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谢景心中的失落是无比巨大的。他以为父皇赐名的玲珑岛代表着对他的爱重,却不曾想到,他不过是装点明湖的一角。
穆山显沉默片刻,目光落向远处,“或许,你就是碧林湖,只是不知道罢了。”
谢景轻嘲地笑了笑,“我如何能和真正的碧林湖相比?”
“何必妄自菲薄?”穆山显道,“若无月光,碧林湖如何能反射出倩幽倒影?不过是一滩黑水罢了。或许碧林湖本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秀丽,只是玲珑岛与翠竹交错着,才赋予了碧林湖不一样的意义。”
“对于碧林湖来说,这才是最弥足珍贵的。木秀于林而藏于林,你又怎知,玲珑岛不是藏在碧林湖底下的另一重风光?”
话音落下,他看向谢景。
谢景微微启唇,有些怔愣了。
这番话大概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所有人都在明里暗里地告诉他,他不如宸王优秀、母妃也不得圣心,从前他还能欺骗自己奋发读书,可是很快他就发现,父皇的喜爱也可以是纯粹的,就如同他天然地喜爱着宸王,多于他。而这份喜爱,也是他无论做得多完美都无法换来的。
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有些释然了。
“你说得对。”他喃喃道,“或许在父皇眼里,我只是玲珑岛,而他是碧林湖。但那已经没有关系了。总会有人把我视作碧林湖,我又何必为这些伤心……”
他声音越来越低,半晌后,他呼出一口气,打起精神笑了笑。
“还没问阁下尊姓大名?”
说着,他打量起眼前的人,但这人恐怕不是什么寻常之辈,因为他脸上扣着一副常见的街市售卖的面具,遮住了半边脸,但裸露的那半张却像陷在迷雾里似的,看不清楚。
只能从身形和声音判断出,这是个男人。
看不清就看不清吧,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再恐怖的鬼神也比不过人心。
“好说。”那面具人答道,“我单名一个‘喜’字,随意称呼即可。”
谢景微微疑惑,“玺?哪个玺字?”
“这字不难,你定认得。”那人悠悠然道,“双喜去掉一边,便是我的名字。”
双喜,那不就是……
谢景琢磨了片刻,反应过来的那瞬间,瞳孔骤然放大,险些跌落下去。还好那位一把抓住,把他捞回廊椅上。
“你是喜娘娘??”谢景失声道。
喜娘娘竟然是个男的??
和他有前世之约、半天帮他批改奏折的那个喜娘娘,竟然是个身量颀长的男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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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可置信地问。
“难道有什么律法规定了我不能是个男人?”对方微微挑眉, 眼角似笑非笑,“还是你不喜欢?”
这是喜不喜欢的问题吗?
谢景此刻的心情简直可以称得上难以言喻。他嘴唇张张合合,大概有许多话想说,但最后都咽了回去。
半晌后, 他问:“难道我前世是个女人?今生机缘巧合才投了男胎。”
对方给了他一句更让人崩溃的答案, “那倒不是。”
“……”
宽阔坦荡的碧林湖就在眼前,夜色完全笼罩了这里, 月光把墨绿的、灰白的、幽暗的颜色都折射在水面, 错杂交织,最后绘成一片浓重的墨。
风从远处送来了烟花爆竹的气息。
今年虽然禁了烟花, 但私底下放一放炮仗是没问题的,一些小孩便捡了摔炮在巷子里玩, 混合着各家各户晾晒的香肠腊肉香, 到处都是浓重的年味。
谢景吹了会儿冷风,逐渐冷静了下来。
“喜娘娘”当然可以是个男人, 其实从一开始对方并没有表明自己的性别,是他习惯性地把对方放在了前世妻子的位置。看对方今日的穿着,看来他也没理解错, 唯一的区别只是从“妻子”变成了“男妻子”,一字之差罢了。
“那我该如何称呼你?”他不太自在地说,“总不好……还叫那个。”
“随你你高兴便是。”称谓而已,穆山显并不在意, “若是你愿意, 也可以叫我喜公子。”
喜这个字,就不像是正经人家取的名。谢景猜测应该是他上香时随口捻了这么个名, 就被对方拿来用了。
那这位喜公子的真实身份究竟是什么?是不愿意告诉他, 还是他自己也忘了, 所以无法告知?
他曾经听闻地府底下有一条忘川河,河上有一座孟婆桥,要轮回的人需得从桥上走过,喝了孟婆汤,忘却前尘往事后才能再入人间。
难道这位喜公子也是喝了孟婆汤一样的东西?但若是这么说,他便不该记得自己,也不会寻到这儿来。
由此可见,八成是不愿说罢了。
谢景想心事想得出神,连穆山显垂眸看着他都不知道。穆山显看了一会儿,还是上手碰了碰他的鼻子。
“在想什么?这么专注?”
谢景似乎不太习惯这突如其来的亲近,往后躲了躲,过了片刻,摇摇头,“……没想什么。”
穆山显仿佛没有看到他的动作,径直把他的手牵了过来,放在掌心。
谢景下意识地想抽回来,但触到对方皮肤时,又愣了愣。
暖暖的,不像是鬼的体温。
但喜公子的脸……
谢景又无法昧着良心,说身旁坐着的是个正常人。这么看,也有可能是修炼多年的精怪,化成人形了也说不定。
他咳了咳,还想再打探些内容,对方忽然道:“你想去哪里?”
“什么?”
“今天是除夕。”穆山显拢着他的手,那手指太凉了,像冰一样,他便自然地往掌心吹了口暖气,“不出去逛逛吗?我带你走。”
……这人也太过自来熟了,好像这样的事做过许多遍似的。谢景肩膀都紧张得耸了起来,想把手抽回来,但是喜公子按得紧,他怎么抽都动弹不得。
他只得道:“我是天子,离不开皇宫,也不能走开。”
“这有什么?外面这样热闹,你难道不想出去看看?”喜公子诱哄道,“我带你出去,他们一点都不会发觉。等两个时辰后再把你送回来就是了。”
“还是说,你怕我会害你?”
谢景犹豫了一会儿。
喜公子说的他确实担忧过,毕竟他连眼前人究竟是什么都不知道,有这个怀疑也正常。但仔细一想,又没有必要。若是真的想要他的性命,又何必半夜帮他批阅奏折,做这些无用功?
他摇摇头。
“我看还是……”
他的话没能说完,下一刻,喜公子忽然把他打横抱起。陡然的失重感吓得他短促地叫了一声,但很快,穆山显的掌心遮住了他所有的视线。
他听不见风声、看不见光亮,那一瞬间只能感受到对方温热的体温。
比他还要暖的体温。
穆山显松开手,那一瞬间最先感受到身边变化的不是眼睛,是耳朵。是耳边街道繁华热闹的吆喝声、是举杯碰撞啷当响的瓷器音,是远处说书声激昂顿挫、铿锵有力的断句,是无数道闲客聊天时细碎的语句。
穆山显放开他,谢景像个小松鼠一样,还愣愣地靠在他怀里。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坐正,环视着四周的环境。
酒楼里灯火通明,虽然只是俗家客栈,但入目皆是雕栏画栋、画阁朱楼,隐隐约约窥见衣香鬓影。
酒楼共三层,底层的供客人喝茶赏戏,二层可供餐食,最上一层是休息的雅间。
酒楼里虽然带着烟火气,但却不脏乱,反而干净整洁、井然有序。他们坐在靠街道的窗口边,桌上摆了一片美酒佳肴,隐隐传来香气。样式倒也新奇,都是宫里没有的小吃。
头上戴着汗巾的店小二满脸笑容地从走道穿过,他手里高高地举着托盘,里面盛着一尾极鲜嫩肥美的鲈鱼,浇上油脂一般滑嫩的汤汁,这一盘大约有五六斤重,价格也十分不菲,那小哥单手托举依旧面不改色,轻轻松松地送到了客人面前。那一大家子亲朋好友,便都笑着举杯动筷,空气里弥漫着香甜诱人的气息。
席上,隐约传来乐声。
原来一楼中间的堂子里站着一帮店老板请来的梨园班子,此刻正在底下唱曲,他们各个浓妆艳彩、纷华靡丽,但嗓音却又嘹亮动人,即便坐在二层也清晰可闻,唱的曲目也有些意思,是一出改编过的《踏谣娘》。
这首乐曲从何得来已经不可考,只在《教坊记》中略有记载,讲述的是一对民间夫妇,夫郎貌丑不堪看,妻子却十分貌美良善。可惜她的夫君极爱嗜酒,每逢喝醉都要将她殴打一番,妻子心中苦怨难诉,就编成了这样一首歌。
旁人听到后,就让她夫君穿上她的衣服上台歌唱,其余众人都为他打着拍子踏谣而唱,以此取笑。
不过这个梨园班子改编过后,反其道而行之,盖成了一首《踏谣公》,故事剧情变成了貌美的妻子每每卖完果酒回家,看到一旁丑陋的丈夫,心中含怒,便忍不住上手殴打。丈夫苦不堪言,于是做了一首《踏谣公》来诉苦。
这下,新奇套路着实吸引了不少客人,尤其是那美娘子看着娇滴滴的,打起人来能把半个家都掀翻,大家围观着那貌丑大汉四处躲藏、嘴里还时不时地哭诉,都忍不住哄堂大笑。
这出戏着实有意思,谢景都看得着了迷,时不时地跟着众人一起笑了好几声,等兴奋地转过头来想聊几句时,看到一旁是穆山显,又不好意思了起来。
穆山显也不笑话他,只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又给他沏了杯茶。
“冬日天凉,暖暖胃吧。”
说着,他将茶盏递过去。
“多谢。”
那壶茶格外香甜,一点都不苦涩,谢景不知不觉捧着喝完了半杯,才终于舍得抬起头来。
“你带我来,真的只为了逛街市?”
他声音软软的,一点都不像对着宸王的时候那般虚假冷酷。穆山显看了他一会儿,也不知道是该亲他还是生气。
过了一阵,他才嗯了一声。
“难得这么热闹,不出来看看,不是可惜了?”穆山显侧身靠着椅背,正好挡去了窗边吹来的冷风。
说着,他看向底下的街道,“你瞧。”
谢景坐在过道那一侧,为了看穆山显口中说的,半个身体都快歪过去了,他自己还没有发觉。
底下一阵骚动,远远就看见一排人挑着红灯笼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吹唢呐的、敲锣鼓的站在最前头,额上绑着一条红带子,十分卖力。
后面跟着两条红彤彤的醒狮,那狮头又大又圆、身长体宽却又一点都不笨拙,反而十分可爱。走到一处,眼皮子就一扇一扇的,格外灵动。
其中一只醒狮格外活泼,四处耍宝、还爱吓唬小孩儿,谢景攀着窗台看,惊呼着笑出了声。
那头狮子像是听到了什么动静,抬起脑袋来,拱手朝他跳来跳去,身后的人怎么驱赶它都不肯离开,十分喜庆。
谢景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道它要做什么,底下的人都凑着热闹在吆喝,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穆山显看他一副窘样,笑了笑,从袖中拿出一个十分小巧的物件递给他。谢景摸着沉甸甸的,仔细一看,原来是装着银子的荷包。
那荷包不大,却鼓鼓囊囊的。
“快扔吧,贵客。”他轻声笑道,“人家都在等着您的赏钱呢。”
那气息很烫,谢景耳朵一下子就红了,赧着脸接过,把荷包扔出窗外。
底下的人哄笑着帮忙去捡,醒狮人的赏银是不能拿的,这是规矩,坏了规矩很可能就要破了自己一年的运气,但是沾沾喜气是很可以的。
捡到赏银后,大家欢呼一阵,在那荷包上摸一摸,再把荷包挂到醒狮人专门用来放赏银的小袋子里。
那狮子歪头朝他作了几个揖,又舞了一阵才彻底离去。
“这是祝贺你新年安康、平安顺遂的意思。”穆山显道。
谢景还扒在窗口,恋恋不舍地看着醒狮离开,闻言,忍不住问:“这也是你安排的吗?”
他抬着眼睑,兴奋的时候格外明亮,像刚洗过的葡萄一样。
这是他在宫里从未体验过的世界。
穆山显看了好一阵,按捺了很久,最后只是亲昵地碰了碰他的脸庞。
“这是习俗,醒狮人会把每条官道和主道都舞过一遍。”他解释。
只不过,刚才那一出确实是他有意安排。舞狮人也聪明,看到他们坐在一处,便知道真正要吉祥的那个人是谁,便冲着贵人一通耍宝卖好,两方都高兴后,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宫里过节时也会听梨园的人唱戏,只是没有这么多的花样。”
谢景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这才发觉他快倒在喜公子身上了,那人揽着他的肩,像是怕他摔着,只是行为举止和一般的搀扶不同,明显带着亲昵。
舞狮舞了一阵,喜公子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应该已经很久了。但是在他的潜意识里,竟然没有丝毫的抗拒。
谢景怔了怔,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整理衣冠、端正坐直。
穆山显像是毫无察觉,把眼前的半杯酒水递给他,“润润嗓子吧。”
“……好。”
谢景接过,没有防备地一饮而尽,清冽的带着梅子香的酒气一下子涌进他的喉咙里,他惊吓得咳了咳,等听到喜公子低沉的笑声时,才突然意识到,这杯是喜公子刚才喝过的。
这梅香,好熟悉。
他一边咳嗽一边疑惑,只是还没来得及生气,就听到耳旁飘来了一句:“真笨。”
说罢,喜公子捏着他的下巴,把人转了过来,在人声鼎沸、喧嚣攘攘的帝都街市旁,深深地吻住了他。
作者有话说:
踏谣娘有部分参考百科。感谢在2023-09-05 23:51:21~2023-09-06 20:28: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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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不能不答应我。
元正宴刚过, 就算想吃些什么胃里也没留多少余地,桌上的饭菜几乎都只尝了下味道,穆山显挑了几道谢景爱吃的,让小二都打包好, 稍后让人来取。
《踏谣公》早已经唱完, 眼下演的是一出《参军戏》,他们喝了一点茶, 等到唱完之后就离开了酒楼。
刚过戌时不久, 天色虽然暗了下来,但街道却被照耀得灯火通明。到处都挂着灯笼, 西市两旁随处可见摆摊的摊贩,卖的也都是些喜气洋洋的东西, 有糖人, 剪纸画,不昂贵但精巧的发簪和荷包, 还有些可以现场题字的扇面。
谢景每走过一处,都要停下来看看。
不是没见过,而是觉得这种热闹太稀奇。
穆山显也不催他, 就站在一步之外的地方拉着他的手。街上人来人往,偶尔有人朝他们投去好奇的目光,但看久了觉得无趣,自然而然地就散开了。
谢景穿着一身换下来的黑色长衫, 外面披着一件薄薄的披风, 看着虽然简单,但身上戴的无一不是名贵的配饰。
他一只手被人占着, 另一只空着的时候就去拨弄着摊位上的荷包穗子, 那副好奇的模样, 一看就是富贵人家里养出来的、甚少出门的小公子。
这些他都有,蜀桐每个季节都要给他做新的,这些还不包括织造司献上的,每年他的荷包穗子的物件不是用旧了而丢弃的,是因为过了时间,天子又不常佩戴,所以要统一收起来,换上新的。
只有特别心爱的物件,才会日日戴。
他在那几个小摊子跟前挑了好一阵,最后买了一只纹面是碧叶粉荷的荷包,算是还刚才喜公子借他赏银的人情。
皇宫里没有他用银钱的地方,就算有,也是蜀桐和保宁他们去处理。谢景这回出来可谓是穷得两袖清风,最后还是典当了腰上的一块羊脂玉佩,才买下了那只二十文钱的小荷包。
穆山显自始至终就站在他身旁,默默看着他和店家讲价时微微窘迫的模样,一句话也没有说。
直到谢景转过身,把荷包递给他时,他才挑了挑眉,“送给我的?”
语气惊讶,但表情又是心知肚明。
谢景点点头。
穆山显接过,那荷包大概是摊贩妻女绣的,布料一般,针脚也有些粗糙,但绣面上的荷花格外漂亮。
他摸了摸,忽然问:“碧林湖?”
谢景这时候反应倒是很快,立马红着耳朵辩解:“不是!和那个没有关系!”
“我还以为是。”
穆山显笑了笑,将那荷包收进袖口。
再往前走,就都是卖零嘴的,酥黄独、细环饼、蟹酿橙等等,还有现做的拔霞供,用白化说就是涮兔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