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无见也面有愧色:“叫他们带你去旁边空置的房间,这里无遮无挡的,多冷啊。”
“没收拾的房子也很冷,叫人生火也又麻烦,还不如等着呢。”谢兰因歪了歪头,问他,“你平日里不像我和母妃天人永隔的,该不会要说多久吧。”
寒无见点点头:“应该吧,我就进去请下安。”
寒无见进去的时候二姐正在哭诉丈夫有恃无恐的买妾行为,生了三个女儿的大姐也是一脸倦色,寒无见隔着屏风听他姐夫的不正经事,气的拔剑就要去后院了结了他,又被满脸泪痕的姐姐拦住。
寒无见对此很是不解,问她:“难道你很喜欢那个窝囊废吗?”
“嫁了人的,还谈什么喜不喜欢。”姐姐擦着眼泪道,“若是喜欢,势必要更坏了。”
寒无见也就不说话了。他姐姐说的很对,有那么一瞬间,他很不合时宜地想起来谢余,其实他已经几乎打算要放弃他了,他如今又选了几位贵人入宫相伴,平衡权势,他今夜又宿在谁的宫中。想起来心口仍是隐隐作痛。
寒无见出来时候天已经灰了,雪落得汹涌,谢兰因无聊地靠着柱子,无所事事地踢着浮雪,见了寒无见也没有多高兴的神色。
“我方才觉得留得时间要长些,叫人送你回去,看来他们很是不听话。”寒无见笑。
“不是他们不听话,是我不听话。”
寒无见对他有愧意,问他是不是要冻坏了,要他和自己回房间。谢兰因刚想讽刺他两句,寒无见上前,握起他的手,搓了搓,放在手里哈气。
谢兰因闻着他身上的味道,问:“平时熏什么香,闻着还挺讲究的。”
“啊,你说这个,都快忘了。”寒无见回嗅了自己,没探出什么来,道,“一种冷竹香,还加了些药材。我底子不好,母亲从一位寺人大师那里求过来的,少年时候还会带些在身上,从军后就舍了,麻烦。现今母亲央着,也就拿来熏熏衣服。”
谢兰因点点头。寒无见问他要是喜欢,可以叫人送去王府给他。那位寺人曾就在帝台伽蓝寺,如今不知道又哪里去了。谢兰因赶忙拒绝。
天色愈发黯淡,寒无见带谢兰因回自己房间。
寒无见房间是回来后换了的,离正门近些,房间不大,布置得也随意。听他自己说,少年时候住在内里,隔了好几个院子,还有一大片竹林,冬天稍微冷些,冷些时候会陪去母亲的暖阁,并没有刻意的房间的概念,从军回来后就更潦草了。
仆从都歇在廊上,阶上撂了大铜火盆,积雪化成水渍,又结成薄冰,谢兰因差点摔了,半个身子扑进寒无见怀里,环住了他的腰。寒无见立得很稳,将他接住了。
仆人吓得忙叫人把化雪盆子挪走,瑟着身子过来请罪。
谢兰因心情挺好,主动要寒无见不用惩处,寒无见本就没有这方面的意思,叫候命的全都散了,不必刻意候着,还吩咐了去散茶果。
刚走上台阶,外头传来一声叫唤:“无见!”听着甚是熟悉。
回头,雪地里站着个广袖墨袍金线四爪的男子,身后泱泱跟了些人,旁边挑着两只灯笼。谢兰因猜出来是他那位没什么用的七皇叔,还是装懵懂,问寒无见:“这人谁?”
谢兰因长在北边,不认识他封在外地的皇叔在寒无见看来实属正常。寒无见把谢兰因往身边拉,带着他俯身行礼:“王爷安好。”
谢允提着下摆跑过来,碎冰渣被他踩的咯吱响,隔老远就招呼:“无见,本王好久没见你了,想得紧,走,我带你天仙楼喝酒玩儿去。”
谢兰因隔着袍袖拽了拽寒无见的手,跟自己皇叔略一点头:“皇叔好。”
谢允看了他一眼,又看寒无见:“这,二哥儿子?都长这么大了,成亲早就是不一样。无见我听说你婚事也快了,谁家姑娘,让我给你掌掌目。”
寒无见笑笑:“哪有,都是京城风言,被你听去了。王爷这次回来是参加宫宴吗,什么时候入宫?”
“还早着呢,我跟陛下说了,我来找你,干脆在相府歇着,反正你家大,还容不下我不成。”谢允和谢余关系也不怎么好,提起他满脸不屑。
“当然可以,就是怕怠慢了你。”
谢允一再邀请寒无见出去,都被婉言拒绝了。
谢允看了看跟在寒无见旁边不言不语的谢兰因,稍微打量了,长得简直和他二哥年轻时一个模子,越看越不怎么喜欢,也不打扰他们了,带自己两个新宠小妾出去逛了。
谢允一走,寒无见舒口气。谢兰因调笑:“看不出来,我这个七皇叔和你关系也非同一般啊。我还以为你当年是陛下伴读,和其他皇叔结的梁子应该不少。”
寒无见无奈笑笑,带谢兰因进屋。侍女掌灯设鼎,屋子里已经提前生过火盆暖起来了,落下墨绿毡帘,暖意遮得掩实,鼎焚百合香,瓶插含了新雪的梅。
寒无见告诉他,他小时候本来是要做七皇子伴读的,贵妃娘娘家里给了很多好处,父亲与他们政见也并无不合。
“不过我父亲说,七皇子看上去是个心思纯粹的,他更属意我和八皇子一起读书。”八皇子后面身殒,皇后也至此断了念想。不过这都与当时的他们无关。“我当时,并没有听我父亲的话。”
寒无见成为了九皇子谢余的伴读,而谢余成为了皇帝。
当年左相权盛,他的儿子自然不是轻易能被选作伴读的。谢兰因拨漆盘里的果品,眉目懒懒地:“你当时,是为什么选,陛下?他做了什么吸引你的举动吗?”
寒无见正在换衣服,隔着雕花木板,他颀长的影子拉到画屏上,能看清楚哪里是腰部,随着烛火微微颤动。
“啊,有吗,”寒无见在梳头发,气息不稳,“他当时,送过我一只纸鸢。”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
听起来可真够廉价的。谢兰因讽刺得想。他脑子里涌现了些不太好的想法,杂草一般突然自石缝里钻出,打压不去。
寒无见换了身衣服,袖子收小作了箭袖,仍然是绿色的。谢兰因剥着风干栗子,喂给寒无见:“干嘛总穿绿的,大过年的素死了。”
寒无见怔了下,一个小小的停顿,“习惯了。”张口咬住栗子,含了一点谢兰因的指尖。谢兰因把手放到手帕上,想了想,又把手帕折起来了。
“当日同陛下一起读书,还有李翰林之子,阿暮,你见过的。不过他父亲去世也很早,忘了怎么回事了,他自己也不怎么提。我们有时候会进宫,读书或者玩。掖庭的李公公很照管我们,不过后面我去跟禁卫的老师了,不怎么留宿宫中。想来那也是我相当快乐的一段时日。”
寒无见笑了一下,又似乎是叹了一口气。
谢兰因望着他不说话,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寒无见叫人传晚饭过来吃。老夫人很是心疼他,叫人捧了好几大食盒过来,还有汤热在厨房里,一起送过来的还有药。
谢兰因见了也没说什么,寒无见有时总会服些药。喝完药,寒无见叫人下去,让谢兰因别出声,谢兰因还以为他要做什么,结果他拿出来一壶酒。
“你不会是喝完药就喝酒吧。”
寒无见道:“没事,那个药不碍事,只是补身子的。只是天这样冷,这样日子不喝酒怎么行。”
谢兰因接过去闻了一闻,皱眉:“你这酒哪里来的。”
“是……”寒无见及时收嘴,这是前几年谢余溜进他房间时候会给他带的,当然话不能这么说。寒无见换了个委婉的说法,“是我一个朋友带的。”
谢兰因笑:“看来你挺喜欢带朋友来你房间的。”
寒无见也笑,多了一丝无奈的苦味:“更多时候你想他还不会过来。”
方才一番话,寒无见又念起谢余来,只顾喝酒,谢兰因吃菜,外面传来响声,寒无见已经趴在桌角昏睡了。
谢兰因开一道门缝,听见外面两个嚼舌头的丫鬟说话:“……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每年都是这么寒碜的礼物,不就是攀着我们爷家世想往上爬?”
谢兰因出声问:“谁呀,大晚上,扰人清欢。”
婢女慌忙跪地禀报:“啊,回世子,是李暮大人来了,托交给我们无见公子的礼物。”说着托起手中包地紧实的物什,看上去像是一块沉甸的砖头。
也猜到她们是在嘲李暮。谢兰因把门拉开,把他们递过来的东西接了,望了一眼外面白茫茫一片,问:“他一个人来的还是差人过来的?”
“李大人年年都是自己涉雪过来的。只是公子与您叙话,奴婢们不敢叨扰,好生打发他走了。”
有眼力见。谢兰因笑:“可以,你们下去吧,我进去告诉你们公子一声。”
“谢世子。”
谢兰因把东西带进去,寒无见已经起了,在柜子前打量一只通体白玉的笛子。
谢兰因把礼物的事和他说了,寒无见还晕着,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胡乱应声。
谢兰因帮他把礼物拆了,是一部新书,确实难为李暮这种小官小户了,也难为寒无见这种身份,居然还能和李暮处这么多年。想想皇帝也未免真的就没把李暮放心上。
谢兰因问他“早就想问你了,你笛子谁送的,陛下吗,似乎从不见你吹过。为什么?”
“忘了。”寒无见说着,走回来,差点绊了一脚,磕在坐褥上。
谢兰因拉他起来,拍拍他手腕内侧,问他醉得怎么样。
“我没醉。”寒无见扶额,叹一口气,望着旧纱糊的窗子,道,“归暮归暮,长笛一声何处。”
谢兰因拈过来一小钟酒,嗅了嗅,还是饮了。出于不甚明了的原因,他喝酒会吐,一口都不行。
虽然很多人喝酒都会吐,但谢兰因与他们不一样,喝一口都是毒药的东西,全无好处。那为什么还是有那么多人喝酒?
随着年龄的增长,身体对酒的排斥似乎好了很多。谢兰因细呷了一口,润湿唇,一口干了,杯底叩回桌,没稳住,落下了桌。
谢兰因伸手去捡,寒无见的手也伸下来,碰到了谢兰因的手背,杯子被碰得更远了,磕在不知道什么东西上,发出一声响,哐当,像一个停止音调。
寒无见蹲下去,又蹭着谢兰因的手臂站起来,谢兰因扶了他一把,拽住他的手臂,望着他肃若寒星的面容,一手捏住他的肩膀,把他摁到身后的柜子上。
寒无见后脑不轻不重地碰了一下柜子,冷硬。寒无见还笑得出来,小声问他:“做什么,怪疼的。”
谢兰因把脸贴过来,用嘴唇蹭寒无见的脖子,还张嘴咬了咬,没有出血,嘬出来一个红印子。寒无见“嘶”了一声,仰起脖子,气息微弱地问他做什么。
谢兰因的气息吐在他耳畔,不回答。寒无见把手臂搭上谢兰因的肩膀,姿势慵懒而暧昧。谢兰因用手指抵在寒无见收紧的腰腹前,脸蹭着寒无见的脖颈。
两个人的身子贴得很紧,寒无见星眼微朦,用几不可无的声音问他这是在做什么,带着不能稳定的气息,一点诧异,一点抗拒,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可奈何的顺从。
他把手放在谢兰因胸膛,然后捧上了谢兰因的脸,指尖像是点燃一簇火。谢兰因想吻他的嘴唇,寒无见望着他,突然唤了一声:“阿余。”
谢兰因停住了,几乎贴着他的唇问他:“你喜欢他?”
寒无见清醒些,意识到不对,他推了推谢兰因:“兰因,不好意思,我喝得头晕了。你也是,我们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去洗把脸很快回来。”
谢兰因扯住寒无见的衣襟把他拉回来:“你刚刚是不是在叫谢余?”
寒无见被他抓得疼,皱眉:“兰因你怎么了,你先放开我!”
谢兰因不放,反而拽的更紧,一些原先就有的猜测浮出脑海,他问寒无见:“你那天晚上叫的是不是也是谢余?你喜欢他,你一直都是喜欢他是不是?”
心思被晚辈道破,寒无见张嘴,但是什么也说不出口。他不知道怎么面对这种话题,无异于把他拖向风暴中心。
“兰因,别说这些了,这事情跟你无关。”
“什么跟我无关?你真的也是什么都不了解!”
“了解什么?”寒无见问。
谢兰因本来想直接说出那天晚上的事情,他几乎可以确认他们睡觉那天晚上寒无见是把他当做了谢余。可若是就这样说出来,寒无见还会这么肆无忌惮地与他相处吗?
对视上寒无见的眼睛,谢兰因有一瞬间的泄气。他甩开寒无见,转瞬去捡自己的披风:“这些天是我打扰你了,告辞。”
谢兰因走得很快,寒无见推门追出去,下人拦不住。寒无见把挡在面前的红灯笼拨开,谢兰因回了一下头,也许看见了他,但还是出去了。
正门处灯色正浓,寒武披着鹤氅步入庭内,脸上的忧戚如同化不开的阴影。他望见弟弟站在廊上,喝了一声:“无见!站在那儿干嘛,披散头发衣衫不整的,也不知道让人笑话。”
寒无见整理衣襟,寒无缺自己拎着一道灯笼过来,拉寒无见,与寒武道:“无见这就进去了,大哥也别再想那么多,休息去吧。”
寒无见脸色也不好,一味跟着寒无缺走着,寒无缺问他什么,他只顾答了,寒无缺说话他也只听进去半截:“大哥这几天忙得脚不沾地,总算是从礼部渡去了户部。”
寒无见迟缓片刻,道:“晋升的话,也是好事。”
寒无缺瞥了他一眼:“但是父亲要从内阁退下来了。”
寒无见有些诧异,不过也在情理之中。寒无见点点头:“也好,父亲是时候颐养天年了。”
寒无缺闻言只是叹一口气:“要是那样也就好了。”
李暮来见谢余,抢在谢余要躺下前一秒,李高敲了他的门,李暮瑟缩着进来,带进一点雪沫。
谢余坐在床上,帮他掌灯,笑:“怎么回事,快冻死了?”
李暮大着胆子坐他旁边,道:“我今天,今晚上去找阿见了。”
“嗯哼,”谢余帮他搓了搓手,示意他继续,“怎么,他不在?莫不是和老七喝酒去了。”无见和谢允关系也是有目共睹的,谢允经常纠缠他喝酒。
李暮摇摇头:“阿见在,不过,王世子也在。”
“你没和他说上话?”
李暮摇:“我不敢。王世子的人也都看着,我也没进去。陛下,你就不能自己告诉他小心之类的吗,让他离王世子那群人远些。”
谢余陷入沉思,道:“也罢了,谢庭盯上的并不全然是寒家,有些事是逃不开的。为今之计也只能如此了。”
谢兰因回王府,绕过长廊,去踢正门,谢庭站在内里,手上还举着一杯茶。
谢兰因看见父亲,跪下去:“父王这么晚回来?”
谢庭道:“你去寒府了?脸色不好,谁又给你罪受了?”
“禀父王,我没有受罪,只是恣意惯了,兰因以后会注意的。”
谢庭绕着他走半圈,道:“也是,这么大人了,你和寒无见关系好,我并不觉着如何。只是其中好歹,你多少分的清楚,不是吗。”
“是的,谨听吩咐。”
“也不是什么大事。”谢庭道,“寒武前年监造海舫,私吞银钱,今又私累税银,这事情你查得如何?”
寒武私吞银钱的事情已经是板上钉钉。寒无见为这事三进皇宫,但也并为见着谢余本人。
李暮陪他走出去,脸上忧虑:“阿见,我想陛下会处理好这件事的,寒大人为人正直,恰在升迁之际,这摆明了是有人栽赃与他。”
寒无见心不在焉点头:“哥哥下南海的事都是好几年前的,如今都能被翻找出来。真不知道他们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李暮安慰他:“不会有什么事的,陛下一定会派人调查清楚。”
面对李暮的乐观,寒无见也只能勉强报以微笑。
谢余并不是不能意识到问题的关键。税银出入的问题地方有很大嫌疑,账从来就没对准过,不谈论寒家究竟有没有捞上过一笔,就是这把事情往他们身上堆的手法,也够治他们一回。
谢庭把这种事摊上明面直接奏上来,要的就是谢余骑虎难下,自断臂膀。谢庭不是不会被干扰,只是对他们来说,利大于弊。
宣宁六年,年末还未尽,寒左相敛了职务,七年初,寒武私吞官府银钱证据确凿,举家入狱。三日后,寒府谋逆东窗事发,寒氏一族上下三百余人牵连入狱。
寒无见快忘记自己是如何睡着的。许陌年过来看了他,带两个钱打发了狱卒,开始他并没有受什么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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