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应该已经饿了许久,就算蝴蝶的躯体比起翅膀来说极小,可落到地上的残损的蝶翼已覆盖了他的脚背。
他吞吃的架势终于稍缓,像是因为吃饱了,更像是因为在为接下来要发生的做某种准备。
咏唱声到了高潮——或者终结。
布鲁斯若有所觉地抬起头。
树动了。
不,不是树,而是某种形似树的东西,树干的部分像是某种漆黑的、巨大的黏块,树枝上部分光秃秃的,像蛇一样灵活地舞动,而树根则是诡异的……羊蹄?羊蹄上覆盖着又像是鳞甲又像是毛发的东西。
不断有粘稠的液体从这东西上面滴落,而且这些树一样的怪物还不止一个,随着它们的逼近,布鲁斯嗅到一股腐尸般的恶臭。
他听到一声冷笑。
“居然真的响应了召唤。”那个年轻人用一种充满了倦怠感的声音说,“虽然来的是黑山羊幼崽……只存在于典籍里的传说物种。”
黑山羊幼崽逐渐逼近了他,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仿佛已经斗志全失。
“原来莎布……真实存在。”他低声说,布鲁斯听不到那个名称的全部音节,“看来、看来这次是真的要完蛋了……有生之年居然充当了一次祭品……”
他疯疯癫癫地笑起来,笑得浑身直抖:“只是一本略过没看的传说!只是一本!一本而已!几十本大部头,我只有一本没看——只有几页!只有几页我操他妈——我——没有看。”
污血和青绿色的浆液粘在他的唇边,闪烁着梦幻般色泽的鳞粉乱七八糟地糊在他脸上,按理说到这种程度,他是不可能显得有多体面的,可有些人就是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
新月下,他一团混乱,却依然……那么皎洁,那么美。
黑山羊幼崽朝他伸出了蛇一般的树枝,灵巧地将他从十字架上摘下,而他毫不反抗地任由黑山羊幼崽将他抱到身前,然后猛地张开嘴,朝着这东西树干的位置一口咬下!
布鲁斯又退了一步。
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年轻人如疯子一般对着黑山羊撕咬,居然成功地咬下了血肉——虽然那漆黑粘稠的东西算不算血肉都不好说——咬下来之后这年轻人也不吐出来,而是囫囵地吞咽下去,然后又是扑打和撕咬,惨绿色的浆液四处溅射,场面惊悚残忍且十分恶心,布鲁斯看得胃中翻腾。
又实在是忍不住不去看。
尤其是在这个年轻人发着疯硬生生啃完了一整只山一样高的黑山羊幼崽,浑身黑绿浆液、乌黑淤血和闪烁着晶亮鳞粉半跪在地上的时候。
躯体上的伤口不知怎么都愈合了,粘液的间隙还能看到他健康皎洁的皮肤。
他看起来可怖又艳丽。
他一边冷笑,一边就着血污和黑山羊留下的那些粘液把半长的黑发从额头往脑后一捋,露出了脏兮兮的全脸,嘴角还留着正在蠕动的血肉。
布鲁斯站在最佳位置看着这个年轻人梳理头发,在心里骂了句脏话。
因为即使到了此刻,这家伙还是那么的,该死的,让人无法理解的充满魅力。
人类真的能长成这模样吗?
不,不对,这个年轻人到底是不是人类根本说不准。
一对残缺的蝶翼粘在他的发梢,失去了生机的硕大翅膀轻轻扇动了几下,竟然重获了生机,以一种不属于蝴蝶的速度猛地飞了起来——
年轻人抬手捏住这只异变的蝴蝶,将它放进口中嚼了。
他咀嚼着蝴蝶,视线又放到了另一只黑山羊幼崽的身上,那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神和理智崩塌的癫狂笑脸分明显示出了他接下来要做的事,而不出布鲁斯所料,他也的确踉踉跄跄地爬起身,朝距离他最近的那头黑山羊幼崽扑了过去。
黑山羊幼崽掉头就跑,速度嗖嗖的。
年轻人连滚带爬地追,居然也是速度嗖嗖的。
这年轻人也太……
事情发生到这一步,转折幅度之大已经让布鲁斯都有点大脑宕机了。他默默地跟在年轻人身后,眼睁睁地看着他追上了黑山羊幼崽,扑过去张嘴就是撕扯,啃一口吞一下,啃一口吞一下,连嚼都不带嚼一下。
可就算是被啃食得七零八落了,黑山羊幼崽也仿佛顾忌着什么,只是拼命挣扎,却不去伤害年轻人。
因为年轻人是所谓的祭品吗?因为那个……莎布?
黑山羊幼崽又是什么?
还有他说的那几十本大部头。
几十本大部头,几十本!在这个年轻人口里却轻松得像是随便从图书馆借来的,如果和这东西有关的书籍那么多,布鲁斯相信自己一定有所涉猎。
而现实是他从未听说过这东西。
亚度尼斯会抹除他的记忆,但既然都有这么多次了,布鲁斯也总结出经验了——想想还真是可悲——亚度尼斯只会抹掉具体的内容,却不会消除印象的残留。
布鲁斯对那些可能存在的书籍毫无印象。
他就站在远处,麻木地看着那个年轻人连滚带爬地把第二只黑山羊也吃了,然后又扑向了第三只,紧接着第四只……没有第五只了,一共就来了四只。
这年轻人到底是哪儿来的旷世猛男!
布鲁斯是真的服气。
可能是吃饱了,年轻人长舒了一口气,慢慢地滑坐到了地上,厚厚的蝶翼就铺在他身下,而他曲着腿,静静坐着,骨节分明的脚趾在蝶翼上踩出小小的凹痕。
吃了四只黑山羊幼崽,他的小腹居然都没有鼓起来一点。
年轻人坐了许久,直到新月高悬在天空的正中,他才迟缓地站了起来,而伴随着他的动作,那些干涸的血和污迹片片崩裂。
他抬手梳了梳头发,粉屑落到他凝白的肩头,打滑似的擦过他的躯体,掉到了地上。
布鲁斯提在心头的那口气终于缓缓平息。
事情好像终于了结了,他想,今晚他目睹的一切都太不可思议,谜团太多,他几乎什么都没看懂。莎布是什么?黑三羊幼崽又是什么?那几十本书上记载了些什么内容,又有什么秘密?
包括这个拥有陌生星空的世界。
布鲁斯隐约有些怀疑这是另一个世界,平行世界理论早就被证明了,如果这是平行世界那么所有他完全不知道更完全没听说过的知识,包括这个他理解不了的召唤的仪式,都有了崭新的解释。
当然……前提是他之后还能记得这些事……
不行了!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他一定要在亚度尼斯面前为自己的地位奋起反抗!哥哥怎么了?!救过他父母怎么了?!他的自尊不是这么给亚度尼斯践踏的!
不过,说起亚度尼斯……这个年轻人好像和亚度尼斯长得有点像啊。
但也只有一点。这个年轻人是纯正的东方人长相,亚度尼斯则是好像混了好几种血统的白人长相,一定要说的话,可能这个年轻人跟亚度尼斯有点血缘关系?
——反正别的不说,单看这年轻人这一套又猛又骚的神操作,还真有点亚度尼斯的风格。
都特能吃。
不知什么时候,浓雾笼罩了过来。布鲁斯警觉地左右张望,却发现年轻人有了动作,他仰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天空,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他宁静的面孔上流露出骇然和绝望之色,他挣扎着想要离开,然而浓雾却紧紧包裹住他。
一股莫大的……不可名状、无法形容、甚至无法感受到具体情形的……扭曲感……
——祂降临了。
哪怕仅仅是被扫到一点余波,布鲁斯也感到摇摇欲坠。无数种负面情绪海啸般狂吼着朝他扑来,在同一时间里,布鲁斯体会到被子弹爆射、心脏被穿刺和撕裂、汹涌且无尽头的干渴和饥饿、皮肤被活生生剥离身体、浑身的血液都在酷烈的高温中蒸发、头颅被斧头劈砍……无数场死亡蜂拥而至,他感到自己成为了残骸和尸体,他支离破碎却又无比清醒——
“哥……哥我错了,”布鲁斯惨叫着,勉强挤出一句话来,“忘了就、就忘了!忘了是好事!”
淡灰色的雾气慢慢浸入他的骨髓,疼痛还存在,却隔了层玻璃般模糊。
布鲁斯勉强吞下口唾沫滋润干涸的喉咙,然后才惊魂未定地望向了年轻人。
亚度尼斯笑了一下。
他对艾伦说:“很难解释,因为在人类看来,这种过程是很不可思议的。”
艾伦立刻识相地回答:“那我就……”不多问了。
“我想想怎么形容。”亚度尼斯说。
艾伦脸上闪过了一系列感情丰富含义复杂的情绪,最后还是没胆子去反驳亚度尼斯的话。
“没关系,我不着急。”他有些讨好地说,“花多少时间都行。”
“操你!狗屎!”年轻人在半空中破口大骂,前面还是英文,后面就完全换成了中国话,“操你妈的!操你老母!操你祖宗!操!操操操!放老子下来!操!”
他在哭。
虽然口里说的话听起来是很硬气,可他脸上的表情已经很不争气地泄露了他的真实情绪,他瑟瑟发抖,惊恐又绝望,泪水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淌,再配上那么一张惊艳的脸庞,连布鲁斯都生出了恻隐之心。
这个年轻人多大?二十岁有吗?
布鲁斯知道东方人看起来年轻,但他也不是完全不了解东方人,大致估算一个年龄区间还是没问题的。这个年轻人的年纪顶上了天也就二十出头,还是个学生呢。
他抽泣个不停。
“我、我他妈是、是倒了什么血霉,”他哭着说,“我就是放假了,出、出国旅个游,我、我他妈,这辈子也没做过什、什么坏事啊,我就是、我就是长得好看而已!操!我他妈,我、就因为长得好看就被一群蟹脚傻逼盯上了!操!”
“好不、好不容易逃走了,结果、结果还天天做噩梦,幻听,失忆,还他、他妈的因为身上什么都没有,护照丢了,手机丢了,现金丢了,”年轻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直打哆嗦,“结果、没跑掉多久就又、又被傻逼抓住了!操!”
“我就该,”他哽咽着,“就该把大使馆的电话背、背下来!我就该、好好学英语!不然也不会……偷了手机上网,都不知道怎么搜!妈的!一个普通小村落,有、有图书馆,有、有中文书,结果他妈的,一个、一个蟹脚大本营!”
他说话颠三倒四的,逻辑也乱七八糟,但布鲁斯竟神奇地听懂了,并由衷地感到同情。
这也,他想,太倒霉了点吧。
不过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知道对这个年轻人来说是这样的。
半空中,一团巨大的东西逐渐显出了身形,年轻人还在又哭又笑地发疯,浑然不觉——或者觉了也知道自己这次是真的没有反抗之力了,他哭得涕泗横流,毫无形象可言。
他已经完全从意志上被摧毁了,
但布鲁斯并不均衡的这有什么问题,扪心自问,换成他面临和对方一样的处境……他也不一定能做得更好、更狠。
起码他绝对不会吃掉黑山羊幼崽。
天空中,星星们闪烁起来。
……原来它们真的不是星星,原来它们,真的,是一只只眼睛。
年轻人喃喃地说:“莎布#¥%……”
他露出一个如梦似幻的微笑,而那庞大的、布鲁斯看不清具体形貌的东西缓慢地张开一个洞口,从头部起,将这年轻人整个吞入了身体。
“嗯……也不用想太久,我也不可能真的告诉你整个过程是怎么回事。”亚度尼斯思索了几秒,“一句话就能讲清楚情况。”
他说:“我自己,就是我的父亲。”
艾伦目瞪口呆,以至于只能发出一个单音:“……啊?”
向上帝或者安拉或者任何神系的无上主神发誓,艾伦并不是一个愚蠢的、认不清楚情况的人。
可今天所发生的事都太超出他的理解能力了。
不仅是理解能力,这一切甚至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力,以至于他所接收到的绝大多数画面和声音根本就不存在。
在他的感官里,所有超出常理的都无异于模糊的色块加盲音。
——他到了,他听到了,但他头脑里的某一部分在极力阻拦他去理解他所看到和所听到的事情。
如果回去之后能记得这段时间里看到的所有事情,布鲁斯想,他一定要……他一定再也不说什么“不许随便删掉我记忆”的话了。
那些被删除记忆在重新钻进他的头脑,数万次可怕的死亡凌迟着他的思维以及灵魂,最可怕的是,布鲁斯分不清这种凌迟到底是比喻还是真实。
一切都鲜明得令他作呕。
大量的死亡和真正死亡前的濒死体验。混合着奇怪肉泥碎屑的血浆。爆开后隐约还能看清楚原本形状的内脏。尖叫、哭泣、痛骂、求饶和呻吟,分不清是他自己的还是其他人的。
所有感觉都搅和在一起。
嗅觉和味觉,触觉和听觉,它们融化,然后以一种布鲁斯无法理解更无法说明的方式相通,所有的感觉都因此而重叠且翻倍。
他原本以为不久前他体验到的已经是地狱的终点,没想到地狱是没有终点的,他只会在饱胀的痛苦中不断下坠、下坠、下坠——
而后被浓稠的黑雾猛地提拉起来。
布鲁斯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猛地向上一拽,如果在这种形态下他确实还拥有自己的身体,这猛烈的冲击一定会让他的内脏在体腔中爆裂。
……等等,他经历过类似的死亡吗?
好像是有……又好像没有?
……应该,是有的吧。
是有的。
布鲁斯几乎要苦笑了,可惜他已经没办法靠自己做出这样的表情。他累得想去死,字面意思上的那种想去死,说实话,此刻他漠视生命的程度甚至不会让他感到吃惊。
不管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生命。
他知道他现在的状态非常危险,他也确凿无疑地理解了亚度尼斯删掉他的记忆是为了他好,也是为了这个世界好。
他艰难地喘着气,将自己此刻残存着的所有理智和思维都投向了不远处那个诡异又不可名状的东西,他融化在一起的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味觉,和他从一开始就混乱不堪的知觉,带来一种冰凉却又微微发烫的异化感。
现在的他或许看起来还是个人类,但或许已经不再是人类了。
而这时候,不再是人类的他也终于看清了那个不可名状的生物,那个只能听清“莎布”的发音的——怪物,或者神。
祂看起来像是一个巨大的、表面布满大大小小的眼睛的肉团,身下生着羊蹄一般的腿和足,正张开一个洞口,缓慢地囫囵吞食着这个年轻人。
年轻人已经只剩下腰部以下的位置在祂的体外了,丝丝缕缕又像是浓雾又像是黏液的东西环绕着祂,习惯之后,这一幕的恐怖感被削弱,反而生出了诡异又迷乱的旖旎。
祂庞大笨拙的身躯竟有着异样的袅娜。
祂慢慢地、逐渐地吞吃着,可又那么充满索求,充满贪婪……
令布鲁斯想起了亚度尼斯吃东西时的样子。
但又不一样,因为亚度尼斯吃的时候仅仅是单纯的饥渴,而祂,这个名字里有莎布的怪物或者神,祂的吞吃……毫无疑问地带着另一种色彩。
祂确实是在“吃”这个年轻人。
以一种血腥的、癫狂的、暧昧的、不属于人类的方式。
布鲁斯还想知道更多,他有太多的疑惑想得到解答了,可就在意识到这一刻实际含义的那一瞬间,他便陷入了彻底的、死亡一般的昏迷。
“……关于你的小毛病,艾伦。”亚度尼斯说,“我的建议是不要去管它。”
停顿了一下后,他又说:“另外,我认为你需要和你的妻子,莉娜,好好谈谈。既然你已经知道问题在哪里了。”
“莉娜。”艾伦神经质地念叨了一遍,忽然猛地喘了口气,“莉娜、莉娜!莉娜她……她在哪里?”
“就在楼下,你忘记了吗?”亚度尼斯友善地提醒,或者说引导道,“她不是一个人,布鲁斯和她在一起。我相信他会让莉娜感到宾至如归。”
这不算是说谎,从某种程度上说,布鲁斯确实做到了。
就是需要付出一点轻微的代价。
布鲁斯的代价就算了,布鲁斯已经付出了很多次生命以及理智,并且尽他所能地使观赏者感到愉快,莉娜的代价只能靠她自己。
“嗯。”艾伦说,他轻而缓慢地打了个寒噤,又说,“我觉得……我觉得,关于莉娜的事情……”
他不自觉地用双眼捕捉着亚度尼斯最细微的表情变化,想要从亚度尼斯的脸上得到任何一种他想要的反馈:“我觉得,那都是因为我太、我太疑神疑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