿见,不论你对我抱着如何的心思与情意,你知道,我都不可能回应你,如果我是你,我会打消那些心思,你明白吗?”
“……臣知道了。”
寒无见走回去,月影落寞,灯色迷离,临到回家的那条道,他又绕开,似乎有人在跟他,他回头,什么也没有,但心里已是有几分了然了。
来到酒馆,他上了二楼靠窗的位置坐下,叫了好几罐酒。他已经很久不曾这样喝过了。
过不多时,一个人走进来,在他旁边坐下。寒无见看了一眼谢兰因,拎起旁边的空坛子想朝他丢过去,被谢兰因抓住手腕:“你不能再喝了。”
寒无见挣开他:“你懂什么?!你放开我!”
寒无见喝了酒,情绪比往日都要容易激动,谢兰因不想和这副模样的他多费口舌,手抓在他腰部,将他抱了起来,带去了客房,留下一地碎片。
寒无见被他抱得死死,难受至极,一落地就找过旁边的木桶吐起来。
谢兰因在旁边整理自己的衣襟,看着地上的寒无见,颇为嫌弃,又嫌弃又无奈,有一瞬间他怀疑自己为什么要过来,就因为顾影说他在这边喝酒?
寒无见喝了酒,但不像谢兰因那么容易一杯倒,他扶着墙壁站起来,还看得清眼前人,开口就是:“出去。”
谢兰因皱眉,压下心中不耐,上前一步:“我不想你喝死在外面罢了。”
寒无见颓然坐下,道:“我觉得很难受。”
“你喝了那么多酒,当然难受。”
“不,不是。”寒无见道,“你不明白,他对我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所以呢。”谢兰因突然变得冷漠。“我就知道你喝酒是为了他。”谢兰因冷笑一声。
“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就对你特别好,把你视作最重要、最珍贵的人。这种人很难得,不是吗。”寒无见说话尾音有些颤,尽管他强作镇定,还是能够让人听出,“但如果他出现了,就很难让人放下,这不是我能够选择的,我一直这么认为。”
谢兰因快步走来,在他面前蹲下,断然道:“那你就错了,我告诉你,你是错的,世界上不会有这种人,就连你一生下来都必须防范你父母有可能将你溺死,又有什么闲心去担心别人爱不爱你?这些难道比生死战争饥饿贫寒还要重要?”
“有时候不是,有时候确实是这样。”
“那你眼界未免也太浅了。”谢兰因感到心中怒火中烧,拉过寒无见衣襟,道,“那我就明明确确告诉你,谢余不是真的对你好,他就是在利用你,因为你是丞相的儿子,因为你父亲可以监国,你母亲是都督之女,你哥哥是尚书和侍郎,你是世家大族的嫡子,你比他们每个人都尊贵得多,有权有势,还有德行,他为什么不跪下来求你跟他好?如果你是女人他早就把你娶了,还用得着至今利用你!”
有那么一瞬间,寒无见看着他,谢兰因以为他会一拳打过来。
寒无见的眼睛像起了雾一般,半晌,他才说话:“我很早就知道这些了。”
他已经全无醉态,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告诉谢兰因的。
“我一直知道这些。”寒无见道,“可那又如何呢。你选择用什么来衡量身边的人,用金钱还是权利?我不是不懂,我只是不能理解。 ”
谢兰因道:“你不仅没有眼界,还没有野心。你想怎么保全自己?”
寒无见问他:“那你呢,比方说,你对我这么好,又是为了什么?为我已经败落的家族,还是不高不就的身份。用你的话说,你为了得到我这里的什么来接近我?”
“你很想知道吗?”谢兰因问他。
寒无见没回答,缓慢眨了眨眼睛,谢兰因扣住他后脑,偏头吻住了寒无见。寒无见用力推开他,用手指点了点被他咬到的嘴角,出血了。
寒无见看着他,眼中万般情绪翻滚。
谢兰因将他从地上抱起来,丢上床,覆身压住他,道:“反正他不要你,他一直在拒绝你,不是吗,”谢兰因捧住他的脸,吐气温热,“还有这么多人供你选择,你有什么好伤心的呢。”
他重新覆住他的唇,撩开下摆。研磨,呼吸交融酒气,热气和不绝于耳的粗喘,填满狭窄客栈。
窗外败柳摇曳,窗内人影交叠,层层衣物凌乱落在地上,玉佩委地无声,汗水顺着紧扣垫絮的手指滑落,打湿一小片。
谢兰因吻着寒无见的侧脸,从轻柔变得粗鲁,寒无见扬起脖子,把头发都含在了嘴里,谢兰因把头发拨弄出来,寒无见眼神迷离,口吻却是十足漠然:“可以出去了。”
谢兰因食髓知味,揩他湿红的眼尾,声音低得犹如吹气:“再来一回,嗯?我什么都答应你。”
寒无见闭眸偏头,让压在手臂下的被衾擦掉眼角的濡湿,谢兰因在看他,他脑子里却还在回旋着谢余那些伤人的话。
翌日,寒无见睁开眼,谢兰因还睡在他身边,光裸着健壮的身体,肌肉没有夸张到虬结的地步,也是块垒分明。
他肩膀很宽,肩胛有几处浅浅刀伤,其他地方都很光洁,应该是挺久远之前的事情了,现在没人近的了他的身。除非。
寒无见望了一眼地上的随身匕首,起身穿衣服,束好腰带,帮谢兰因拉了拉被子,出去了。
当务之急是找个地方洗澡,但他不会再留在那家客栈。谢兰因总喜欢半强迫地把东西留在他身体里,不过确实,既然是强迫,又有什么好在意下面那人的感受呢。
刚走过一条街,寒无见感觉一阵天旋地转,一个人影窜出来,扶了他一把:“寒将军,当心脚下。”
寒无见睁眼看仔细是陈相因,与他道谢,简单寒暄,掩饰尴尬:“你在这边当班?”
陈相因打量一遭寒无见,闻见他身上有一些腥膻味,他脸色也不太好,发丝几乎可以用凌乱形容,昨晚干什么去了不言而喻,陈相因心中不禁产生了轻微的鄙夷。
“是的,我在巡视。最近风头都挺紧的。”他道。
不知道他指哪方面。陈相因身高不过寒无见肩膀,偏薄弱的身材,却别有一副力量所在,他面上也是一副稳当模样,叫人看了感觉很不一般。
寒无见无心与他谈论前朝纷扰,说了两句景行很想他、请他改日喝茶,便要错开。
临走,陈相因又问他一句:“大人前几日中秋宴没有和王爷一起?”
“王爷?”寒无见以为他说荣安王谢庭。
“四王爷。”他道。
寒无见摇头,道:“王爷不曾唤我。”
“是吗?”陈相因若有所思。那日寒无见确实不见,所以谢辞才发那么大脾气,还没人知道原因。
作者有话说:
当我很早更新,说明我在进行“测试”
谢余当皇帝前很“舔”寒无见,他后面也会有小小的追妻(不出意外的话),不过人都拱手让出去了这肯定是收不回来了。
第50章 公主
陈相因心里度量,这谢辞是个会看人下碟的人,但他明显不去归附荣安王,是因为什么?荣安王府人才济济,觉得单干更好?还是因为其他原因?
寒无见望着他的表情,隐隐约约察觉什么,待要问,被陈相因搪塞过去,与他道了别。
寒无见最后道:“四王爷为人尖利,我向来不与他来往。不过他倒是和公主走得很近。”
寒无见似乎只是提了一嘴。陈相因心里微讶,所以是在说安平公主?
寒无见和公主走得也很近,公主长他好几岁,但很喜欢逗弄儿时的他,教他红着脸一口一口叫“公主姐姐”。不过那是公主还没嫁人的时候,昔年寒家和皇室走得很近,寒家很可能还会出一个驸马,但因为种种利益冲突作罢。
寒无见出生前,很多大夫都认为寒夫人怀的是女孩。如果是女孩,那么十之八九会在不久的将来指给七或者八皇子做王妃。可惜他是个男孩儿,但并不妨碍他成为寒府众人宠溺的宝玉一般的人物。
因为是最小的儿子,在仕途上全无压力,他甚至梦想过去当一个商人,他只告诉过谢余,后者对他表示了鼎力支持,甚至表示,如果他以后当皇帝,把盐都交给他来卖。
寒无见说贩卖私盐是死罪。
没关系。他们蹲在寺庙的廊下避雨,谢余把外套脱下来给寒无见穿,因为后者极其容易着凉。谢余对寒无见身体的了解程度比他自己的还要深入。
谢余说,等到时候我就给你免死金牌,你一块阿暮一块,就算到时候我成为一个昏君,你为百姓社稷来刺杀我,我也不躲开,也不叫人抓你。
当时是景常几年,已经不太记得了。只知道二皇子流放漠北,寒家正如日中天。在各方势力的权衡之下,皇后娘娘领养了九皇子谢余。如果她未来想获得垂帘听政的权利,一个毫无背景的傀儡皇帝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当时他们都不甚了解这些,只感到未来光景一片大好。
公主们对寒无见都很好,就连平素傲慢示人的二皇子都会把寒无见从轿子里抱下来,放到台阶上,用新打的锞子逗弄他。时二殿下与寒氏交好,隔三差五来寒府做客,总会赏赐寒无见,没有公主那么别出心裁,但往往是出手最大方的人,如果一同读书的 谢余和李暮也在,谢庭也会给他们,但不如寒无见的那么好。
谢庭不太喜欢寒无见和自己那个整天不知道哪里混的脏兮兮的弟弟在一起,寒祁之觉得谢庭太傲慢了,有时候人还需藏拙的好,就比如他的弟弟九皇子殿下。谢庭对此只是嗤笑一声。
关于娶公主,当时皇室并没有和寒无见年龄想和的公主。十二公主下落不明,年龄略小的十、十一公主母族式微,如今都已和亲。尤其是十一公主,她比寒无见小了六岁,只比谢兰因大一点点。她母亲是个琴师,先帝路过歌舞坊时一时兴起的产物。也许是或不是因为这个,她和谢余关系比其他皇室要好得多。谢余照顾她,寒无见也会照看她一二。
有一次她鼓起勇气拉拉寒无见的袖子,小声问他,无见哥哥,你以后能不能娶我回去做妾。
寒无见有些讶然,最后小心帮她扶了扶样式稍显寒碜的珠钗,温柔道,你是一个公主,你怎么能够做妾呢。
后来她远嫁去了邻国,在寒无见回京不到一年的时间,她的陛下九哥亲自下的旨,不确定有没有多少挣扎,不会比如今安平公主的三嫁多坎坷。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当时她连十五岁也没有。
景常十几年李暮问过寒无见未来是不是会娶公主。谢余偷偷跟寒无见道,我不希望你娶公主,大魏或者蛮族都不要。
寒无见问他为什么。
谢余道,我只是不想你离开我。如果有一天你要离开我,我会很难过。
寒无见闭上眼睛,等待眼前的眩晕感消失,又是面圣的日子,他洗漱沐浴,在清理的时候总会产生那种呕吐欲,简直无处不在。
整理着装入宫,今天照旧没有什么事,谢余不喜欢忙事时候有人跟在旁边拿个笔杆子,尤其是在连墨都磨得不行的情况下。
宫人对待寒无见仍然是毕恭毕敬,在李高的授意下,那些下人自然不敢放肆,尽管陛下对待寒无见的态度明眼人也都可以瞧出。
但对于李高,他对待寒无见的态度在彬彬有礼中又多了一种说不清的冷漠,生硬的隔阂。寒无见想自己应该了解,就如同了解陛下一样。阿暮毕竟是他亲侄子。
窗外落了一场雨,电闪雷鸣。宫人推门而入,拿了炭盆进来。
寒无见正在临字帖,以平心神,宫人突然进来,惊扰了他,他轻皱眉头。
宫女向他矮身,道:“天气凉了,后宫都开始送炭,陛下考虑到您在宫中,也是应当一道伺候。”
两只木扇把灰尘扇得哪里都是,寒无见宿醉还留有头疼,被他们这么一扰,咳嗽不止,顾自扇风。
火碳发起来了,寒无见还从来没见过这种炭火,炭块结了疙瘩一样,像没烧尽的粗木头。
寒无见与她们道:“我并不感到冷,要不你们还是拿出去吧,有劳。”
一人干脆利落回道:“不行,李公公说了,这两天冷的紧,必须照顾好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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