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你怎么说。”亚度尼斯兴致缺缺,“反正他们很快就没空关心我了——稍等。”
他将手臂伸进身旁的暗色,从中取出个奇怪的皮袋。袋子里还有团东西在轻微地颤动,视觉效果仿佛底下长着活蛆的生肉,看得雅各喉头翻滚,几欲呕吐。
“拿出去丢掉。”亚度尼斯说,他面上显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气,“——虽然我确实很想这么说,但这么粗暴地对待一位刚刚康复的老朋友,实在不是我的作风。”
这话显而易见不是对雅各说的。
雅各用眼角的余光观察周围,也没看到什么别的身影。尽管如此,鬼晓得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现场,他明智地低着头装聋作哑,权当自己根本就不存在。
事实证明他久经锻炼的高超技巧并未因为自身的改变而消失,可以说是毫无障碍地,雅各沉没进了自己的思绪里。
工作那边已经很好交代了,但是他和伊芙琳的关系目前还很不好处理,该怎么在报告里圆场呢?总得找个合适的理由。这理由他想过很多,然而似乎没有任何一条能瞒过弗瑞,这时候雅各就有些痛恨自己过去的冷漠木讷了,要是他风流成性这事儿其实很容易过关……
伊薇的新电影从上映到下映都没产生什么波澜,这既是好消息也是坏消息,好消息暂且不论,坏消息是他又得针对那部电影编点东西交差。
想想真是怪没道理!当人的时候得工作,不当人了还得工作,难道宇宙的真理是工作不成?!
雅各倒也知道,现在的他足以摆脱过去的桎梏,可问题恰恰也就在这里。假如他不工作,那他剩下的时间都用来干什么?
只有随时随地陪着伊芙琳一条路可走——伊芙琳肯定无所谓,只是雅各自己过不去那道坎。要是老跟在伊芙琳屁股后头被她带着走,那他得死多少次啊!
和过多的死亡次数比起来,工作也就不那么烦人了,甚至算得上是休息。
想想看,难道那不是放松身心的带薪休假吗?
一旦认知改变,连弗瑞那讨人厌的冷脸也变得和蔼可亲起来。
尽管这才过去了不到两个月……但回忆起来,还是有恍若隔世的感觉。过去的许多时光,竟然渐渐都记不太清了,倒也不是失去了记忆,只是变得苍白、空洞,事情本身倒是留有印象,然而当时具体是什么情绪,什么心境,丝毫也想不起来。
这大约就是后果。雅各也不觉得事情本身有好坏之分,总之它就这么发生了。可能未来的某一天,他连对死亡的排斥和恐惧也会丁点不剩。
雅各实在是太期待那天的到来了。
然后他才意识到安静得过分。
他抬起头,眼前一亮。
一位年轻的男子正在他的面前整理衣着,修长的手指不紧不慢地在袖口处反复摩挲,以一种惊人的耐性同每一处褶皱决一死战。然而,他又有一种极为奇特的气质,那就是不管他做事时是否专注,从他站立的姿势、从他倾斜的头颅、从他灵巧的动作中,总能透出一种十足狡黠的漫不经心。
这位陌生人——雅各推测他应当不是人,不过管他呢——身量与亚度尼斯相仿,大约比亚度尼斯稍微矮上一点,也瘦上一点。留着和亚度尼斯相似的中长发,但发丝不怎么柔顺地在尾端打着卷。
他令人眼前一亮,大约是因为他的皮肤确实苍白得可怖,仿佛从深潭中爬出来的鬼魂。他的嘴唇却很红艳,几乎是血淋淋的:不过,他脸上最引人注目的却并非嘴唇,而是轻微眯起的双眼。
这家伙的眼神叫人屏息。并非是因为魅力,好吧魅力应该也是一部分因素,可更重要的是他双眼中的轻蔑与傲慢。
那轻蔑和傲慢实际上是孩子气的,暴虐、残酷,然而实在是孩子气,几乎有点令人怜爱的天真之意。
“洛基。”亚度尼斯愉快地说,“距离我们上次见面似乎有几百年了。你又干了什么事被你的父亲从家里赶出来了吗?还是和你哥哥吵架所以离家出走了?”
“别说得像普通的家庭矛盾似的。你知道不是那么回事。”洛基低柔地回应道,“我真是倒了大霉才会再遇到你——亚度,你和老朋友打招呼的方式就是一口把对方吞到肚子里去吗?”
“是你自己掉进我的本体里的。”亚度尼斯微笑起来,“而且两次见面都是你自己掉进来。这当然说明了我们之间的友谊是天定的缘分。”
“你知道,我有个猜测。”洛基缓慢地说,“会不会是你在我身上留下了点什么东西,每当我从什么地方逃走,都会自动地出现在你的肚子里?”
“这才第一次生效,你就反应过来了吗?真聪明。我还以为至少要第二次你才能反应过来呢。另外,你得谢谢我。你原本的落脚点附近有个很难缠的人物,被他抓住可不像是被我抓住那样好收场。至少我肯定不会让你死,只不过有一点你能忍受的折磨。短暂,愉快,无伤大雅。”
洛基瞪着他。
不过只一秒后他的脸上就挂起了甜蜜的假笑:“请问,我要做什么才能让你解除掉那个……小小的把戏?”
“这是雅各·希克利。”亚度尼斯说,“神盾局的资深特工,业绩优秀,任务完成率高达百分之百。”
洛基的眼神终于落到了雅各身上。
雅各只感到自己仿佛被什么极冷的东西给烫了一下。
他迅速露出职业微笑:“你好。”
“有意思。”洛基如此评价,“我看不出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似乎是很高明的魔法,但考虑到你所使用的是类似于天赋技能一样的东西……”
“他算是我的眷属。我似乎和你解释过眷属的含义。”
“食物、工具和玩偶。”洛基精准地总结道,唇角浮现出一丝嘲讽的冷笑,“谁能忘记你的话呢?哪怕你只是随口一提,我也时刻铭记于心啊,老朋友。”
在被忽视的角落,雅各悄悄打了个寒噤。
明明是一□□味都没有的对话,为什么他总觉得瘆得慌呢,尤其是那个被称为“洛基”的家伙,每每开口都能让雅各浑身不自在——话说回来,这名字是不是属于一个北欧神话里的恶神来着。
不会吧。他默默地想,不会吧?不会真的是个恶神吧?
真是见鬼,地球上就不能消停消停吗。变种人和普通人之间的问题拉扯上百年了没解决,从太空来的各种外星人开始在地球上展现行踪,突然之间就有人折腾出了远超其他所有人类的黑科技;紧接着魔法也出现了,再接下来又冒出来了一些传说中的神……细数下来,这颗星球能□□地撑到今天可真是不容易啊!
更别说还有亚度尼斯这位重量级人物了。哪怕在已经发生“转变”的现在,雅各依然搞不懂亚度尼斯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只隐约知道祂比任何曾经出现在神话已或者传说里的“怪物”都更恐怖。
祂和那些“怪物”完全不是一个量级的东西。
打比方的话,“怪物们”也就是核弹级别的东西,虽说毁灭个把城市什么的小菜一碟,但真要想毁灭全人类,怪物们一起上也都够呛。
但亚度尼斯……祂大约是黑洞。
针对祂有很多种可能和很多种理论,然而没有人真正知道祂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只知道祂毁灭个把星球、个把星系,应当不需要费什么力气——只祂的存在本身,就足以制造出宇宙级别的毁灭事件了。确确实实,就是个活体黑洞。
以上猜测是伊芙琳的推理。
在听他拐弯抹角地解释了一下“亚度尼斯”之后,伊芙琳开动脑筋,补足了许多信息,而鉴于伊芙琳不同寻常,她的推理,雅各都是当真的听。
反正对他来说即使是普通的怪物也很可怕,假如他本人的血条值是十,那小怪物的一次攻击杀伤力有一百,亚度尼斯的杀伤力可能有一亿……都是秒杀他的存在,那一百和一亿有区别吗?
当他在伊芙琳的引导下领悟到这一步的时候,不得不承认,雅各感到十分安全。
多诡异,他无法在人类社会中拥有的东西,却在怪物那里得到了。
“我喜欢你用这种方式思考。”亚度尼斯的声音打破了雅各的沉思,他黑洞般的主人露出黑洞般吸引一切的微笑,“带着洛基一起走吧,雅各,好好为他介绍一下人类的世界。尤其是神盾局。还站在那里做什么,雅各?洛基正指望你呢。”
洛基转向他,挑起眉梢,提起嘴唇。
白齿森森,宛如寒刃。
雅各吞了口唾沫。
……反正他不是人类了,所以这算不上什么背叛,对吧?
再说是局长先动的手。他在下命令前肯定想到过会导致什么后果。如果他没想到,那也是他自己的错。
“别担心。”亚度尼斯轻飘飘地说,“你们神盾局本来就跟酒厂差不多,间谍的数量远大于员工。”
雅各根本不想知道酒厂是什么。但他理解自己是被安慰了。
这个,他忍不住想,该怎么说呢,稍微有点相处之后,这位主人其实……意想不到的善解人意啊,甚至还挺温柔的……
他就在这种想法中带着洛基离开了亚度尼斯的视线。洛基一开始还落在他后面,但在快到门口时猛地加快了脚步,抢先迈出大门,雅各甚至都没怎么反应过来。
他看着洛基的背影,几乎以为这个与北欧恶神同名的家伙马上就会消失在他面前。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洛基选择了站在原地等他。
尽管表情很臭,不爽得相当明显,可他确实是在等雅各——甚至脚步都没挪上一下,好像不敢远离雅各的视线范围似的。
“车在前面的停车场。”雅各客客气气地说,“请跟我来。路上我们商谈一下你的身份问题,我知道你们都有自己的解决办法,但相信我,一个合法的身份能让你省掉很多额外的麻烦……”
第165章 第六种羞耻(3)
几十年后,垂垂老去之后,在病床蒙主召唤的时候,拉斐尔也不会忘记这样的相遇。
此刻的他却没能思考太多,因为就在那迷人的“少女”漫步河边之际,远处的喧闹声却越来越近。天幕低垂,星子仿佛浮游在地上,火光由远及近,吵闹的声音简直比光芒接近的速度还要更快。
在这样的嘈杂中,拉斐尔依然能听到咕噜噜的气泡声,他几乎要以为这是错觉,随即一道黑影从他的眼角掠过——原来是数只黑猫,它们灵巧地跑动着,轻盈地在“少女”的脚边打转,长长的尾巴勾着“她”的身体,撩起单薄的衣衫,布料轻轻飘荡,和它们庞大的、阴云般的影子融合在一起,又像鸟儿的羽翼般优雅地垂落。
拉斐尔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
因为这时候人群终于沸反盈天地逼近了:那是附近的村民,手握着火把,焰光将他们的躯体映得通红,火焰周围黑影闪烁,在他们粗糙发黄、污垢结块的脸膛上幽魂般盘旋。
这一幕仿佛画卷中的地狱来到了地上,拉斐尔几乎能看到那些影子凝结而成的羊角和蝙蝠般的干枯翼翅,尽管其中的大多数人拉斐尔都曾见过,可他怎么也想象不出那些和善的、驯良的、温顺的居民能显露出如此恶毒与喜悦的表情。
也有不少人的手中举着羊脂般的蜡烛,将点点火焰笼罩在手心之下,他们往往穿着代表修士身份的长袍,胸前的十字架锃亮如黄金与白银。那十有八九真的就是黄金和白银。
即将发生的事情已经很明显了。太明显了。拉斐尔战栗起来,甚至后退了一步。
“女巫!”有人高声叫道,“你的恶行已经暴露,束手就擒吧!”
黑猫们受到了惊吓。它们拱起脊背,竖起尾巴,毛发如钢针般炸开,而它们的影子纠缠在一起,如同暗藏了蛇类的泥沼般蠕动着,仿佛有不可名状之物将要从浓影中诞生。
人群中传来的喧闹声更大了,而“少女”只是不紧不慢地从罩裙下伸出手臂,轻轻挥了一下,那只手在光芒中莹白如珍珠。黑猫们被这个动作安抚了,它们警惕着注视着人群,缓慢地倒退着,倐而几个跳跃,消失在茂密的草丛之中。
人群赤红的眼睛狂热地紧盯着,因为“她”摘下了斗篷。
辉光从地面升起。“她”静立着,轻慢地打量着试图将“她”定罪的人群。
拉斐尔不知道“她”是否看到了男人们眼中的贪婪、憎恶和女人们眼中的嫉妒与恐惧,是否知道这一切的缘由仅仅是因为“她”超凡脱俗的美丽。他太清楚这种事是为什么发生了……这世上或许是存在巫师的,然而真正掌握着巫术的巫师,怎么可能被无知的愚人们轻松制服?
到最后,凡人所犯下的罪行,往往比魔鬼能犯下的罪行更为严重。
哪里是魔鬼引诱了无知的民众呢?分明是邪恶的民众将罪名栽赃给魔鬼啊。
但拉斐尔不敢说话,更不敢有所行动。他不知道这是否也是他本人的懦弱和罪行,更不敢想象“她”会经受的折磨。对那些折磨,拉斐尔再清楚不过。
女巫会被押送至世俗的法庭接受审查并最终定罪,“她”会被逼迫着脱光衣服,被法官们触摸和检查,而那甚至会包括私处,因为需要确定她是否曾与魔鬼交媾;一切都将在公众的检阅之下进行,她会被鞭笞、针刺、铁烙、水淹,她的胎记与疤痕将被作为罪状,一旦她在酷刑中承认罪名(而这是必然的),就会被暂时看守起来——这期间将发生的种种不言而喻——等待被斩首或绞死后分尸,亦或者被送上火刑架。后者是更加常见的选择,火刑将被展出,成为人群的盛会。
如果他刚才鼓起勇气上前搭话……如果他把她从这里带走……如果、如果、如果……
只要是在人群找到她之前避开,拉斐尔就能运用自己的影响力将她保护起来。但现在他什么也做不了,没有任何办法能撼动失去了理智的人群。
那黑压压的一大片,乌泱泱如水面的蚊虫——他们具体来了多少人?几十个?上百个?哪怕只有十几个人,拉斐尔都有信心能从他们手中救下“她”……这些人,他们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他们真的认为“她”是女巫吗?
诚然“她”的美丽绝对常人能有,那毋庸置疑是一种奇迹。但女巫?真的吗?这样辉煌的景象真的能被认作女巫?
假若连“她”都会被视为女巫,那么毫无疑问,创造世间万物的上帝也是一位巫师。
然而,再多的思考在此时都无济于事。拉斐尔什么也做不了。他的心在痛苦中皱缩和颤抖,几乎落下泪水。
玛格丽塔实际上并不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然,他听到了这群人的喊话。但他不能真正理解他们在做什么。
来到这个时代后,他依照惯例为自己取得了一个合法合理的身份。面包店的那对老夫妻多年来没能养活任何一个孩子,因此成为他们的孩子没费多少功夫,他甚至没怎么修改他们的大脑,只是给了一点小小的暗示。
误差在于他又一次被误认为了女性。
这倒是不奇怪,他实际上并不是他自己,更多是他的母亲,因此在他不对外做任何干扰的情况下,知性的生物都会将他默认为“女性”——或者别的可生育的性别,比如Omega。
他还需要再长大一些才能被认作男性,在那之前,他可以接受女人的身份。
更何况被视为女人其实也更方便,作为一个在人类眼中拥有绝世美貌的“女人”,他出现在任何地点都不会引起重视,哪怕是出现在机密要地,发现他的人也倾向于装聋作哑。
但被指认为女巫……?
这倒是全新的体验。
“我不明白。”他在沉思中对自己说,“他们是怎么知道我对他们进行了心灵干涉的?我以为我在歇洛克和约翰身上已经练习得足够精妙,不会再被普通人类发觉了。”
他想知道到底是哪里露出了马脚,因此顺从地放任人群将他围绕起来。
火把和烛光环绕着他,也将他的脸颊映照得更加清晰。人群陷入某种奇异的寂静中,甚至有不少人开始环顾四周,试图挤出人群悄悄离开。
但这种气氛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很快就有人拿着枷锁冲到他面前。
玛格丽塔观察了一下那个沾着褐色污垢、散发着腥臭、布满生锈的尖刺的刑具。
然后他拒绝道:“不。把这个拿开。”
“……啊?”试图将他拷起来的人懵了。
他站在原地,手足无措,惊惶地看向旁人的眼睛。每个人都避开了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