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爆发出一阵嘈杂声,似乎在大声争论是否该立刻给大胆的女巫一个教训。争吵声持续了一段时间,而在此期间,没有任何人试图枉顾玛格丽塔的意愿,强行为他戴上枷锁。
玛格丽塔花了更多时间去观察那位就站在他面前的男人。
啊,那是一张熟悉的脸,属于一位可敬的商人,从不缺斤短两,永远热情好客,哪怕你什么都不买,他也乐意留你在商铺门口,多和你闲谈一会儿。
这位商人就住在玛格丽塔目前的父母家附近,每天早晨,玛格丽塔都会打开窗户,给房间通通风,而这位商人就会站在能被看见的位置,热情地和玛丽格塔打个招呼,聊聊天气,夸赞他的勤劳,恭维他的美貌。
“你也认为我是女巫吗?”玛格丽塔问商人。
他的语气漠不关心,也并不真正好奇答案。
然而,这位商人的目光却恍惚了一下。他打了个激灵,惊恐地看了一圈周围,而后高声呵斥道:“闭嘴!女巫!别想蛊惑我!”
“我没有。”玛格丽塔实事求是地说,“如果我真的想‘蛊惑’你,根本就不需要放到现在。”
这回答引起了哄堂大笑,商人的面色又青又红,最后变得苍白。他用一种玛格丽塔无法理解的眼神看着他,那其中的情感太复杂了,玛格丽塔只能勉强辨认出……愧疚?憎恨?或者悲伤?
人类真是复杂的东西,玛格丽塔想,我以前也是人类,可我在还是人类的时候也没有过那么多复杂的感情。
他漫不尽心地等待着这群人的争执结束。为什么他们在决定指认他为女巫后依然如此犹豫不决,这是玛丽格塔所无法理解的。他对这群人也不怎么感兴趣。总的来说,他们都实在太普通、太无聊了。
假如他专注地微笑,他们就全都会变成不可名状的怪物。这群人也不过是这种程度的心智而已。既没有智慧,也没有意志,甚至没有足够的灵感。像是这种生物,居然还在生物圈中占有绝对的统治地位,无非是靠着数量的优势而已吧。
现在,更吸引玛格丽塔的,是在不远处流泪的人。
智慧,意志,灵感,一个也不缺少的人。
你看,数量累积到一定程度之后,人群中总会出现那么几个足以被祂们放在眼中的人,不是吗?这位年轻的艺术家甚至引起了克苏鲁的注意力呢,不过那家伙还在沉睡当中,太弱了,才让这位年轻的艺术家在聆听教诲前就逃离了梦境。
另外,艺术家的面孔也是不容忽视的。
那不正是无数次在他耳边哭泣着、尖叫着、倾述着永恒爱意的拉斐尔·桑西吗?
他看上去确实和很多年后不太一样……这是那位真正的拉斐尔·桑西,而不是画像。这让玛格丽塔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对待拉斐尔,主要是拉斐尔的灵感太高了,很难不破坏拉斐尔的神智。是的,拉斐尔一定会疯掉的,玛丽格塔很确定这点。
那并不是说他会放过拉斐尔。他已经更喜欢这位拉斐尔了,虽然画家有点敏感,还有点软弱。他会接受这些缺点的,毕竟,众所周知,他喜欢人类远超其他任何物种。
遥遥的,玛格丽塔朝拉斐尔露出微笑。
拉斐尔颤抖着后退,不知是恐惧于人群,还是恐惧于玛格丽塔。要玛丽格塔猜的话,两者都有吧。
……真难办,灵感这么高的话,要想勾引到手应该会很麻烦吧。轻一点会被吓跑,重一点会疯掉,虽然疯掉的人类美味程度一点也不会减少,可是,某种预感告诉玛格丽塔,不能让拉斐尔疯掉。
然而,那是无可避免的。结局早已注定。
也许他应该让拉斐尔离开。他很确定拉斐尔依然能画出传世的自画像。在遥远的未来,他依然会遇到那个完全属于他的“拉斐尔”。
人群开始流动,玛格丽塔转过身,在簇拥中走向法庭。就在这时候,拉斐尔冲了上来,挤开人群,几乎是绝望地抱住他。
人类的身体,温热地战栗着,冰凉的液体沁入布料,令玛格丽塔停下脚步,微微转头。
队伍静止。火光凝固。
归家的飞鸟悬停在半空,风中摇曳的野草画出清晰的弧线。
时间不再流淌。
因为玛格丽塔想要听拉斐尔说话,因为拉斐尔有话要对他说。
“请……请,请收下……”拉斐尔颠三倒四地说,“请……请……”
泪水刺穿他的瞳孔,令这位观察力十分卓越的画家忘记了观察四周。他胡乱地摸索着全身,最终只掏出寥寥几块金币。他一股脑地将它们塞到玛格丽塔的手中,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他又到底在做什么?拉斐尔也不清楚。
“嗯。”玛格丽塔说。他歪过头,透过泪光凝视拉斐尔的眼睛。他琢磨了一会儿拉斐尔的意图,最终许诺道,“好吧,我不会对他们做什么的。”
“请、请你……”
“你还想要别的吗?你只给了我十枚金币而已。”玛格丽塔说。但他仍旧耐心地等待着。
“请吻我吧。请给我一个吻。”拉斐尔低声说,“那不是金币的回报,我也不是想要购买什么。我、我只是……我只带了……我想全部都献给你……”
“原来如此。”玛格丽塔微笑起来,“一个吻。当然可以。”
炫丽的光芒和浓重的灰影在这具躯壳表面撕开裂缝,它们渗透到外界,令人群如水中的倒影般扭曲和逸散。微风倒流,太阳升起,他们回到河岸边,那时天光微亮,正如此时夕阳将落。
集市中的叫卖声不绝于耳,拉斐尔来时乘坐的马车正哒哒走开。
玛格丽塔捧起画家的脸,给了画家他所请求的吻。
“不必奉献你的全部。”他在意乱情迷的画家耳边低语,“十个金币。换一个吻。我想这价格很合理。”
“劳驾,请带我去玫瑰园。”拉斐尔吩咐车夫。
年纪轻轻便名声大噪的画家显然心情很好。他的双眼莹莹,犹如一捧流动的、折射着明亮阳光的清泉,即使在昏暗的天色下也焕发着光彩。他的脸颊上带着鲜艳的红晕,就像花瓣根部的淡粉一般清透,而他的嘴唇——那难道不是郊外的玫瑰才能拥有的,经受过风雨的摧残后终于肆意生长出来的瑰色吗?
于是车夫便露出了会心的微笑。他在心中感叹着年轻人的感情是多么的纯洁和美好,却没有出言调侃。
拉斐尔是从集市上回来的,在那种地方能遇到什么好人家的女孩呢?大约只是个大画家从未体验过的……如果是匠人的女儿,那还算是好的;可是,能让拉斐尔先生露出这样表情的女人,恐怕更可能是自远方来的昌妇。
但愿天真的拉斐尔先生没有被骗走全部钱财,舍下身上的那些金币倒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怕拉斐尔先生被哄骗着签下了什么文件。车夫思忖着,在抵达目的地后没有马上离开,而是轻声说:“先生?”
“噢,”拉斐尔只看了一眼车夫的表情,就明白了对方隐隐的担忧,他语调柔和地安慰道,“请不必为我担心。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也知道……我遇到的是谁。”
“如果是好人家的女儿,先生……”车夫轻轻地叹了口气,没有把剩下的话说出口。
不论如何,对方的身份都一定是配不上拉斐尔的。这段年轻的恋情注定无疾而终,对拉斐尔,当然没什么影响,但对那位小姐来说,等待着她的就不太可能会是多么美好的结局了。
除非拉斐尔愿意在感情结束之后给出一笔补偿,亦或者是些许特殊的关照。
然而,在一切刚刚开始,甚至于可能还未开始的时候,哪怕是见惯了世情变迁的车夫,也不愿意对此妄加谈论。
拉斐尔的笑容并未变得黯淡,他的语气也依然喜悦:“请不要为我们担心,乔瓦尼,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只有好脾气的拉斐尔才能这么耐心,不仅认真地听完地位卑下之人的话语,还将他们那些微不足道的困难牢记在心。
乔瓦尼年纪不轻了,就在几年前,他在驾驶时不慎跌落,摔断了一条腿。伤好后倒也不影响他的工作,可终归是在颜面上有些妨碍。雇得起马车和车夫的人,何必要一个瘸子呢?贵人们宁愿选那些经验少一些,但行动如常、身形矫健的小伙子。
拉斐尔就不在意。
不如说,他正是因为没有人肯要乔瓦尼,才接纳了他,令他做自己的车夫。乔瓦尼的妻子,玛利亚,也为拉斐尔做些整理和打扫的活计。每每撞见,拉斐尔都会微笑着停下脚步,亲切地和玛利亚聊些家常,倒是让玛利亚十分庆幸于自家没有女儿。
“我们要是有女儿,我一定要把她赶得远远儿的。叫她留下在乡下,养养小羊,要么就把她送到修道院里去,做点杂活儿。”
私下里,玛利亚这么和乔瓦尼说。
“仁慈的桑西先生,他是个多么漂亮、多么善良、多么高贵的年轻人啊!他会叫不懂事的年轻女人心碎的。”
他们确实没有女儿,也没有儿子。
早些年有过三个,大儿子在三岁那年发癔症死了;二儿子养到十四岁,送去了铁匠家做学徒,被烧红的烙铁烫着腰上,断断续续发了几天的烧,还是没熬过去;二儿子走的时候小儿子不到七岁,懂事了,却还不够懂事,被黄肿流水、整夜哀嚎的大哥哥吓得上吐下泻,慌了神的两夫妻将小儿子送到神父那边央求着放了血,将他带回家中后没几天,小儿子也跟着二儿子去了。
有时,乔瓦尼和玛利亚会觉得,拉斐尔就是他们的儿子。
而拉斐尔无疑是任何夫妻都想拥有的那种儿子:美貌动人、才华横溢、谦逊优雅,浑身都沐浴在圣灵的光辉之下。乔瓦尼看着拉斐尔走向玫瑰园的背影,感受到这位平日里相当稳重的年轻人轻微弹跳起来的脚步,不由地又微笑起来。
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他想,主已经偏爱了拉斐尔那么多年,主会继续保佑拉斐尔的。
“主啊,保佑我吧。”拉斐尔虔诚地说。
“嗯,”神父说,“我想主对你的偏爱已经到了即使圣父也会嫉妒的程度了,你还想要怎么样的保佑才能得到满足呢。在我的印象里,你可不个贪心的人。”
“皮耶罗?”拉斐尔头也没回,仅凭着声音就认出了对方的身份,“你不该离开罗马城,去你的教区了吗?”
“看来消息还没有流传到你的耳边。”神父,皮耶罗,一边回答,一边跨过横在他面前的栏杆,踩着细绒般的青草,大步流星地走向拉斐尔,“我未来的教区爆发了瘟疫,整座城被军队围得水泄不通。上任日期不知要推迟到什么时候——我倒宁愿推掉这次机会,亲爱的拉斐尔,反正我总会有别的机会,瘟疫够可怕了,我宁愿丢掉这次机会也不想面对它。”
拉斐尔顿时露出悲伤的神情:“主啊。愿他们安息。”
皮耶罗站定身形,随拉斐尔一起在胸口画了个十字。相比起拉斐尔的专注与虔诚,他做这动作更像是一种例行公事。
那大概是长相所带来的错觉,毕竟,拉斐尔是位秀丽的美男子,有着一张合该被绘制在油画中的脸庞,什么都不做也像是个天使;而皮耶罗呢,他倒也绝对称不上丑陋,实际上,他五官端正,双目炯炯,动作干脆利落,姿势挺拔有力……就是太干脆利落也太挺拔有力了,哪怕身着宽松的法衣,也掩盖不住他宽阔的肩膀、鼓胀的胸膛和粗壮的腰杆,相比起修士,皮耶罗的形象更接近于将军。
更别提年龄在他面部刻下的斧凿刀削般的法令纹——二三十岁时,皮耶罗还能勉强表现出温和宽仁的样子,等年纪上了四十,他就完全放弃了在这方面的努力。
当你微笑时仿佛择人而噬的豺狼,面无表情反而冷峻威严的时候,你还能怎么办?
“我以为你只有心烦的时候才来这里。”皮耶罗对拉斐尔说,“失眠这事可不会困扰你到这地步,一定有别的事牵绊了你的心神。告诉我你到底在为什么发愁吧,拉斐尔,看看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地方。”
“没什么你帮得上忙的,我的朋友。我是个俗人,让我烦心的也都是世俗的烦恼。”
“拉斐尔·桑西可以是任何事情,除了俗人。”皮耶罗说,“不过,既然你提到那是世俗的烦恼——是和女人有关的事情?”
拉斐尔当真思考了一会儿,不知行走在地上的圣灵算不算女人?
“那么,”他没回答,于是皮耶罗象征性地压低了声音,“是和男人有关的事情?”
拉斐尔呛住了。
“别摆出大惊小怪的样子,不论是达芬奇还是米开朗基罗都有这样的逸闻,说他们和自己的助手、模特交往过密……甚至真的为此事被捕入狱,交过不菲的罚金。哪怕是在圣职者当中,这也不是什么稀罕的爱好。”皮耶罗不以为意道,“你就为这种小事为难?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把自己的面孔安放在圣人脸上的拉斐尔吗?”
拉斐尔紧张起来:“那只是……那只是草稿而已!我在、我在那层油画上覆盖了一层新的画像!”
他们俩都知道拉斐尔是在撒谎。
拉斐尔不仅将自己的脸画在圣人的面孔上,也将情人的脸赋予圣人,甚至还将敌人的脸赋予伟人。只不过,前两者是出于赞美,后者就是出于隐晦的讥讽和嘲笑了。
他就是改不了这个习惯。
假若拉斐尔不是那么的有才华,不是那么的美丽,不是那么的受人爱戴,他的经历一定会无比坎坷,至少比前两位大艺术家坎坷。
可他偏偏就是那么完美。
“就算你不那么做也不会有人多嘴的。”皮耶罗说,“画家以美人的形象作为底色描制圣人,只要不过火,没人会觉得有什么不对。更何况你的性情又是如此温柔,如此谦逊——”
说到这,皮耶罗不免拿腔拿调起来。
“而你私下里是如此尖酸,如此刻薄,”拉斐尔说,“唯有温柔谦逊的我愿意做你的朋友。”
“这才像你平日和我说话的样子。”
他们安静了几秒。
“不是女人。”拉斐尔不情不愿地吐露了实情,但紧随其后又补充道,“也不是男人。”
“……世上还有这种——人?”皮耶罗怀疑地说,“恕我直言,你亲眼见过这位赤身裸体的样子吗?”
“我看到她的脸就明白了。全都明白了。一定要说的话,皮耶罗,相信我,接下来我说的每一个字都发自肺腑,并且是确凿无疑的真相。听着,皮耶罗:她是一位女神。一位确凿无疑的神灵。”
拉斐尔的脸上浮现出如梦似幻的浅笑。
“噢。”皮耶罗说。
他看上去心平气和且对这番话照单全收。
这样的态度实在不同寻常,他接受的速度也实在太快,不由得拉斐尔不回过神来,狐疑地盯着他,试图从皮耶罗波澜不惊的脸上看出其内心的真实想法。
皮耶罗平静地说:“你是指,她是缪斯,对么?”
“……我,确实有这个意思?”
拉斐尔有点被皮耶罗的反应吓住了。
皮耶罗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这一次和过去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不是为了给获取灵感,不是为了一时激情,更不是单纯地被,引用你的话,‘符合美学的完美躯体所吸引’。这一次你是认真的,再认真不过,此生只有一次那么认真,将一切才华都牵系在对方身上那种程度的认真。这就是你想说的话,对么?”
拉斐尔把这段话翻来覆去地咀嚼了好几遍,确实,每一句都结结实实地说到了他的心里,不单说中了他的想法,甚至还比他自己的表达都要精确许多。不愧是神父,嘴皮子就是利索,哪怕长着一张不近人情的脸也丝毫不妨碍语言的技巧。
可是,拉斐尔越是思考,就越感觉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明明他和皮耶罗说的是同一件事,怎么感觉他和皮耶罗说的根本不是同一件事?
明明皮耶罗的说法完全正确,怎么也感觉皮耶罗的说法大错特错?
“我……还不是那么肯定。”拉斐尔有点迷糊的样子,“请原谅,我到现在还没回过神来呢……”
皮耶罗终于有了明显的反应。
他整张脸都皱巴巴地挤成了一团,仿佛刚刚含住一枚没有蜜渍过的蜜渍梅子,被强烈的酸气冲进鼻腔、激出眼泪,还酸倒了牙齿似的。
“嗯,”他干巴巴地说,“我现在知道了,亲爱的拉斐尔,事态确实十分严重,我也确实帮不上什么忙。”
“别这样!既然我已经告知了真相,现在,告诉我吧,神父,我该怎么办?”拉斐尔揪住胸口,痛苦地说,“我感觉我要死掉了!尤其是在她吻我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