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景的语气并无多少中气,那是常年劳累、亏空了心血导致的虚弱,但此时此刻,底下站着数十大臣,无一人敢轻视他吐出的一字一句。
“宸王于朕,如同相父,更是朕的手足兄弟。既是血脉至亲,何来权臣幼主、外戚专权之说?且不论宸王是皇室宗亲,他于社稷亦有功,我朝向来奖罚分明、举贤避亲,狡兔死走狗烹不是贤君之举,‘权臣幼主、外戚监国’这八个字宸王担不得,朕也担不得。”
懿帝寡言少语,鲜少在朝堂之上发表长篇大论,如今这番话,字字都像是含着深意。
“来人。”谢景垂眼,将手炉递给身后侍候的夏广明,轻描淡写道,“拖下去打三十大板,以示警戒。若再有冒犯者,打死不论。 ”
下一刻,立刻有带刀随侍走上殿来,一左一右地架着右谏议大夫走了出去。
满朝静寂,甚至几乎听不到呼吸声。
“退朝吧。”他道。
夏广明扶着懿帝回到后殿,谢景坐了片刻,让他去小厨房里取一碟蜀桐做的桂花酪,送到孟府府上。等他走后,保宁扶着他回永安宫,一捧他的手,顿时惊了。
“陛下手怎么这么凉?怎么不叫夏公公换手炉?”保宁说着,忙不迭地地把备用手炉拿了出来,细心地套上暖炉套子,以免烫伤了手。
谢景捧住手炉,淡淡道:“心冷,手就不冷了。”
保宁听着这话,一时间不敢接话。
内侍虽然不能过问朝政,但皇帝上朝还是要有人服侍的,他们就算是铁了心想装聋子,也能隐隐约约听到几句,要不怎么有宦官乱政之说呢。
“陛下,蜀桐还在宫里等着您呢。”保宁只能岔开话题,笑嘻嘻地说,“她说给您剪了一对剪纸年娃娃,惟妙惟肖的,这不是快过年了吗?正好取个平安纳福的寓意,您一定喜欢!”
谢景笑了笑,“贪玩。”
保宁傻傻一笑,完全看不出一点在外人面前冷淡清高的模样。
笑完,谢景心里又有些惆怅。
说到底,蜀桐和保宁也都只是十五六岁的孩子,若是放在红墙绿瓦外头,都是活泼可爱的年纪,如今却要拘在这宫里陪他过一辈子。
太后新丧,为表孝道,宫里过年不能挂彩灯,年菜也不见荤腥,御膳房做的都是素食,寡淡得很。这样无聊的情况下,也只有蜀桐会偷偷摸摸给他剪一对年娃娃,保宁兴高采烈的说要陪他一起庆祝这个隆冬。
他心里有些难过,转移话题道:“今日文直可有信传来?”
“有的,今一早上就送过来了。”
“嗯,回去吧。”
这段时间风雪消减天气回暖,太阳天多得连老道的农人都诧异,谢景白天晒足了太阳,夜里不用点香,睡得都安稳了不少。
蜀桐还在小厨房里煲汤,隐隐约约飘来一丝炖烂的鸽子肉的香气,给冰冷的院子增添了几分烟火的气息。谢景推开门,瞬间感受到了一股浓烈的温热的暖意,他解下披风,正要让保宁去取信件,刚往里迈了两步,顿时停住了脚步。
“……宸王?”
他的手还握着那件柔顺光滑的大氅,只是表情有些许僵硬,眼底看不清是什么情绪。
不远处,日日称病不上朝的宸王正坐在罗汉床右侧,他身上穿的很轻薄,一身裁剪得当的圆领袍,袖口一圈保暖的狐毛。披风大约是已经挂了起来,故而看着格外干练清爽。
宸王手边并未摆放茶具,一时间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未得天子召见,即便他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也不能入宫,轻则僭越,重则谋反。
而他刚才一路走来,宫里竟然没有一人提醒,究竟是他宫里埋了太多宸王的眼线,还是说,宸王已经嚣张到了左右进出都不会让任何人发觉的地步?他日他睡在榻上,或许被人割了头都不知道凶手是谁。
谢景心中一阵发凉。
穆山显手里捧着一卷新书,瞥见谢景来了,便随手合上,搁在一旁。
“陛下,下朝了?”
谢景瞥了一眼,发现那也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经传古籍,不过是民间今日盛行的一本话本子,讲的是灵异鬼怪、奇人异士的风趣故事。
“兄长怎么来了?底下人也不通传一声。”
谢景语气亲热、眼神疏离地问。
穆山显没有回答,只是撑着侧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听说陛下在朝上发了好大的火。”
他刚下朝,消息就传到宸王耳朵里了。
谢景暗暗攥紧了手炉,只是面上看不出一丝慌张,转头对外面道:“保宁,去煮盏茶来。”
“不必。”穆山显道,“我带了一壶青梅酒来,特意与陛下共饮。”
谢景脸色微微难看。
他身体不好,太医嘱咐了不能喝酒,故而宫里一点酒香气都没有。宸王难道是以为,今日这一出是他安排的,所以特地来敲打一番?
“……”
良久的沉默后,他缓缓坐在左榻处,温声说:“听兄长的。”
小炉架起,烟雾袅袅,装着冷酒的铜炉搁置在其中,底下的金属炉壁被烧得滚烫,颜色隐隐发黑。明红色的炭火燃着,发出一阵哔啵响声。
酒水蒸腾挥发,带着梅子清甜香气的酒香合着水汽缓缓升空,飘出一阵诱人的气味。
谢景让保宁准备了两副酒盏,等宸王饮完一杯后,他才默默端了起来,抿了两口。
……甘甜,微酸。
他已经许多年未曾碰过酒水了,这一下,那酒气好像顺着喉道不断下沉,一路暖到胃里,连带着五脏六腑、四肢都跟着生出暖意。
在冬日,酒是最好的驱寒的客体。
“我亲手酿的。”穆山显冷不丁问,“如何?”
谢景顿了顿,“回味甘甜。”
这句夸奖里总带着一点敷衍的意思,不过穆山显没有说什么。
“是我在雪关的时候酿下的,”穆山显道,“现在也差不多到时辰了,所以带过来,或许陛下也能尝出些许……风雪边塞关的味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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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更)这不是在救吗?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 穆山显这句好像带着几分不清不楚的含义,也不知道是不是今□□堂上引出来的事,现在明着暗着翻旧账。
但他又隐隐觉得不是。
玉关飞雪入紫宫,白发孤臣守金屋。[1]
谢景沉默良久, 慢慢将余酒饮尽。
这一口下去, 梅子酒却不如之前甘甜,反复回味时, 酸涩之中反而透出些许清凉恣兴的爽雪之意。大约味觉这种东西一和想象缠绕在一起, 不知不觉就会衍生出独特的记忆。
就像他从未去过飞雪玉关,也没看到过真正的雪中龙脊城, 但以后再尝到青梅酒的时候,他也只会记起那日他与宸王围炉煮酒、环绕在唇颊之中独特的清冽酸甜的酒香气。
穆山显说来找他一同赏酒, 还真就是喝酒, 其余事情只字不提。谢景酒量不好,喝了两杯就停了, 剩下的都是对方在喝。
保宁中间进来了一次,送了一次午膳,另外配着几碟下酒菜, 豚皮饼、金乳酥、金齑玉脍,咸甜口都有,做工格外精巧。
谢景私下里偏爱甜食,以往在外人面前不能暴露出太多帝王的喜好, 今天不过喝了三两杯, 醉意就涌了上来,夹着金乳饼跟小猫一样, 一点一点地吃。
他们之间话题不多, 也都不是健谈外放的性格, 除去聊政务,其余并没有什么话讲。
不过是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2]。
温炉煮酒,杯盏交错间,无言也不觉得气氛冷沉,谢景吃了一两块糕点,就腻得放下了,转过头去看窗外淅淅落雪,他头上的金冠未拆,在阴天里折射出比阳光还透亮鲜明的颜色。
穆山显喝得比他多,半壶下去也不见脸上的醉意。过了会儿,谢景又转过来,醉醺醺地,径直将他手边的那卷志怪小说拿了过来翻看,看了半天都没看着字,字在天上飘呢。
这是他醒着的时候绝对不会做的,他心里对宸王又畏又恨,表面功夫却做得十足十,绝不让对方抓住他一点把柄。可见酒是把双刃剑,引得人比平时更放肆。
穆山显看了一会儿,把那本颠倒的书从他手里抽了出来,就着谢景翻到的那一页,给他念其中光怪陆离的内容。他声音低沉,吐出来的字都像是在青梅酒里浸泡过似的,清冽宜人。
谢景便伏在桌上听他念书,那故事其实乏味可陈,讲得是一个书生进山赶考,途中遇到一个白发苍苍瘦骨嶙峋的道士,书生于心不忍,便将手里的半块饼子递给了对方。
道士感念他的赠馕之恩,便给了他三条进山的建议。第一条,白天睡觉,晚上赶路;第二条,不得引用山里的泉水,要喝只能喝天赐的雨水;第三条,遇见来盘问的官兵,他问一你答三,不可暴露出自己真实的身份。
只有牢记这三条,才能走出这座山。
老道士说完之后就消失了。
书生大惊,他思虑良久,决定还是按照老道士说的去做。于是他白天躲在寺庙或者洞穴里休息、念书,晚上就背着书篓彻夜赶路。山上一到夜里就看不清方向,他自己都不知道往哪里走,但好像走哪里都有去处。
山里白天多黑夜少,这段山路走走停停,他带的干粮不多,但硬撑也能撑过去,比较麻烦的是没有水喝。书生几次都觉得要渴死在这里,但是很快天上又降下甘霖,就像是算准了时间,不叫他因为脱水而死去。
中途,书生也遇到了道士口中的官兵,那官兵长得人高马大凶神恶煞,说出口的话宛若洪钟,震得人心神俱裂。书生两股战战,恍惚间几次都差点将自己的姓名和身份说出口,但临到嘴边时他猛然想起道士的嘱托,又把话咽了下去。
就这样一日熬一日,在书生精疲力竭时,他终于走出了这座大山。然而当他回过头时,却发现身后哪有什么山头,一眼望去,竟然是一座纸扎的阴曹地府。
原来是附近有人家办丧事,家人特意扎了个地府烧下去,给阎王爷换新屋,以祈求能和家人再见一面。没想到那鬼魂借此机会逃脱,故而阴曹官兵追捕,逢生人便盘问姓名,遇见情况不对的便要缉拿下去。
那道士教他只走夜路,是因为鬼魂只在黑夜中行走,不会引起官差注意,也能掩盖自己的生人气息。不让他喝山中的泉水,是因为地府中的湖水都是发源于奈何桥,凡人喝了就会忘却前尘往事,彻底留在地府之中。
书生这个愣头青不知道自己无意中闯入了阴曹地府,但因善心救了一位老饿鬼,方得解脱。他心有余悸,感怀老鬼的恩情,进京后发奋赶考,果然做得大官,衣锦还乡时还不忘报答恩情,在当地修建了一座饿鬼平安庙。
故事到这里,也就结束了。
因这本志怪小说都是以作者的第一视角去撰写的,穆山显念书时便照本宣科,一字不差。
谢景伏在桌上,半垂着眼思考了片刻,才终于理清了这个故事。
他抬起手,点了点对面的人。
“你……是书生。”谢景张开唇,保持啊的口型愣了半天,才憋出一句,“真笨。”
穆山显只得无奈地笑笑。
他翻过这一页,开始讲起了第二个故事。这个故事比第一个还要俗套,情节内容仿若是从聊斋志异里誊写过来的,总之也是书生与荒庙艳鬼的故事,看着都乏味可陈。
谢景却听得很认真,听到一半还伸手打住。
“你不是已经、做了,嗝,大官?”他一脸迷惑,“怎么又要、科举?”
穆山显把他的手按回去,面不改色道:“是,不过惹了陛下生气,所以逐回原籍重新科举了……坐好,别乱动。”
谢景更加疑惑,“胡说,朕不曾生气。”
过了一会儿,又前言不搭后语地嘟囔,“我并不是陛下,我是老道士。”
得,还没从上个故事里出来呢。
志怪小说是念不下去了,穆山显把书合上,看了眼窗外渐渐黯淡的天色。
“时候不早了,陛下休息吧。”他说。
冬日天暗得格外得快,皇帝大臣们每日早晨五点就要到太和宫上朝,也就是说,三点差不多就要起床,晚上若不早睡,隔日根本起不来。
说罢,穆山显走过来扶他,谢景推拒了两下,但浑身酸软无力,也阻挡不了什么。
“等、等会儿。”他嘟囔着说,“奏折、奏折还没批……”
穆山显捏了捏他的手,目光柔软,正要说什么,就听见他嘀嘀咕咕地吐出了后半句:“还有,保宁,保宁,去……取文直的信。”
“……”
穆山显微微吐出一口气。
“我替陛下看过了,孟大人并无要紧事,”他淡淡道,“陛下先睡吧,明早起来再回。”
谢景抓着他领口的手却不松,跟小儿呓语一般地念叨:“奏折,保宁,批奏折……”
“都已经批复过了。”穆山显也懒得再重复,索性拦腰把人抱起,送回了暖帐之中。
亥时,宫里夜深人静。
红烛燃得只剩下巴掌宽的半截,厚厚的辣油堆积在表面,像是一片不平整的疤痕。
床幔轻轻晃动,一只修长宽大的手撩起了半边帘子,烛光照亮了里面的光景。
穆山显穿着一身明黄里衣,长发散落在肩上,谢景侧身缩在被褥里,嘴唇和脸颊都红润润的,睡得格外沉。
穆山显轻身坐起,眼里带着几分少见的困意。他不轻不重地捏了捏谢景的侧脸,谢景呜了一声,很不满意,下意识地往里面躲了躲,穆山显便往他脑门上弹了个很轻的脑瓜蹦,才微微满意,披上衣服去了外间。
批到一半,穆山显自己都有些厌倦了,也不怪谢景天天批复这些东西,人都消瘦。
不是累,而是觉得麻烦。
奏事折,奏安折,谢恩折五花八门,这群大臣就跟那小学生写作文一样,天下太平长安的时候无事可写、无恩可谢,就写一本奏安折凑一凑字数。聪明人只写几句祝寿问吉的话,不聪明的,例如右谏议大夫之流,奏折里事无巨细,问皇帝昨天吃了什么、睡得可安稳,最近身体如何,就差明着问您最近会不会嗝屁,还能撑多久,看着就一肚子火气。
除去中央官员,还有地方的,林林总总也有七八千余人,这还是已经精简过的数字,和景国昌盛时期根本没法比,饶是这样奏折依旧快堆成山,可见作业量巨大。
若是亲手批复,恐怕得话费五六个小时。
穆山显按了按眉心,让017把奏折分类放好,简单的祝贺或请安这类的统一由017来统一批复,其余按照重要程度分类,由他亲手朱批。
这部分重要的奏折里,其中大多都是和边关的战事有关,其余的基本都是民生。有如何安顿因战事逃亡的流民,有要粮的,还有北方雪灾,厚厚的积雪把官府的横梁都压塌了,这些都要用银子。
景国亏空了许多年,还好宸王在外镇守边关,懿帝在朝政中精打细算,一内一外,日子才好过一些,但也管不住银子大把大把地往外流。
“景国这……这也太穷了吧?那种快穿者从零开始经商升级成商业大佬的副本都没这么难,”017看得都心梗,“咱们不能友情赞助一下吗?就当是老天爷撒钱了。”
“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穆山显散漫地回复,“如果景国没有自救的能力,那老天爷撒一万次也是枉然。有句话叫气数已尽,万物皆有命数,不必强求。”
“啊?”017呆了,“那……不救了?”
“谁说的,不是在救么?”
穆山显在奏折上写下“从之”两个字,放到一旁,拿到下一本时,忽然顿住。
那份和普通的奏折大不相同,质感不一样,即便不看,一摸手感也感觉出来了。穆山显拿起,发现那是一本厚厚的信封,棕黄色的封皮混在一众奏折里,乍一看看不出痕迹。
封皮上写得很简洁,只有四个字:
清远亲启。
清远是谢景的小字。
穆山显看着这三字默了片刻,面无表情地拆封,信封里厚厚的一叠,每一页都写得很满。
“……在前线打仗还有这么多时间写信啊?”
017忍不住吐槽。
孟千舟知道谢景忙,所以不常寄信,但每次寄来都会写一大堆。信的内容也很细碎,比有些大臣的请安折还像小学生作文,流水线地介绍自己在边关的一天,发生了什么事,吃了什么菜,雪关风景如何,心里又是如何惦念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