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沦为竹马的金丝雀(花仟树)


良久,藏起心中汹涌的男人缓缓走下石阶,上了车。
忽而想起许多年前。
那时候他十岁,跟着母亲杨缘第一次来到止园。
五岁的温砚坐在案桌前,满屋堆满了他写下的字纸,纸墨的香气溢满整间古色古香的屋子。
“小砚,过来和季哥哥认识一下。”温母文纾在一旁唤了唤捏着毛笔的小男孩,明明还是个小糯米团子,却莫名有着矜贵的气质。
小男孩穿着杏色的中式小马褂,袖口镶着金丝绣成的金叶竹,从椅子上爬下来,缓缓走到季知远跟前。
那是二人第一次见面。
男孩长得白净清秀,对他勾唇,一对甜甜的梨涡便立即显现:“季哥哥好,要一起来玩毛笔吗?”
“玩?你玩的还挺特别。”小季知远撇嘴,抬起眼来不再看这个比自己矮上一截的小孩。
“弟弟让你玩什么你就玩什么,哪那么多废话。”季母眼神警告着他。
无奈,小季知远只能敷衍的转回眼睛:“行吧,随便你。”
脸盘子软软糯糯的小温砚笑得灿烂,拉着他一起坐回了案桌。
身旁的大人满意的离开:“在这好好跟弟弟玩噢……”
小季知远不耐烦的点头,垂眸,看着满桌的宣纸,一笔一划的勾勒间,一个个刚劲笔挺的楷体字便跃然于纸,他愕然,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这个手都还没毛笔大的小孩:“你写的?”
“嗯!爸爸说今天要把这一摞练完,他要检查。”男孩抬着脑袋对他点点头,软乎乎的脸蛋似乎很好戳。
“这个真的好玩吗?我带你玩更好玩的怎么样?”
“什么更好玩的?”小温砚睁着圆圆的眼睛。
“掏鸟窝。”
坐在园子里茗茶的温母和季母万万没想到,一抬脑袋,两个孩子会飞到树上去了。
那是温砚第一次上树掏鸟窝,也是最后一次。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小温砚不被允许去园子里玩,而小季知远也好长一段时间没能有机会再来止园。
至今,温砚都还记得他和季知远爬树的场景,他很害怕不敢往上爬。
十岁的季知远站在树下对他喊:“小砚你别怕,哥哥在下面接着你。”
可是现在,季知远唤他“温老师”。
他学过许多道理和知识,都在告诉自己凡事不要强求,可是偏偏在季知远这里,他不想听这些大道理。
他非要强求。
沈焉送他到止园的门口,不舍的歪着脑袋看他:“真的不陪我吃完晚饭再回家吗?”
“家里做饭了,沈大哥要不进去吃点?”温砚解下身上的安全带,假模假式的问了一句。
他知道沈焉是不会来的。
果不其然,男人猛烈摇晃着脑袋:“别,你爸妈在,我不自在。”
温砚的父母,他沈焉可是怵怕了。
万一自己哪里做的不对,不合规矩,这些文化人不得笑掉大牙。
他还不如找几个小年轻喝顿酒呢。
“那,我再找时间约你。”温砚打开车门,准备下车的同时,主驾上的沈焉却忽地伸手握住他的手。
这还是这么多天来,沈焉第一次握上他的手。
他好歹也是身经百战,阅人无数,结果在这倒追一个多月手还没摸上,说出去都不用别人笑,他沈焉自己先笑。
温砚一惊,极力克制着自己想甩开男人的欲望,强装淡定的回眸:“怎么了?”
“砚砚,你也知道,我和季知远那家伙不对付,所以……以后你能不能离他远点。”沈焉的语气很软,多带恳求的意味,手指摩挲着温砚的手背。
温砚受不了,尽量温和的抽回手:“我知道,沈大哥路上小心。”
说完,他便关上门,匆匆走进止园。
而车上的沈焉,眸光一边追随着温砚清隽的背影,一边回味着温砚手心的温度,肌肤,触感。
不由变得兴奋。
不禁感慨,不愧是大美人。
这样的大美人,只能是他沈焉的。
跑回家的温砚,没有夸张,站在洗手台前洗了起码八次手,最后还用消毒水喷了三遍。
刚好进屋打扫房间的云婶惊讶的问:“怎么了这是,去什么地方了这么脏啊?”
“被狗碰了一下。”温砚将开了许久的水龙头关上,脸色不太好。
不行,吃完饭,他要洗澡,洗三遍。
“哎呀,没有咬到你吧。”不明状况的云婶信以为真。
温砚被逗笑,摇摇头解释着:“没有,云婶你别担心。”
“那就好……那就好。”
夜里,温家在餐厅用完饭后,温砚坐在厅里随意翻着手机。
微信对话框里沈焉给自己发了一箩筐的消息,他一直懒得点进去,通讯录却在此时跳出一个红点来。
他随即点进去查看。
只见一个名字是一串英文的账号发来好友申请:我是季知远。

温砚腾出手来揉了揉眼,确定自己没有花眼后,小心翼翼的按下了同意键。
看来,自己的这点小筹划也还算有点奏效吧。
通过后他并未主动发信息,而是点开了男人的头像和朋友圈。
他的头像是蓝天里落单的一只孤雁,朋友圈背景里是两只翱翔于天际的大雁。
温砚唯一能读取出来的信息就是,男人可能很喜欢大雁。
过了一会,季知远便发来信息:我有一堂课刚好要延申讲一下行书,温老师手头有没有资料和文献,方便参考一下么?
他回:有的,我整理一下明天给你可以吗?
季知远:好的,明天小追来上课的时候,我来取,谢谢了。
温砚看着对话框里方方正正的字,似乎横生出更多的距离来。
有些许伤怀的打上文字:不客气啦。
从园里散步回来的温重华见坐在沙发前的温砚一只握着手机,有些不悦:“前几天苏城的安书记让你帮忙给苏城机场提的字写出来了吗?还有青禾的新书也一直等着你提封呢。”
温砚闻声,将手机熄屏,从沉浸在季知远主动加自己微信的喜悦里跳了出来,很好的隐藏自己的所有情绪:“青禾的书我已经提好给他了,至于苏城机场的,还没想好写什么内容,爸有什么好主意么?”
“杜荀鹤的那句‘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我觉得不错。”温重华说着,翻起厅前满面书架上的书籍,“从前有一本讲苏城文化的书,好像是在这里的,我等会找来给你看看。”
“好,那我先去书房随便写写。”温砚起身,缓步踏出前厅。
温重华这个人最喜欢做这些学问,这翻起来,没个把小时是不会出来的。
不止温砚一个人觉得,大家都说,他是生错时代了,要是生在百年前,高低得是个进士。
回到书房里,温砚却半点不想拿起毛笔。
他三岁时就被温重华抱着接触毛笔,直到如今,他都快二十五了,还在被逼着进书房。
众人都以为他是天才。
是三岁握笔,十岁成才的天降神童。
却不曾有人知道,这一张张薄如蝉翼的纸上,这一笔一划的黑墨间,这一个个或是方正,或是飘逸的字里,无不泣满他的血和泪。
好在自己并不讨厌写字,不然,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得过来。
他看着满墙的字作,心中却不免越觉越空,不想再待下去,于是又跑去园子的西偏门处抽起烟来。
黑夜里烟头处的一点燃光,犹如漆黑夜空上的一点星光般耀眼。
不禁想起自己第一次抽烟,也是这样漆黑的夜里。
那时他刚上高中,书法上的成就也已经很是耀眼,简直是所有父母眼中的梦中情孩,而那时候的季知远却正值最叛逆的时期,偷改志愿,不做警察非要报文学专业,每天还染着各色的头发骑着摩托招摇过市,让季盼山头疼不已。
那天夜里,两家一起聚餐,刚刚获得全国书法大赛第一名的温砚自然成了餐桌上的主角,全都围着他夸个不停,坐在角落里的季知远则很少说话,只默默吃着饭。
温砚只能在和这些大人周旋的间隙偷偷看看季知远。
只见男人吃完饭后,便匆匆去了后园的阁楼。
温砚抓准机会也跟着他往阁楼去。
这座小阁楼空间不大,一进去便是满墙围成的书架,摆满各类型的书籍,有严肃文学也有通俗文学,有国内的名著也有国外的诗集,国外的书籍大多是原版而非中翻,温砚随手抽出一本发现自己的英语水平还是有点烂。
他放下看不懂的英文书,爬上旋转木梯,二楼的原木桌上摆着还亮着的电脑和翻开的笔记本,本子上是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母组成的单词与句子。
手写的笔迹清晰,遒劲有力叫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温砚看不懂是什么意思,但能看得出大概是法语。
桌沿边摆着几本有关古汉语的书籍和英文刊,亮着的电脑屏幕上显示的,是还未编辑完成的文档。
他将停留在笔记上的眸光转向阳台外,背对着自己的季知远。
如果说,温砚的努力,成就,荣耀都是被看在眼里的,那么,季知远的付出,成功,优秀恰恰是被忽略的。
大人只看到他各色的头发,招摇的服饰,以此判定,他是个坏孩子。
他们只认定那些按着他们要求长大的小孩是优秀的,譬如温砚,而那些特立独行的小孩,他们的努力和成功,都可以被视而不见,譬如季知远。
书籍笔记的主人自然不知道温砚在想些什么,男人只靠在护栏边吞云吐雾,听到身后的动静便叼着烟回过身来。
他的脊背懒懒地靠在阳台的护栏上,那双长腿随意的立在原处,晚风似乎都格外的偏爱他,将他头顶的黄发吹出好看的弧度来。
男人看清是温砚后,便有些匆忙的将嘴里叼着的烟条取下,夹在手里。
此时的温砚,身上还穿着校服,那张脸倒是褪去了幼时的婴儿肥,越发的俊秀。
“看什么,别和我学坏了。”夜色之中,季知远对着他摆手,示意他回避,手中烟头上的火光随着摆动,由点成线,很是惹眼。
穿着校服的小男生却像是生气了一般,一步一步向阳台外踏去,走到他的身边。
季知远表情有些疑惑,剑眉微微一蹙:“怎么,你会?”
跟前一身纯白校服的男生将他指缝里的烟抽出,动作生疏的塞进嘴里,猛的吸了一口,而后,毫无意外的被呛到了。
季知远一惊,将烟夺回踩灭在地上后,轻拍着他单薄的后背:“不会逞什么能。”
温砚头一次尝到这种刺激又奇怪的滋味,喉咙辣的像是生吞了好多辣椒,他将手抵在喉咙上,又咳了好一会后,有点艰难的挺起身来,眼睛因为刺激有些发红湿润,声音很弱的嘟囔:“你不坏,而且我也能学会。”
“什么?”阳台外的晚风恰好灌过来,季知远俯下身来也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我说,我能学会。”温砚缓过劲来,重复了半句话,呼啸的风并未停止。
“这种东西不许学。”身旁的季知远听着他的回答,轻笑着揉了一下他的脑袋,“这个年纪,应该好好读书才是。”
好好读书。
温砚当然会好好读书,不然,他只会觉得自己一点也配不上季知远。
一点也配不上。
往事追溯的太深太长,温砚都忘记了自己手上还燃着一根香烟,半燃着的烟灰从烟头处断落,掉进融化的绿湖之中,匿去踪迹。
就好像有关季知远的记忆一般,匿去踪迹。
温砚从冰冷的长廊上起身,回眸不愿再看微波轻漾的绿水,将烟头处理好后径直回了房。
清晨,窗外又在下雨,昨夜窗缝留的大了些,温砚起来的时候有点咳嗽,午后,他在书房练字时,云婶便将炖好的雪梨汤端在他的案桌旁。
温砚写了一上午的苏城题词,还是没有一张满意的,此时刚蘸好墨准备起笔:“谢谢云婶,我等会喝。”
“别忘了啊,你身子骨本来就弱……”云婶的眼里满是担忧。
温砚的体质一直不太好,小时候生过几次大病落下了病根,每每到冬日就容易受寒,不留神的话,很容易就病倒。
所以他一有什么头疼脑热的,全家都跟着紧张。
“不会忘的。”温砚点头,心思却全然倾注在手中的毛笔上。
虽是这样答应的,只是一挥起笔,其余的事情便被他抛诸脑后了。
直到季知远出现在书房门口。
外面的雨似乎下的不小,男人将收好的黑伞挂在门外的木架上,撇去身上的寒气,跨进门槛。
书房里开了暖气,温砚站在案桌前,边上点着一炉檀香,手上擒着一根浸着徽墨的毛笔,穿着一件螺青色圆领羊绒衫,垂眸盯着案桌上自己写的字,盯得入迷。
季知远也不出声,放轻动作缓缓朝着案桌前去。
温砚忽地抬眸,季知远已经站在了案桌前。
“季大哥,小追呢?”平常小追都会一边跑一边出声唤他,他以为今天也不例外,所以写的更投入了一些。
谁知今天,季知远就这么无声无息的进来了,他也全然忘记了泡壶茶等他。
“天气原因回来的航班推迟了,小追要今晚才能到,我就自己来了。”男人回答,背着手绕过案桌,看着轻薄的宣纸上,洋洋洒洒的写着一行字,行笔时的出锋,逆锋,藏锋,都耐人寻味,几个字之间的排列空隙也是颇有讲究。
“‘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杜荀鹤的诗。”男人低眸,悠然念着纸上的诗句,“怎么忽然想起来写这个,想去苏城么?”
“不是,是给苏城新建机场的题字。”温砚将手中的毛笔松下,“季大哥觉得还可以么?”写了这么久,这是他最满意的一张了。
“很好。”男人的眸光始终停留在纸上,眸色见难掩赞许之色,“温老师的字,总是叫我想起孙过庭评价王大家的那句话。”
“哪句?”
“‘不激不励,而风规自远’。”
温砚的行书,是书法学界也给予高度评价与赞赏的,只不过被季知远这么高度赞赏,他还是有些受不住。
更何况,和自己做对比的人物可是书圣。
“不是捧杀,只是我也见过不少现代书法,许多写的都很好,但风骨不明,气势上却锋芒毕露,这些问题,在温老师这里,都是没有的。”季知远替自己的评价做着解释,同时,眼睛也终于从纸上挪开。
眼神由下而上,移至温砚那张气色不算太好的脸上,同时,桌沿用莲状青瓷碗装着的雪梨汤也落入他的眸中。
“感冒了么?”他问,眼里是藏不住的忧色。
“有一点点,没事。”温砚摇着脑袋,整个人都显得有点呆。
温砚的身体状况,季知远是了解的,见他这副没精气神的样子,放不下心来,忍不住抬手抚上他的前额。
温砚被这猝不及防的一触,僵在原地不敢动,周遭蒙上一股玉龙香。
男人的手背冰冰凉凉的,贴在他的额前,大概停留了五六秒后才松下。
“你在发烧。”季知远的眉头紧皱,“去医院还是去方伯那?”
“不用,我身体就这样,方伯给我留着药包呢。等会我让云婶煮下去。”温砚自己用手背摸了摸额头,的确是有一点热。
“那我去和云婶说,你别写了,坐着等我拿药来。”男人紧拧着的眉并未松下,交代完便匆匆迈着长腿出了书房。
温砚也从案桌前走出来,来到门前。
雨丝绵绵,细细密密的落下来,男人走得太快,已经出了书房外的月洞门,不见踪影。
寒风忽而又起一阵,他不禁轻咳几声。
心里却只琢磨着一件事。
季知远刚刚,是在乎他的表现吧。
这场病,或许病的,也算时候?
比预料的快上许多,男人提着食盒,撑着伞又匆匆回来了。
雨太大,他的裤脚和后背都不免被打湿,食盒上倒是不见一点水渍。
“云婶早炖下去了,说是知道你肯定要喝上。”男人在门外收好伞,跨进门槛将身上沾着寒气和雨水的外套脱下后才朝着温砚走近。
他将食盒里一碗黑乎乎的中药端出来,递给温砚:“喝了。”
中药刺鼻,温砚捂着鼻子不愿接过:“季大哥先放着吧,我等会喝。”
“等会就凉了。”
“太苦了。”
“那也要喝的。”季知远是想强硬一些语气的,但是眼前这个面色苍白的家伙脆弱的像是一片雪花般,随时都要融化。
他强硬不起来。
其实这玩意温砚常年累月的喝,已经有点麻木了,随便换个人来给他递这碗药,他都早就接过来灌进肚子里了。
但给自己递药的人,是季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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