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看起来怎么样?”
“光彩照人。”
“性别?”
“应该是一男一女。”
“他们也在约会。”伊芙琳断定,“噢,真可爱。”
希克利对这个结论有很多意见,但冷静下来后,他不得不承认伊芙琳的话似乎是对的。就像过去那些经历一样,不管人类在什么场合与什么情况下遇到怪物,那一次经历对人类来说当然不可名状且惊怖异常,然而对怪物们来说……怪物们只是在过自己的生活而已。
既然是在过自己的生活,那么怪物在约会就不是不可能事件。天啊,这句话的逻辑如此诡异又通畅,而“既诡异又通畅”正适合用来解释怪物。
他问:“接下来我们要去哪儿?”
“我想环岛转一转,看看岛上还有没有别的值得一看的地方,也能检验一下地图的准确性。”
“你觉得地图可能造假吗?还是说你觉得这座岛会变?”
“我觉得岛屿的主人很念旧。还有点收藏癖。”伊芙琳说,“他要这座岛还可以用繁衍来解释,但他要艺术馆干什么呢?我想这座岛上一定藏着很多未解之谜的谜底,我喜欢谜底,雅各!”
“但我们不知道谜面。而那些谜面可能来自很多不同的世界,也就是说我们可能一生都不可能知道谜面。我想我们都有这样的观点:一个谜题中最有趣的就是题目本身,好的谜底确实锦上添花,但只有谜底或者坏的谜底则会毁掉整个谜题。”希克利指出重点,“就像故事的过程和结局一样。”
伊芙琳的脚步慢下来。
她快乐的笑脸也慢慢地垮了。
她拧起眉,皱起鼻子,抿住嘴唇。
“……你说得对,雅各。”她伤心地说,“那你想做什么呢?”
“我们回别墅去吧。”
“也好,还能看看杰和查尔斯的谜底是什么。”
“你很明确地说过他们死了?”
“对,我是这么说。”伊芙琳同意,“他们肯定是死了,我们可以去看看他们的死是什么。”
希克利思考了一下。他对尸体没有恐惧,而以伊芙琳的意志,尸体也不太可能造成什么影响。
“好吧,我们回别墅。顺着来路走是应该是最安……”他说,抬起头,看到伊芙琳重新活泼起来的背影,“……而她没打算原路返回。当然了,她当然不会原路返回。这就是伊芙琳。她还会怎么做呢?”
他苦乐参半地叹了口气,跟上了伊芙琳。
时常散步的人都知道,散步这种事是会上瘾的,而且成瘾性相当高。哪怕是和各种真正会被用“成瘾物”来形容的物质相比,散步这种事,因为健康、方便、廉价、无毒、无害等等因素,都绝对能杀进此榜单的前几名(假如真有拉通了比较成瘾性的榜单的话)。
呼吸和心跳在漫步的过程里逐渐找到了和环境形成呼应的节奏,肌肉紧绷、放松,变得规律。身体微微发热,又在行动带来的微风里感到凉爽。景物确实有点无聊,可千变万化,足以带来非常舒适的刺激,就像针对大脑的按摩。
最开始散步的时候,脑子里可能会有太多的思虑。
生活的烦恼和困难挥之不去,俗世的纠葛与痛苦如影随形;然而,渐渐的,随着行程变长,时间变慢,焦虑的神经开始意识到,这段时间里什么也不会发生。
你只是在散步,而你绝对熟悉散步这件事,很难出什么错。
于是,安全感随着每一次迈步增加,就像用针尖挑起砂砾,进步当然是微小和缓慢的,可它又如此清楚,如此具体,就像你写工作文件时每打出一个字报酬都会立刻到账,那个数字随着你的付出稳定地增长——幸福就这样在具体可感的安全感里诞生了。
希克利能感觉到整个宇宙。
他能感觉到万物的浩大广博,也能感觉到自己在浩大广博的万物所占据的那个位置。毋庸置疑的位置。这是一种存在感。极其强烈的存在感。他还能感觉到伊芙琳的位置就在他自己的位置旁边。他和伊芙琳都是宇宙的一部分。他们和宇宙是一体的。而宇宙强大又威严,他们也享有一份宇宙的强大和威严。
这是种……没办法去形容的感受。
但没有人能拒绝它,就像没人会拒绝安全和幸福一样。
它几乎就是人类维持生命的底层需要——甚至某种意义上说比食物等等物质还要更重要一些,鉴于人们并不太认为取下维持脑死亡植物人的维生机器算是谋杀。
“雅各,”伊芙琳说,“你也感觉到了,对吧?”
“你指的是什么?”
“生命力。这座岛上的生命力。真旺盛啊……我感觉过去的我就是个瞎子。”伊芙琳喃喃地说,“没见过太阳的人不可能想象到有什么光芒只要直视就能刺瞎眼睛,对不对?假如没见过太阳,这个人本来就是瞎的。哪怕他其实看得见。”
“伊芙琳。”希克利低声说。
他有不祥的预感,然而,恐惧并未出现在他的心中。他太有安全感了,也太幸福了,没办法感到恐惧。
“我想……”伊芙琳沉思着说,“我想道理是一样的。没有见过太阳的人是瞎子,没有经历过死亡的人不算活过。”
“……”
“你现在还感到害怕吗,雅各?”
“……”
“很好。我不想雅各害怕。雅各害怕的时候有一点点无聊,虽然也很可爱啦。”
“……”
“雅各?”伊芙琳说。
她站在悬崖顶部。象牙般长长地延伸出去的悬崖,脚下的浪涛在嬉戏、追逐、奔跑。海上的阳光如同黄金,在雪白浮沫的稀释下,金色中的辉煌也淡去了,反而变得很浅,浅得像半透明的蜂蜜……舌尖几乎能品尝到甜味。
凌乱的短发在伊芙琳的面颊上扭动,仿佛许多跟羞怯地扭在一起的手指。伊芙琳笑着展开双臂,又喊了一声:“雅各。”
突然之间,一切都没有了意义,又充满了应当具有的全部意义。
“我的观点还是那样。我们应当尽可能活得久一点,然后再迎接终将到来的死亡。”
“那又有什么意思呢,雅各?如果一道迷题被公开却没有谜底,一个故事写出来却没有人去读,一个人活着却没有任何结局——那又有什么意思呢,雅各!”
“你只不过是在胡言乱语。”希克利告诉她。
“我从一开始就不该听你的话。”希克利说。
“讲点道理好吗,伊芙琳。”希克利还说。
“见鬼了,我一定是在做梦,快让我醒过来。”希克利又说。
伊芙琳仰头大笑,涛声呼应着她的笑声,不知怎么,这两种声音合在一起,仿佛整座岛都在同她一起欢笑;而伊芙琳就这么笑着,往前走了一步,消失在希克利的视线之中。
“雅各。”这座岛呼唤道。
希克利慢慢地往前走。他以为自己会发抖和跌倒,但他真的没有。他往前走,直到停在悬崖边上。然后他回头看去,来路清晰,仿佛白纸上的一条直线,他随时可以掉头回去,而不是迎合伊芙琳神经质的心血来潮。
世界就在身后,犹如画卷般展开,世界也在他的身前,浓雾般看不分明。生和死各为秩序的一环,本来也没什么好怕的。惧怕死亡的人,究竟是在惧怕什么呢?死亡的可怕之处,究竟在于其本身还是在于其未知呢?
答案是很明显的。至少,答案对希克利来说很明显。
“我现在知道了。这句话应该被写在故事里:狗饼干,人类不可食用,可以致命。”他对这座岛说,“我说,你真的把这句话写在书里了对吧,伊芙琳,不然你为什么不让我看?”
这座岛放声大笑,快乐地喊:“雅各!”
“是是是……好吧,唉。”希克利叹了口气。
他也往前走了一步。
潮水涛涛,发出脆响,仿佛有人在用力咀嚼饼干。
“现在就拍。”她斩钉截铁地回答。
于是电影就这么开拍了——什么准备都没有,但这岛上什么都有。镇上的村民合力凑了全套的拍摄器材,并且争先恐后地报名参加拍摄活动。
伊薇在人群中看到了数张在上个世纪声名响彻影坛的熟脸,只是更年轻、更美丽,个个演技超神。她也不去问他们是怎么回事:还能是怎么回事?
玛格丽塔就坐在导演的旁边看他们拍摄。
事实证明,桑西确实不知道该怎么拍电影,前几天时间基本都花在学拍摄和找镜头上,岛上的居民热情地教导他,并且不断地用实例示范,来让桑西理解该怎么去捕捉无数种动态中的某一种动态——只要桑西学会了,理解了,出自他手的每一帧画面都柔和、饱满,就仿佛将时间与空间都浓缩在了镜头之下。
伊薇都不敢想这电影在大荧幕上播放会有什么效果。
她做了很多年电影明星,因此清楚地知道,在所有的艺术表现形式当中,电影是侵略性最强的。它不仅侵略人的精神,也掠夺人的精神,更擅长灌输人的精神。
这部电影拍出来会是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甚至桑西作为导演也不可能知道。
桑西学会了拍电影,但心态还停留在作画者的阶段,也就是说,他习惯于精巧地布置每一个静止中的每一个细节,并竭尽全力地将信息量填补在画面的空白之处。他完全不为观众预留休息时间,看画的人随时都可以休息不是吗?闭上眼睛揉揉眼眶就可以了。
伊薇只希望观众们不会疯掉。应该不至于疯掉。也不能小看人类的恢复能力和承受能力,再加上这部电影真的、真的没什么剧情,可以说就是单纯地在描述美丽的度假之旅中一段不可名状的恐惧,一种普通日常里突然恐怖的气氛……
……对。一定会有很多观众看完后疯掉。也许这部电影只在少数几个城市上映就好,比如哥谭。
好消息是他们其实拍摄了两个版本的电影——有一部分居民无法接受有色彩的图像,他们在看过自己的表演片段后呕吐不止,精神崩溃,而伊薇发现自己很难对着那些面孔和身体背后代表的作品说不。
妥协的结果是他们拍两种,一个版本是彩色的,一个版本是黑白的并且使用胶卷进行拍摄。
桑西讨厌黑白版本,声称那是对眼睛的凌虐,但玛丽格塔安抚了他,具体的手段是同桑西一起观赏了几部黑白电影。伊薇不知道他们具体看了什么,她远远躲开了,因为担心两人中途干点什么的话自己会碍事……或者变成了小点心。
玛格丽塔远没有亚度尼斯体贴。脾气也更乖戾。在他手里死掉很受罪。伊薇不小心试过一次,决心不去试第二次。
总之期间发生了很多事情,但拍摄的过程依然称得上顺利。有时遇到的困难全都能迎刃而解更容易让人感到顺利,完全没有问题反倒叫人觉得不安。
电影一共拍摄了三周,他们收拾好东西离岛,伊薇照例躺在沙滩椅上晒太阳。
“姐姐?”伊芙琳凑过来,“我可以先看看电影吗?”
“还没有剪辑。”伊薇闭着眼睛说,“桑西关在屋里剪呢,你可以问问他能不能剪好了第一个给你看。”
雅各端着两杯鸡尾酒过来,分给伊芙琳一杯。
“我们还是不用打扰桑西先生了吧,电影在大荧幕看最有气氛。”他说,“记得给我们留票,伊薇。”
“少不了你们的!还要专门来说?”伊薇嫌弃地挥手,“走开,你们挡着光了。”
伊芙琳就和雅各手拉着手走了,两个男孩子打打闹闹地跑过,撞到他们的怀里,被伊芙琳抱起来逗了一会儿。
“烦死了。小孩子就是吵。”伊薇只好爬起来,过去招呼两个男孩。他们也才八九岁大的样子,一个黑发,一个棕发,脸颊肥肥圆圆,很让人有掐一把、留个指印在上面的冲动。
“杰!查尔斯!”她喊,“没事干就去看书!你们要去上学的知道吗!”
男孩子马上就大叫着跑到了伊薇看不到的地方。伊薇懒得追,又躺回沙发椅,这次手里拿了杯气泡水,边晒边喝。
“不知道杰和查尔斯的事情要怎么处理。”伊芙琳问雅各,“你有办法吧?”
“登记失踪就行。谁在乎他们。”
“那小杰和小查尔斯呢?”
“丢到哥谭。”雅各不假思索,“要么就看伊薇愿不愿意养着,买个房子雇个保姆的事,他们很快就能长到成年,到时候继续给伊薇做助理好了,还省得她不停换人。”
事情就这么定了,他们也不再讨论,而是靠在一起,享受着宁静的时光。
“如果我当时没有跟着你一起跳会发生什么?”
“我不知道,雅各。我想不是好事。”
“你早就猜到会发生什么了吗?我是说……我们不会真的死掉这个?”
“我们确实是死了啊,雅各,从那么高的地方往下跳,就算下面是水也会死的。如果是像我们一样身体平铺着往下跳,高度只要三米就可能死亡。不过,如果姿势正确,垂直下落、双脚最先触及水面,高度十多米也很安全。超过三十米就是极限运动了——我记得,目前最高的跳水记录是59米。”
“我怎么记得是三百多米?”
“变种人不算。”
“我记得蝙蝠侠也跳过百米的高度。”
“蝙蝠侠也不算,雅各。一个在几乎任何方面都能抵达人类极限的人类真的还算是人类吗?我作为人类不承认他是人类。”
“……你也不是人啊,伊芙琳。现在肯定不是了吧。”
“我们现在是蝙蝠侠那种人。”伊芙琳一本正经地说,“看起来像人,行动起来像人,检测的话是人,但实际上不好说到底是不是人。”
“哈哈。真高兴。”雅各干巴巴地笑了两声。
“我们现在不管在什么地方死掉都能在岛上复活呢,只要我们没有后代就一直有效,这不是很好吗,雅各?你不用再害怕了,我们不会死。花园是我们的复活点。”
“如果说没有死过之前我只是恐惧死亡的未知,死过之后我恐惧的就变成死亡本身了。”雅各叹气,“死亡糟糕透顶,而你很享受死亡——我知道你有机会一定会再次尝试的,伊芙琳。”
“你可以坐船到花园接我嘛!”
“相比绕路我可以承受一点痛苦。”
伊芙琳笑着,雅各低下头,和她交换了一个吻。
“……你老实告诉我,”雅各问,“在故事里写那些令人不安的细节是因为你预言到未来吗?”
“我不知道,雅各。”伊芙琳说,“不过我确实打算把它们写在书里。”
“什么?跳水这个?”
“跳水,还有‘狗饼干,人类不可食用,可以致命’。”伊芙琳笑着说。
“……真是服了你了。”
没有任何宣传,伊薇·凯拉的新电影静悄悄的上映了。电影的名字平平无奇,《花园之旅》,简直无法激起任何观众的好奇心。甚至连电影海报都没有——电影海报本就是为了宣传的,不打算宣传,当然就不用制作海报。
只有一张半是黑白、半是彩色的海报大小的纸张,随意地张贴在影院门口,上面大致地记录了电影的一些信息。毫无疑问,伊薇·凯拉的名字印在最醒目的位置,而所有被吸引着买了票走进电影院的人,本质上说,都是受了这个名字的吸引。
斯特劳斯也不例外。
作为一名在报纸上有专栏的知名影评人,他对伊薇·凯拉的情绪相当复杂。和大多数同行不一样的是,他一直认为伊薇是有演技的,她的主要问题并不是演不好,也不是只能演同类型,也就是花瓶美女——而是不论伊薇·凯拉演谁,最终效果都像是在演她自己。
能演什么是什么,即能表演出和演员本人南辕北辙、毫无关联的角色,这种演员在整个影视也称得上屈指可数。实际上,演什么像什么,也就是说,能让角色短暂地盖过演员的自我,或者将自我演绎进角色当中反过来促成和增进角色的魅力,这已经是一个演员的最高成就。
斯特劳斯认为,伊薇就是演什么像什么的演员。
她演落难的少女就真的很像落难的少女,痛苦、迷茫、青涩;她演放荡的妇人就真的很像放荡的妇人,成熟、妩媚、性感;她演拥有女性身体的美少年,就真的像个活在异性体内的美少年;她演圣洁的修女也真的很圣洁——只要不加那段修女被蹂躏并走向堕落的剧情。
她的麻烦之处在于她的自我实在是太强横了,她的美丽和性感也太……太美丽和性感了。她不肯扮丑,也不肯讨好评委,但凡被批评低俗,下一部作品一定会加倍低俗,完全就是和掌握评判标准的那群人对着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