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什么也不想,说不上是因为什么。他还在行走,只是撑着一口气,御书房不远处是一片几近干涸的池塘,兰因说不喜欢它太过雅致,不叫工匠再往里填水了。那是几年的事?现今里面都是残荷枯枝,隐在雨雾中,薄如剪影,如果有人跑过来把他撞下去,他就跟它们一起溺亡在沼泽中了。
寒祁之在大殿上慷慨陈词,上承天道,下叙民意,指责谢兰因篡位辱国,在帝位不仁,大兴干戈,弃无辜百姓于不顾;为人子不孝,弑亲杀父,嫉妒自己叔叔恨而杀之;对外嗜杀成性,屠城十二,尸骨遍野。对内更改祖制,长达四年不曾有过哪怕一次祭天,于公名不正,在私言无顺,不仁不义,无德无孝之徒,不能服众,不得民心,不配为天下之共主。
“……为人刻薄无礼,狂妄自大,又骄奢淫逸,竟还妄想无视宗法,勾引一个男人为妻。王世子殿下,我寒某今天站在这里坦言相告,无论您如何引诱、禁锢我儿子寒无见,您也永远不可能真的得到他。”
听到这么直白的话,谢兰因握紧了龙椅把手,眼神始终盯着墙角放置的火盆,放得太遥远了,几乎感觉不到它散发的丝毫暖意,哪里都寒意森森,跟在墓地里一般,群臣全都绷紧了身子,跪在冰冷的地上,大气不敢出,全同死人。只有寒祁之站着,一只手拿着手中宣纸,昂首眯起眼睛,裸出他眼角无数皱纹,叫谢兰因在他身上看不到一点他儿子寒无见的影子。
他也一定想在我身上看到我父亲。谢兰因想。不知道他找到了没有。
“我想您需要好好看看这篇谏文。”寒祁之向他走去,“臣还有一些别的话要跟您说。”
谢兰因也眯起眼睛,努力平复自己想拧断他脖子的心,听听他还想说什么,也许是寒无见,他真是喜欢把自己儿子放在不断加重的筹码盘上,真是个无赖。
寒祁之停了,弯了腰,抬起手把卷起的纸恭恭敬敬地递向他。谢兰因于是站起来,向他走近,一步,两步,伸出手去取,纸卷掉落,抬眼,一柄利刃抽出。
可惜动作太缓慢了。谢兰因翻身一脚把寒祁之踹了下去,顺势抽出自己的佩剑,抵着他,将他制在地上。
“寒老,这可未免有点,得不偿失。”谢兰因讥讽地吐出最后几个字,“你就真不怕,朕把你满门抄斩么。”
寒祁之牙龈都渗出血,他趴在地上,捂着胸口,突然高声笑起来。
侍卫高嚷着护驾,从早已慌乱不堪的群臣里挤进来,被谢兰因抬手止住,道:“我要听听你还有什么话说。”
“有。”寒祁之按着袖子,老态龙钟地扶着台阶一点点爬起来,声音不大不小,“关于您父王。”
谢兰因瞳孔微缩。
几个宫女飞快跑过去,叽叽喳喳,紧张又欢快,撞偏了寒无见的伞,寒无见只听得几个从她们嘴里迸溅出来的词句:“快去……好大的阵仗……御林军都出动了。”
伞跌在石板上,又被两个匆匆赶来的宫人踩住,伞骨折断了。
寒无见一个人站在雨地里,站了一会儿,才蹒跚着继续往前走。
他走到前廷,不知道凭着怎样的意志。那里都是人,看起来很无规矩,天已经快亮了,宫人手中的灯火苍白地跳动着,像一盏盏游魂冥灯。
“让一让。”
他推开人往里走。
“你父亲。”寒祁之好容易爬起来,站稳了,向他靠近,好像在这么万众瞩目的时刻,他却只能让他一个人知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谢兰因怀疑地盯着他,握紧了手中剑柄,格外谨慎地看着他凑近,让他继续说下去。
寒祁之离他够近了,已经可以低声说话,但他仍在靠近,手抓住了谢兰因的手,似乎想把他的剑推开,但后者纹丝不动,把剑收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你真的希望我说出来吗。其实你自己心里知道。你清楚的很,”寒祁之笑,“对你,他从来没有……”
外面传来什么响动,人慢慢让开了,寒祁之扭头看了一眼,停住,微微惊愕:“无见来了。”
谢兰因闻言心下漏掉一拍,侧目,只听见耳畔寒祁之突然扬声:“他根本不是皇族血脉。”
剑上一沉,寒祁之撞死在了他剑上。谢兰因还在人群里找寒无见,只感到眼底刹那一片血红,长剑彻底贯穿了那副躯体,格外锋利的剑尖刺出软泥一般的血肉之躯,狰狞地裸露在外,鲜血顺着它丝绸一般淌落。
寒无见跪在了地上。
他是看着把柄熟悉的剑如何刺穿他父亲身体的。
他只有一个想法,站起来。但是他已经腿软地站不起来了,好像有人卸掉了它们,顺便摘取了他的心脏,他按住胸口,几近窒息地喊到:“父亲!”
谢兰因看着寒无见走了两步,跪在地上,如梦初醒般吓了一跳,寒祁之死了手都还紧紧抓着他的手,把他吓坏了,他把剑抽出来,剑尖朝上,看着它,好像在打量剑身漂亮的细纹,看看它,又看看寒无见,这才发现血顺着剑刃流到了自己手上,他赶紧丢开了,迅速有好些人把它捡起来捧着。群臣都在后退,只有寒无见跪着爬过来,爬进血泊里,把寒祁之半个身子抱起来。
第234章 死了
寒无见爬进血泊里,把父亲抱起来,恳求他睁开眼睛,哀求旁边随便哪一个人去帮他请一个太医过来,但没有一个人应声。
谢兰因慌不择路地后退,被自己下摆绊了一跤,跌坐在台阶上,他这才发现自己衣服上也都是血。
他飞快去擦手上的血迹,自他身下蜿蜒而出的血痕和他脸上惊恐不住的表情,不知道的还以为重伤的人其实是他。有人来扶他,被他大力推开。
他看着寒无见抱着寒祁之的尸骨苦苦哀求,失声痛哭,佝偻着身子,一遍又一遍地求人去请太医,但寒祁之就是死了,鲜血迸流,明眼所见的无力回天,他把父亲抱在怀里,连头发都沾上血沫。
“您醒醒,您睁开眼睛,不要吓我,无见求求你了,”
寒无见的手指紧紧按着父亲身上被剑洞穿的骇人豁口,鲜血汩汩涌出,浸湿了他纤长的手指,寒无见整个人都不受抑制地颤抖起来,眼泪不间断地滚落,溅在已经开始凝固的血滩里,他仍然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那样,死死按着那个无可挽救的伤口,不敢移开一点,一面求人去请一位太医过来,一面求自己父亲醒过来。
“我求求您,醒过来,您醒过来我什么都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我听话,我不会再忤逆您了,永远不会了,”寒无见挥开不断上前试图拉扯开他的人,抓紧了父亲的手,泪流满面,“我错了,我不该不听您的话。是我错了,无见知错了,真的知错了,我求求你,只要您醒过来我做什么都可以,我认错,是我的错,我不该离开您,我是不孝子,我是罪人,我答应您我以后都不会再犯了,不会了,真的不会了……”
谢兰因是被一道惊雷惊醒的,他浑身震颤了一下,差点向后爬去,李静把他紧紧搂在怀里,安抚:“陛下,别怕,别怕,我在这里,静儿在这里,静儿在这里陪着你。”
谢兰因似乎才认出她来,他竟然一直睡在她怀里,他推开了她,发现自己已经换上了干净衣服,袖口龙爪的金线闪着细弱的微光,他把它摁在床沿,头昏脑胀地问:“我怎么睡着了?”
李静小心翼翼靠近他:“您忘记服药了。”
谢兰因缓慢地转动眼珠,思绪迟滞,他道:“好。”却又一时不知道究竟在答应什么。
“您是现在服药,还是晚上用了晚膳再……?”
谢兰因幡然想起来:“现在什么时辰了?”
他竟睡了这么久。他痛苦地按住自己的头,冷漠地问:“寒祁之死了吗?”
李静吓了一跳,看陛下这幅受惊的样子,她原以为他会把它当成一场噩梦,或者别的什么,总之是避而不谈的东西。她没想到陛下如此冷静,冷静地叫人害怕。
山雨欲来。
“死了。”李静斟酌着,“尸体抬回去了。寒公子带人抬回去的。”
“什么时候的事?”
“这个……臣妾说不准,午时吧,因为抬出去前还叫几位太医先看了。寒公子跪在门口哭了很久,听说。”她声音越来越小。
谢兰因扶住门框,“哦”了一声,接下来的长时间他都没有再说话,不知道在琢磨什么。不过李静很欣慰,他看上去至少没有先前那么失魂无措了,陛下还是很缜密的。
但很快她就意识到错了。几位大人听说他醒了,要同他商议这件事的后果。他杀了寒祁之,翰林院几个带头人还有国书院的学生都在宫门口跪着呢,这件事说大不大,但也绝对不小,“得把寒祁之谋反的事坐实,”一个人说,“这样陛下杀他就算无可厚非。”
谢兰因一脚把桌子踹翻了,炉灰倾了一地,“朕没有杀寒祁之,”他突然震怒了,“你们是瞎了狗眼了吗!”
他们面面相觑,赶快跪下去:“是,陛下没有杀寒祁之,臣等都亲眼所见。”
不仅是寒祁之的事,还有寒祁之死前高扬的,质疑谢兰因皇室血统的事也激起了不小的风波,都是亟待处理的事,但谢兰因的心思显然都不在这些上面。
简单会谈后,他也没有去吃饭,也没有去御书房,也没有说要回自己寝宫,更没有去寒无见那里——他知道寒无见还没回来,如果他回来,他会第一个知道。破天荒的,他去了皇后宫里。
看着疯子皇后一个人在角落里自言自语,他似乎平静了许多,他蹲到她面前,问:“你还认得朕吗?”
她眼睛突然瞪大,好像眼前是什么凶神恶煞的怪物一样,她大叫起来:“刽子手!刽子手!他来了,他来抓我了。不得好死啊,你。”她嘻笑着跑开了。
李静很担心他,又不敢贸然劝他,于是差人拐弯抹角地跟他传话:“……听说那边的消息了,尸体已经送回去了,寒二公子半道来接的,抬的棺材,一路都是纸钱,没让寒五公子进门,所以他就在门口跪着。寒家把棺材接进去了,但没要他的灵牌,所以这会儿他又抱回来了,恐怕已经在半道上了。”
谢兰因于是走回去,坐在必经宫道对面高高的台阶上,有一年他幼稚地想跟他成亲,他没来,他也在这里坐着,内心作了非常激烈的斗争,都在他穿着破破烂烂的喜服艰难向他跑来的刹那消散了。
有人在他身畔坐下,不是李静,居然是公主,谢池什么也没问,什么也不说,谢兰因问她:“他还有多久?”
“快了。”谢池道,“真是个可怜孩子,他在门口跪了半天,差点连路都走不稳了,又不肯叫人扶。”
寒无见回来了,他也换了衣服,血迹斑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袭死白麻布素衣,头上也遮了白布,长发披散在两肩,衬得他形销骨立,面色苍白。
他面无情绪地走着,手里抱着寒祁之的灵牌,一步一步走,漫天的冥纸自他身畔纷纷扬扬落下,围绕着他,他直视前方,旁若无人继续往前。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今天一不小心忘记更了(鞠躬道歉)晚了十几分钟
第235章 只是可怜
谢兰因站起来,跟上去,穿过漫天的纸钱,走到寒无见跟前,寒无见视而不见从他面前走过去。谢兰因跟在他后面走着,其他人被遣散,谢兰因跟在寒无见后面走进冷宫小院。
谢兰因伸出手,又蜷回去,开始叫他:“无,无见,无见。”
寒无见仿佛根本看不见他,把灵位放上桌,磕了一个头。
谢兰因捏住他的肩膀,把他从地上扶起来,让他看着自己的眼睛,迫切地道:“我没有杀他,他是自己撞过来的,他突然,我什么都不知道,你看见了,对不对?你看见了对吗,是他自己——无见,你怎么了?”
寒无见抬起眼睛,缓慢转向他,定住,无神:“你杀了我吧。”
“你说什么?”
寒无见伸手把他推开了,理了理孝衣,后退一步,向他跪下行了周全大礼:“平民寒无见,求陛下赐死。”
谢兰因一把抓住他衣襟,把他拽起来,又慌忙松开,理了理他被自己揉乱的衣服,十足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嘴角却抽了抽,作出一个含糊的笑意,捉着他袖子问:“你说什么呢?怎么突然这么说话,我,你,你为什么,”
寒无见平静地看着他:“我们完了。”
谢兰因笑了一下,“你在胡说什么,”谢兰因注视着他毫无情绪变化的眼睛,但始终捕捉不到一丝波澜,“你不爱我了吗?”谢兰因问,“你不是很爱我吗,你不是说,你要永远陪在我身边,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我的吗?”
“事到如今,你问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寒无见闭了闭眼睛,大恸过后,似乎感到很疲惫,“谢兰因,我们是真的完了。”
谢兰因掐住他肩膀,强迫他认真看着自己,冷酷地笑道:“果然,所以一直以来都是欺骗,你在撒谎,口口声声说爱我其实都是为了利用我,你根本就不爱我,对不对?”
寒无见被他晃得头晕,但他如今一点也不想和他谈论这些。
“对,”寒无见突然有力道,“我一直都在骗你,口口声声说爱你都是为了利用你,我根本就没有爱过你,你现在满意了,可以放开我了吗?”
“你做梦!”谢兰因冲他吼道。
寒无见感到肩膀上的力道一下子加得巨大,似乎要压碎他的肩胛。他以为谢兰因可能要打他,但是谢兰因只是捏紧了他的肩膀,骤然把他推开,抽出自己佩剑,把旁边的桌子劈作了两半,碎木屑从寒无见眼睛飞过,他眼睛一眨没眨。
谢兰因用力把剑掷开了,非常铿锵的一声,他砸倒花盆,踹开座椅,对着地上的碎片和木块又踢又踩,歇斯底里发泄着满腔的怨恨和怒火。
“不可能,”谢兰因攥紧自己的袖子,喘着气,把黏腻的手心攥得死死,暗哑声音,像是压抑至极,“不可能,不可能。你明明就在爱我,你明明说了只爱我一个人,你怎么可能不喜欢我?”
寒无见道:“我根本就不爱你,也从来没有喜欢过你。我心里的人一直都是谢余,自始至终我都没有爱过你,你听清楚了吗,没听清楚我就再……”
谢兰因猛地掐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按到了墙上,发狠道:“你再多说一个字,我就掐断你的喉咙。”
寒无见红着眼,对着他,一字一句艰难道:“我,不爱你……我只是,可,怜,怜你。”眼泪顺着他嫣红的眼尾滑落,滚下脖颈,打湿了谢兰因的手指。
谢兰因瞠着双目看着他,神情由不敢相信转为极致的失望与痛苦,“你以为,你凭什么能说出这种伤人的话。你知道你要因此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吗。你这个人,你怎么能说不爱就不爱了?我对你不好吗?”谢兰因松开颤抖的手,眼里隐有泪光,“就因为,你觉得我杀了你父亲?可是,可是我没有想杀他。无见哥哥,你就当我错了好不好,你不是说你会永远爱我陪着我的吗,你怎么可以反悔?说好的事怎么可以说反悔就反悔。你明明就还爱我对不对,说你爱我,说你喜欢我啊,你怎么不说话了?”
眼看着他突然间暴怒,又突然像个无助的孩子,阴晴不定,反复无常,情绪一而再再而三地失控,寒无见很难受,他努力克制住自己,缓慢移开目光,又被谢兰因一把捏住双颊。
“说,说你爱我。”谢兰因可笑地命令道,又带着牵强附会的安抚,“说这几个字,我什么都答应你。”
“别再任性妄为了,好吗。”寒无见无力道,他感到自己疲惫地快死了,他一点,一点也不想继续说下去了。
谢兰因病态地期待着他。
“放过我吧。”寒无见近乎哀求道,“放了我,或者杀了我。”
“那我就杀了你。”谢兰因道。
寒无见无动于衷地不说话。谢兰因又重复了一遍:“那我就杀了你。”
谢兰因道:“我把你杀了,把你的皮和骨剥下来做成人偶,放进我的棺椁里,以后你就永远跟着我,我们一起埋在地底深处,永世不得超生。这就是你背叛我的代价,我叫他们把你活剥,把你的经脉都抽出来,把你的肉剔下来喂给你母亲吃——你母亲还活着吧?”
提到寒母,寒无见终于有了反应,一把攥住谢兰因的手腕,把他攥得生疼。
他疼着,却笑起来:“啊,她还活着。你总不希望她也被我一剑刺死吧,寒无见,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你不爱我了,总归还会恨我吧,对我们这种人来说,爱和恨又有什么区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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