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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待完成(反舌鸟)


什么样的故事会吸引观众的注意,是作为一个电视剧编剧必然要学习的功课,但那些冒险故事,那些激烈冲突,好像都是梁泊言没有兴趣的。梁泊言只想快快乐乐去一个三流乐队当主唱,只想在李昭家里住着骗吃骗喝,不想将来,不去解决任何实际问题,不在乎爱情或是事业。他说顺其自然,就像一叶顺流而下的小船,随波漂流,没有自己的发动机与螺旋桨。
邱老师想,如果李昭连这个剧本都想不通,那不如先退出剧本创投会的评审了。可是,正因为如此简单的套路居然让李昭疑惑,让他不禁想,或许这只是李昭的一个隐喻。
他不再像刚才一样用力推李昭的脑袋,而是垂下手掌,揉了揉李昭的头发,问李昭:“是你想回到小时候吗?”
李昭一愣,旋即否认道:“不想。”
他又补充:“现在过得很好,我从来没想过变回去。”
邱老师却没有理会他的辩驳,反而继续提出设想。
“现在很多这种剧的,回到父母还年轻的时候,修复过去的错误。”邱老师说,“回到你妈妈还没有得肺癌的时候,让你爸爸戒烟。”
“这都是以前的事情……”
“回到你爸爸还有去世的时候,让他不要再加班,不要因为你妈妈的死跟他冷战。”
李昭的胃里像烧起来了一样疼痛,看不见的火焰从内部灼烧着他。那些他明明复述过很多次的故事,在邱老师的转述下,好像又变成了另一个样子。
“或者,至少回到一年前。”邱老师给出最后一个选择,“去告诉那个你喜欢的梁泊言,让他不要去香港,不要失踪,因为你爱他。”
为了李昭这个男同,邱老师实在付出太多。
李昭有些茫然地抬头,他怀疑自己或者邱老师,总有一个失忆了:“我说过很多次了。”
“再告诉他一次。”邱老师说,“不是诉苦,不是讲故事,只是告诉他。”
但邱老师还是说得太容易。
李昭回去坐在套房的露台上,月亮高悬,他抬头看着,手机停留在给梁泊言发消息的界面,但是什么都没发出去。
他所要求的事情,梁泊言暂时是办不到了,没有人想变成罹患癌症、无法发声的三十五岁。也直到今天,李昭才想起来,梁泊言在离开前的那段时间,回微信只会打字,见面时也说话很少,只会嗯几声来敷衍。经常行踪不定,问他也不爱说。
邱老师的建议固然不错,可李昭现在要去做的,不是告诉过去或是现在的梁泊言,他有多么爱梁泊言。而是要回到原点,找到他的感情,到底是立于怎样的废墟之上。

第44章
“喂你好。对,我是李昭。”李昭看着这个陌生号码,“你问你投的剧本为什么没有过?不好意思你是怎么知道我电话的?”
他挂了电话,对方却纠缠不休,又换了几个号码打过来,李昭的一番思绪完全被打乱,再接起来的时候带着十足的火气:“麻烦别打了,剧本能不能过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再说你写的那是什么玩意,第一个淘汰很稀奇吗?这个世界由蜥蜴人统治,地球是用来囚禁人类的地方,地球谐音地囚。大哥没事去看看精神科吧,别搞创作了。”
对方大受打击,说李昭摧毁了在他心中的形象,他怀疑李昭也被蜥蜴人脑控了。又让李昭莫欺少年穷,总有一天他要靠电影揭露这个世界的真相,让一切大白于天下。
李昭觉得不能再跟这人讲道理了,他说:“实话告诉你吧,我就是蜥蜴人,我就是来控制人类的。我写那么多剧,不是为了赚钱,就是为了害人。”
那边尖叫着挂断了电话。
思考人生是一件需要沉浸式体验的事情,被人这么荒唐地打断,李昭只能开始思考蜥蜴人如何统治世界,蜥蜴人有没有办法把梁泊言给变回去。
但点开梁泊言的头像,进入朋友圈,一分钟的短视频里,梁泊言正坐在架子鼓后面,刚敲没几下,就有画外音嚷嚷着:“过分了啊,你敲个屁啊,这是老子的位置。是不是要篡位了你!”
梁泊言一抬眼,表情有点冷,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怒气,对着镜头说:“再敲成那鬼样子就把你换了。”
李昭很快知道了这个无聊视频为什么会被发出来,因为下一刻,梁泊言作势要站起来,却一个不小心,往后一栽,摔得四仰八叉,周围人全都哄笑起来。梁泊言人都还没站起来,气得翻白眼,冲着镜头比了个中指。
十六岁的梁泊言,原来有可能是这样的。比记忆更真实、更生活,而不仅仅是那个会教他英文,会给他唱歌,在父亲去世的时候赶回来陪他度过长夜的那个哥哥,几个词就能概括的梁泊言。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比统治世界的蜥蜴人更难明白。
“因主唱耍大牌,今天的乐队表演取消,改为电影之夜。”
顾客念着小黑板上写的粉笔字,又看向正在半躺着的梁泊言:“James,你怎么了?”
梁泊言说:“我被鼓手打了,腰直不起来。”
陈思牧虽然心虚,但总要犟嘴:“谁打你了,是你自己动我的鼓摔的。”
梁泊言痛苦地揉着腰和屁股,拉开衣服贴上药:“让你去给我买膏药,结果你跑小黑板上写什么东西,个个都跑来问我耍什么大牌了。”
他本来就白,长期不见阳光的那部分皮肤更是白得毫无血色,掀开衣服一看,那一块遍布紫色的淤青,着实有点吓人。
陈思牧看着看着,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他虽然傻但不是白痴,梁泊言今天摔那一下,连着鼓一起摔下去,声音大得很,可能确实造成了一定的伤害,但不至于是这种仿佛被人狂揍了一顿的效果。
“你看什么?”梁泊言意识到他的眼神,问他。
“你他妈是不是想讹我请你吃饭?”陈思牧愤怒地问,“你这明明是被人打了吧?根本不是今天摔的。”
梁泊言微微一愣,这才低头去看腰上的痕迹,有些哭笑不得:“你他妈闭嘴吧,什么狗脑子。”
陈思牧莫名其妙被攻击,更不服气:“我怎么了我,倒是你,不读书就算了,成天还跑出去跟人打架,我们这是正经乐队,不收街溜子。你惹谁了?”
“你是处吗?”吉他手受不了了,打断了陈思牧。
“不是啊,我水瓶。”
“……”还好有陈思牧这样单纯的傻x存在,让梁泊言一时间都忘记了尴尬,贴好膏药,将T恤扎进裤子里,慢慢直起腰来,开始看电影。
原本他以为,在酒吧里放二十年前老电影这种事情,是没几个人会参加的,但来的人居然也不算少。很多人还悄悄走到梁泊言旁边,问梁泊言怎么没有社交账号,很喜欢他,能不能加个微信。
要拒绝人确实很难,尤其他只是一个小乐队的主唱时,受到别人的夸赞喜爱,还是会有受宠若惊之感。微笑着给人扫了码,梁泊言又补充道:“但我不太会在微信上聊天,如果没回你不要介意哈。”
对方立刻再三保证,说没事不会来打扰。还夸梁泊言,说以往在酒吧或者livehouse里,偶然觉得不知名乐队的歌能入耳,刚加个关注,乐队成员就油腻无比,自动默认要约,还没到家就发来骚扰消息,问去哪里约。
“我很看好你。”不止一个人跟梁泊言这么说,“等你哪天红了,我就可以跟别人说我也加过你好友。”
陈思牧在旁边插嘴:“他说他一点都不想红,就想这样有一天过一天。”
梁泊言觉得篡位已经不够了,如果可以,他想把陈思牧一脚踢死。
今天放的电影是一部港产老片,在七夕即将来临之际,酒吧老板放了一部爱情轻喜剧。不过认真看下去,喜剧的确是喜剧,但爱情的成分却让人唏嘘,放到现在来看,更是典型的渣男贱女。男主不珍惜为他付出牺牲的女主,只偏爱美貌娇憨的妖妃,一次次伤害女主后,女主终于离去。
在山林的火光树影之中,恢复真实容貌的女主与女配两两对望,女主问出那个始终没有答案的问题:“到底爱是什么?”
女配天真地回答:“爱,就是为心上人无条件付出、牺牲,一心只想让她得到幸福、快乐。”
女主冷冷地纠正她:“错!爱是霸占,摧毁,还有破坏。为了要得到对方不择手段,不惜让对方伤心,必要时一拍两散,玉石俱焚。”
梁泊言想起来了,他曾经看到过这部戏。那是二零零一年的春节档期,梁幻晚上跟贵妇们去看电影,回到家时,随手在桌上扔了一张戏票。
梁泊言拿起来,看到电影名,问梁幻这是讲什么的。梁幻嗤笑一声:“讲爱情的,为男的牺牲,有病。”
梁幻确实是一个不在乎爱情的人,所以她的观后感是那样。但二十二年过后,梁泊言看这部电影,再看到主角提出那种问题,他也会想问,也想回答。
两个女角色的答案,指向爱的无私和自私,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李昭来。
李昭可能是自私的,把所有经历当故事讲,甚至连陈启志都抱怨过,说李昭没有顾及过梁泊言的名声,梁泊言连具体的内容都没有问。毕竟他知道李昭就是这种人,寻求关怀的时候,连自己爸爸也要拿出来说。
但再自私,他也不能说李昭不爱他。
“爱是什么……”陈思牧想了半天,突然醒过来,用力敲着梁泊言的肩膀,“你那明明是跟人上床被掐出来的吧?!”
梁泊言痛苦地捂住了眼睛:“我草,你小声点能死吗?”
陈思牧脸都红了:“你怎么还做这种事啊,做人要检点。你再这样,哪怕你唱歌再好听,我也要考虑开除你了。”
梁泊言开始考虑把陈思牧踢出乐队需要几步,第一步宣布开除,第二步接管账号,第三步赶出去。
感觉也挺简单的,总比每天忍受陈思牧的白痴言论容易多了。
“你觉得爱是什么?”陈思牧又开始问别人。
“爱是想把你打死却缩回手。”吉他手回答。

第45章
电影周、戏剧节、时尚晚宴、慈善活动,一个个的名头之下,总能遇到熟悉的人,陈启志就是其中之一。
他又对着李昭强调了一次他对开年大戏的重视,说要求负责人每半个月给他报告一次进度,还举了好几部爆剧的例子,对李昭说应该达到这样的成绩,才不枉他们的重视。
“你这么想做爆剧,如果爆到年度收视和网播第一了,会给我们编剧加钱吗?”李昭只认钱。
“那算你厉害。”陈启志说。
李昭现在对工作的热情大不如前,之所以还愿意跟陈启志多聊几句,是因为看到陈启志,想起了对方上次提起的事情,虽然那次他还没那么感兴趣。
“你的导师,上次你是不是说他想再见见梁幻的儿子。”李昭提起许耀军,“他现在身体好点了吗?我想见见他。”
陈启志说:“晚了,当时问你,你不接茬。”
“去世了?”李昭没反应过来,“这么快,怎么就恶化了。”
“……没有,他二阳了。”陈启志说,“老人家身体抵抗力弱,第二波疫情一来,天天在家待着也感染了,还好不算特别严重。”
来自三年前的病毒,仍然在不断变异传播,路边的口罩不再随处可见,参加活动时不用再上传核酸检测报告,但并不代表着结束。
也不知道许耀军这样的年纪,还能有多少时日,或许再晚一点,就不一定能见到人了。
“等他好点了,能帮我问问梁幻的事情吗?”李昭这时候有求于人,对陈启志的态度好了一些。
“你们当时不是聊过了吗?”陈启志有些疑惑。
李昭摇了摇头:“还是不够。其实我想多找一些她的资料,看能不能写一个剧本。”
他仍然想知道,梁幻到底是怎样的人,踩在法律边缘的白手套,行贿商人的情夫,虐待又抛弃孩子的母亲,还有,孤儿。
他记得许耀军这么提起过,说因为梁幻的孤儿身份,很是照顾她。是孤儿,所以缺钱,对钱非常渴望,想尽办法赚钱。这一点,李昭不是不能理解。
但除此之外,一定还有什么因素影响了她的性格和命运,让她成为一个与世界失去链接的人。
陈启志也问:“不是哥们儿,我凭啥给你办事啊,我要是办成了,你给我什么好处?人家许老师都还病着呢。”
“那算你厉害。”李昭说。
陈启志:“……滚。”
然后李昭认真了一点,跟陈启志说了一些半真半假的话。他说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梁泊言了,他总在想,以前应该对梁泊言再多一些了解。而不是直到现在,才知道梁泊言得了喉癌的事情。
陈启志明显没料到李昭已经知道这件事,露出一丝苦笑:“你他妈现在倒挺有心……算了,我也把他当个弟弟看,我想办法帮你问问,毕竟梁幻跟我一个学校毕业的,前前后后的师哥师妹总有人认识。”
他又说起梁泊言生病的那件事:“其实他公司好像也劝过他,说不用他履行后面的合约,让他去动手术。不管怎么说,保命重要。但我也理解他拒绝,毕竟一个歌手,以后不能唱歌不能说话,据说还要长期在喉咙那里开个口,用管子来呼吸,确实很没有尊严。”
是因为没有尊严吗?李昭想。
这听起来好像是一个非常合理的原因,都严重到了做手术的地步,一定是非常痛苦的,而手术并不代表一切痛苦都能结束,反而可能会带来生活质量的下降。李昭写过一部医疗剧,他去过医院,闻着那浓烈的消毒水味道,见识过生离死别,见过预后不佳的医闹和已经麻木的医生。
但或许,不止于此,这只是让梁泊言心安理得去接受命运的一个理由,而在那之前呢?在那之前,梁泊言是不是也并不那么热爱活着?
且不说那些烟与酒,当红之时,梁泊言被公司安排着连轴转,最长的时候连续一个多月没有一天休息,唱到后面嗓子发了炎才停,他好像都没有拒绝过,摧残着嗓子,缩短着职业寿命。如果用现在的话来说,这个人一直在作死。他凭着天赋和容貌红起来,但没有真正珍惜过,随波逐流、顺其自然,好像什么都不太在意。然后,命运的节点一到,他便自然而然地接受,没有一丝反抗。
如果换成李昭以前的角度,他讨厌这样的人,讨厌这样的人生观。事实上,他本来也是这样做的,他无数次觉得梁泊言是在浪费自己的天才与人生,跟狐朋狗友们厮混,在酒精里醉生梦死,不愿意与任何人尤其是李昭建立稳定的牢固的关系。
人是不能回到过去的,虽然梁泊言已经违背科学常识地返老还童,但这件小事顶多让人非议一下李昭找了个年龄差过大的情人。时空穿越是不一样的,按照科学理论和科幻电影,回到过去干扰时间线,会引发外祖母悖论、祖父悖论、平行宇宙、时空坍塌、世界毁灭、蝴蝶效应、《复仇者联盟》更难看,诸如此类的许多连锁反应,所以人不能回到过去。
如果真的回到过去,面对庞大的时间与空间,李昭会回到那个下着大雨的暑期,让补习班的同学不用借给他伞,他会提前翘课,找到那个正在找人借电话的梁泊言。他会把梁泊言带回家,告诉他爸爸,反正做了这么多好人好事,不如再多发一笔善心,照顾一下香港同胞,让梁泊言留在他家。如果香港中学生的借读费很贵,可以从他的压岁钱里出。
当然,梁泊言还是要打个欠条,等上完音乐学院,大红大紫了以后还给他,也不用太感谢他,给五分利就可以了。
他们家的房子不大,但梁泊言住在那里也挺习惯,如果梁泊言继续住下去,而不是在外漂泊,他们相识的十九年,就不会仅仅只是一个数字。
陈启志人脉确实挺广,不知道是找了什么关系,很快他就告诉李昭,他找到了梁幻在学校里的档案。在那个时候,大学生是要经过政审的,档案里不仅有梁幻亲自填写的表格,还有一份政审材料,证明该生身家清白,符合录取条件。
“我让他直接传给你吧,我就不看了,也不去问许老师。”陈启志说,“哦还有辛苦费你也付一下,价格也不要太小气。人家托关系找档案也不容易,这多少年前的东西了还给你翻出来,足见我的母校是多么优秀,档案管理多么出色……”
李昭问:“你没兴趣吗?”
其实没兴趣也是好事,这毕竟也是梁泊言家里的隐私。
“我跟梁泊言不熟。”陈启志正色道,“我会怀念他,但我跟他不熟,他不会影响我后面的全部人生。我不像你,你会受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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