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着一种自暴自弃的挑衅的目光对视谢兰因,谢兰因毫无波澜,移开了视线。
“我知道他并不爱我,他从来没有爱过我,他只是为了报答我,感谢我,他那个时候就知道要怎么做了,所以临死之前,他把自己当成一件供人摆弄的物件,只为弥补我的感情,我对他做什么他都不拒绝。实际上他多么伤心,我却什么都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他多么心灰意冷,可笑的是你也不知道,陛下,亦或者你想听我叫你一声王兄?”
谢兰因像冰雕一般,无动于衷,默不作声。
“我只是想要他喜欢我,像喜欢你那样喜欢我,你知不知道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不是因为你多么位高权重也不是因为你受人敬仰、身份尊贵而我居下等,是因为他,因为他从来没有想过放弃你或者说背叛你,就算你的妃子给他下药,谢辞把他折磨得奄奄一息,废去他的手,他的眼睛,他也没有丝毫动摇。他每次都在伤痕累累地爬向你,但是你却至死才肯看他一眼,所有伤害他的人里,你是伤他最重的那一个,是你杀了他,你把我也杀了吧,因为我竟敢觊觎你的东西,妄想得到他,”顾影突然笑起来,但是眼泪继续下淌。“因为这一切,是我,一直都是我,是我纠缠他,臆想他,而他从未对我抱有私情,是我想让他离开你,一切误会都是由我而起,你杀了我吧。”
谢兰因重重吸了一口气,再克制着慢慢吐出,布满血丝的眼盯着他道:“你什么都不是。如果他活着,你就活着,他死了,你却不会死,你永远不要妄想他会跟你在一起,生死都不能,永远。”谢兰因说完狠道,“来人,把他给我带下去,带回顾将军那里,没有命令不许放他进宫!”
顾影被带下去时并没有反抗,他只是同样淡然地告诉谢兰因:“你杀了他,如果他真的死了,我也不会放过你,我们新仇旧账一起算。”
顾影被带出来时候,皇帝侍卫还在跟顾且费力解释,看到顾影,两个人停了,顾且上前,抬手重重打了顾影一耳光,力气之大,顾影直接被打得跌到了地上,顾且握紧自己的手道:“你从来没有这样忤逆过陛下。如果你不是我的儿子,我今天就把你杀了。”
顾影从雪地里爬起来,跟丢了魂魄一样:“父亲大人说的是,儿子先行告退了。”不等回话,他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了,留下在冷风中凌乱的龙大力和强压怒气的顾且。
谢兰因孤坐了一会儿,重新扣住寒无见的手,搂起他的袖子用手指细抚上面一道道深浅不一的伤痕,“是不是很疼,他们那么对你,而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有没有特别恨我?如果你回答说是,那我现在也许就能稍微好过那么一点。但我知道不是。颜虞渊和他说的都没错,是我害死了你,你知道我真的好痛苦,我宁愿是你杀了我,怎么会变成这样,你怎么会伤成这个样子?”
谢兰因伏在他身上,抓紧了寒无见的袖口,握紧他瘦削的手腕,“我只是嫉妒他们,嫉妒那些分走你感情的人。因为你是我的,我的唯一。这些年来,从小到大,除了你没人真心喜欢我,没人在乎我,没人关心过我,只有你,他们都只是臣服那些所谓至高无上的权利,只有你爱我。我也只是想要你爱我一个人,仅仅爱我一个,只有彼此,你从来没有满足过我,我小心翼翼了那么多年,这一切幻梦终究还是破灭了。
“颜虞渊说的我不是不知道,经过这些年,我肯定我是真心爱你,我不是不想在乎你的感受,但是我害怕,我不敢,你怎么可能在看清我最本性肮脏的模样之后还不离开我?我是真的喜欢你,没有你我活不下去,无论你是感到心疼还是鄙夷,这种话我都可以再承认很多遍,没有你我活不下去,这是真的,你让我太痛苦了,我想过要离开你但是发现这根本做不到。这是如此可笑啊,我甚至想过杀了你,可这根本做不到,因为我爱你,没有你这一切都没有意义,我像个疯子一样爱你,求你不要离开,不要把我一个人丢下,哪怕用最极端的方式禁锢你——只要你能留在我身边,我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可是我到现在,才终于明白过来自己错了。我太自私,我只想你爱我,但是你的感受,我又真的在乎多少?无见,我这一生阴谋阳谋过后总叫人厌烦,只有回过头来才发现自己最想要的还是你留在我的身边。”谢兰因抚上寒无见脆弱的面庞,眼泪砸在他脸上,滑进他的脖颈,“但是如果,如果你不开心,你就走吧。”谢兰因伏在他脖颈处克制着哭泣,最终泣不成声,“如果那是你想要的,自由,那我就,我就放你走掉,只要你醒过来,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我求求你了,醒过来,好好活下去,只要你想,我放你离开,只要你愿意,我此生……永远不再出现在你,面前。”
在几不能见处,寒无见的指尖微微颤动了一下。
一夜很快过去,例行为寒无见检查过后的太医安抚了一夜未眠的帝王,提出要为其把脉却被拒绝。
太医道:“陛下,寒公子已经好转,您也休息一下吧,让别的人来看顾寒公子。”
谢兰因根本不理会他。只有徐瞎子过来,谢兰因才稍微有些反应,徐瞎子劝谢兰因用了些粥药,又劝他休息,千万不能病倒,但谢兰因只肯同寒无见憩在一处,闲暇也只肯放徐瞎子过来,似乎他认定除了后者,他者都是有意要加害寒无见的凶徒。
纵然有徐瞎子的时候他也仍然几乎不休息,只是伏在边缘小憩,很快又把头抬起,神情十分冷漠,只有在面对寒无见诸事上才如图惊弓之鸟,喜怒无常。
寒无见的身体似乎慢慢恢复了意识,但却始终没有醒来的迹象。而谢兰因却愈来愈冷静自持,仿佛在等待中他的自我也慢慢沉淀归心,仿佛他认定寒无见会醒来,或者说他抱着玉石俱焚的心理认定寒无见一定会醒来,而在那之前,他不会离开他一步。
雪晴了又下,下了又晴,身为地道的京都人,我们必须习惯冬天的反复无常,习惯他的潮湿阴冷,寒意似乎浸在骨子里,丝丝缕缕,带来持久的、不能磨灭的疼痛。
一枝梅花横在窗前,裸露出淡蓝色的影子。
寒无见睁开眼,盯着头顶的盘龙织物看了好一会儿,才在熟稔的感觉之后缓慢意识到那是什么。
身边坐着一个人,那人似乎停住了呼吸,不敢发出什么响动。寒无见努力吞咽着喉间酸涩的异物感,等了好一会儿,才确定自己确实能够发出具体的声音了,他问:“我死了吗?”
“你,没有。”一个很干哑的嗓音回复他道。寒无见几乎一时间没有辨认出他来。
谢兰因扶他坐起来,拿软枕垫在他腰后,又顾自帮他理了理散落在肩头的头发。寒无见静静看着他,谢兰因像是老了十岁。
“我以为我是在地府。”寒无见几乎带着一种单纯的困惑在问他。
“你没有,”谢兰因的声音很沙哑,他看着寒无见熟悉的、自然又温和的神情,突然眼泪就那么涌了出来。他用力把寒无见拥进了怀里,“你没有。”
第260章 让它过去
寒无见毫无准备就被他抱进了怀里,谢兰因瘦了,但力气还是那么惊人,寒无见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也不挣扎,就由着谢兰因抱。谢兰因用力按在他后脑的手颤动起来,整个身体也都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一边哭一边发抖,寒无见看得出他也很难受,但他就是不放手。
门开了,太医走了进来,看到谢兰因抱着寒无见,表情由惊讶变成惊喜,他们看了看寒无见,又去看谢兰因,似乎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应该跪下来请脉还是道喜。最终似乎认为还是前者比较重要,遂斗胆上前请安。
谢兰因发现太医来了,努力克制自己,但仍然显得很激动。寒无见和太医说了什么,他已然听不进去了,他心里眼里都是寒无见,但是寒无见把手抽了出去,寒无见下床了,他也跟着站起来,却一阵天旋地转。
再次醒来日已西斜,纱窗上的梅影已变得十分寡淡,宫灯在罩子里安稳地灼烧,谢兰因快速爬起来,头剧烈头疼,他捂住额头,夏知上前请示:“陛下?”
“无见,寒无见呢?!”谢兰因一把揪住他的衣襟。
夏知快速道:“陛下稍安勿躁,寒公子已经大好,是他听闻您不眠不休照顾他一连几日,深受感动,特令我们不许叫醒您,让您好好休息。他现正跟国师大人一起,商讨调养身体的事呢。”
寒无见同徐瞎子在花圃小径上漫步,积雪零星下落,他抚了抚肩头:“说起来,真没想到最后还要被你从鬼门关拉回来。你说这救命之恩,我到底该不该谢?”
寒无见话里有深意,徐瞎子打马虎眼避开:“这都是陛下的功劳,您昏迷不醒这些天,一直是他寸步不离地照顾你,有时竟是一连三日三夜不曾合眼。真是叫人唏嘘。”
“是啊,我睡了不过七八天,却已经感觉是上辈子的事,他竟有些陌生得叫我认不出来。”
“哦,哪些方面,比如?”
“他从不信鬼神,转眼却毫不避讳地封了你一个国师之位。”
“寒公子这是不信我瞎诌的那些经历咯?”
“哈哈哈,我只觉得你眼熟可亲,是个有趣的人,我们是不是哪里见过?”
“谁说不是呢,”瞎子也笑起来,“话说回来,我这国师之位全靠仰仗您。陛下是爱你心切,所谓病急乱投医,生死之间,没有什么是不能轻信的。谁叫我运气好果真把你治好了,这国师之位也是我应得的嘛。”
寒无见提了提积雪里的石子,道:“这又有什么益处呢,到底不过是白来一回。”
这话更像是感叹。徐瞎子摇了摇扇子,道:“您放宽心,天底下没有什么病是不能治的。”
“心病呢?”
“您确定是治你自己,而不是陛下?”他也感叹道,“自古心病难医啊。”
寒无见脱下斗篷给宫人,转身正好看见谢兰因往这边来,谢兰因也换了一身着装,头发用冠束起,没有刚开始那么乱糟糟的了,因为消瘦,他原本就凌厉的五官看上去更加深邃了,但他眼睛还是肿的。看到寒无见,天知道他花了多大的力气才克制住冲上去将他揽在怀里的欲望,他脱下斗篷的身躯看上去是那么单薄。
谢兰因也把外披脱了,期间一直看着寒无见,寒无见在他说话之前便道:“劳您再留我两天养伤,我去侧殿。”
谢兰因跟上他,寒无见问:“有什么事吗,陛下。”
谢兰因似乎有被这个称号刺痛。
“你想留多久都可以。”谢兰因说完,寒无见转身要走,谢兰因又拉住他,紧张不安地有些过分,“我们一起用膳,”
“我用过了,”寒无见委婉道,“之前同国师大人下棋,顺便和他一起吃了。”
谢兰因几乎是不忍心拆穿他:“你没有。我不是监视你,我只是差人去问过他,他还没有吃呢。”
寒无见也没有觉得怎么样,如实道:“对不起,我真的没有胃口,你自己吃吧。”
“我有话跟你说。”
“下次吧,我现在有些累,想睡觉,抱歉,陛下。”
寒无见走过去,关上门。
夏知以为谢兰因会发怒,等了一会儿,没有,果然,他想,一场烧把谢兰因脑子烧拐弯了。
谢兰因在寒无见门口立了好一会儿,确认寒无见不会回心转意后,他才转身走了,一边喃喃,“没有胃口,”那姿态,似乎是又要去找太医。
晚间太医送了药膳过来,寒无见用了,道了谢,他下午都在睡觉,不睡精力不好,睡着了也才不会胡思乱想。睡醒后徐瞎子过来了,同他下棋解闷,还给他带了几部古书。
徐瞎子道:“现在外头冷,咱也少出去了。但是你饭还是得吃啊。”
“怎么,陛下叫你过来当说客的?”
“这,哪有,我是把你当朋友嘛,”他一拍桌子,“诶嘿,我赢了,没想到这步吧,杀你个片甲不留。”
“你这老赖,完全是诓我。”
“明明是你自己心不在焉。趁这间隙我也有话问你,我这老东西一把年纪活到现在,但确实也有些事想不通,比如说,你现下感觉如何?”
“挺好。”
“你不伤心?”
“将死之人,哪有那么多心可伤。”寒无见用轻松的语气调笑道,“不用我说,您也能看出来吧,何必来问我这些,痛痛快快下棋不好吗?”
“你说得对,痛痛快快下棋,痛痛快快活着,”徐瞎子重新开始布局,闲暇问,“那你家里人呢,醒了也不告诉他们?”
“没太大必要,”寒无见落子,叹了一口气,“不如就让他们以为我一直昏迷,没有死也不会再醒,这对所有人都好,省得到时还要再伤心一回,我听说棺材都给我备好了,我再爬起来会不会太尴尬了?”
徐瞎子配合地笑起来:“哈哈哈。”
徐瞎子离开了,不久,不出意外地,谢兰因叩响了他的门,寒无见把门打开,两个人静立片刻,谢兰因似乎有些紧张,寒无见无事发生般让开道,“外面很冷,陛下有什么事进来说吧。”
谢兰因进来了,两个人在棋盘残局两边坐下,寒无见道:“让您见笑了,我收拾一下。”
他站起来,把棋子细心放进盒子里,从容不迫地,又去沏了茶,谢兰因捧着茶,驱散寒意带来的麻木,他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带点不同寻常的讨好般的语气道:“我今天,去处理了一整天政务。”
寒无见随便道:“是的,辛苦你了,用点茶吧。”
“其实我也不太想考虑开战的事,但是他们说那边情况很紧张,我也不是很清楚——”
“我恐怕不能帮您分忧,”寒无见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事关朝政,您还是同相关几位大人细谈吧,无见现在恐怕无能为力了。还用茶么?”
寒无见伸手想把茶杯拿过来,同时思索拿一些点心过来,谢兰因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把他拽进怀里,迫不及待地吻住了他的嘴唇,搂着他劲瘦的腰肢,把他压在桌子上亲,茶杯在地上跌得粉碎,两个人唇齿纠缠,发出黏糊的声音,衣饰磨擦肢体蹭动的窸窣声,呼吸紊乱的喘息,理智最终占了上风,谢兰因松开寒无见的肩膀,寒无见还躺在茶水横流的书案上,似乎被呛到了,剧烈喘息着,身体一起一伏。
“对不起,我只是没办法忍受你如今对我这幅态度。我太激动了,对不起,”
谢兰因掏出手帕想为他擦拭,寒无见自己翻身爬起来,用手揩掉脸上的茶渍,“没事,多谢陛下厚爱,陛下对我做什么都无所谓,只是如此这般,我们就又回到从前了不是吗。”他谈笑般说的,说的自然是被囚禁侵占的那段日子。
谢兰因难受地看着他,“真的还能回到从前吗?”
寒无见弯腰收拾碎片,他想帮他一起收拾,寒无见看了一眼他掌心割破尚未痊愈的伤口,拒绝了,劝慰他道:“人要向前看,陛下。”
“你真的是寒无见吗。”
“你可以当他已经死了,其实。”寒无见道,“活下来的是个幽灵,或者什么也不是。”
“你是幽灵那我是什么,”谢兰因喃喃,有些失神,“我只是有些好奇,你服毒当日那句没有说完的话,你跟我说,你也不要,不要什么?不要恨你,还是不要伤心,还是别的什么?”
“很重要吗?”
“没有,”谢兰因放轻声音道,“只是我一旦闭上眼睛,尝试入睡,当日的情景就会重新浮现,历历在目,你说的话每一个字都拓在我心里,像刀刻的一般,你的的表情,你流血的样子,被血水染红的模样,我无论如何也忘不了,纵然你现在好端端地站在我面前,那种可怕的感觉还是挥之不去。”
“对不起,陛下,我很抱歉,没法共情你的感受,对我来说,那些都已经是过去很久的事了,至于你问我的话,说真的,我忘记了。我真的很抱歉,陛下,你的深情我恐怕是辜负了。”寒无见相当诚恳道,“过去的事就都让他过去吧。我不是觉得谁都没错,只是对错其实已经不重要了,尤其是对我来说。当日的场景我已记不很清了,那种感觉就像上辈子,你们都是上辈子的故人,我不恨你们中的哪一个,也不是你们中的谁。其实我感觉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我想不出还剩下什么。”说到这里,寒无见微笑起来,“我这么说您能懂吗,如果你觉得自己的感情没有得到应有的回应,觉得不好受,不甘心,其实可以重新杀了我,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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