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都有成千上万人经过并看到这个黑暗的角落,然而只有极少数人会在无意识中留心到这个角落的诡异之处。
要在成千上万个极少数人中,才会有一个人真正将自己在无意识中感受到的东西放在心上——也只是放在心上片刻,这些奇怪的东西、令人在一瞬间里寒毛直竖的恐怖,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最终消失在这个人的记忆之中。
当然,这期间难免会出现一些都市怪谈,不过最终也就止步于此了。
能精准地在日常生活中捕捉到那些可怖的印记是一种天赋。
这些人多半情绪敏感、思维灵活、想象力天马行空,智商倒算不上重点,有时候弱智反而比普通人或者天才更具有能力。
不过,从见面到现在,艾伦的表现和多数拥有这些天赋的人截然相反。
他看起来完全不是有天赋的人,可考虑到他之前的发言,亚度尼斯更倾向于认为他是有天赋的,而且聪明到足够认识到自己具有这样的天赋。
亚度尼斯转移了话题:“刚才我问你是否喜欢我的身体吗,你回答我说喜欢,也不喜欢。如果我再问你一遍,你的回答依然不变吗?”
“……怎么又说到这个了?”
“嗯。”亚度尼斯说,“我知道答案了。”
他停顿了一会儿,思考着要用什么方式来清楚地告诉艾伦他身上真正存在的问题。
坦白说,他自己已经处理得足够好了,如果不是他遇到了莉娜,还和她组成了家庭,也许这种天赋会就此完全埋没。他会度过普通但成功的一生,会遇到的最大的困扰,也不过是夫妻生活没有足够的激情。
也许他的妻子会出轨,也许他发现实情后会和对方离婚,也许他会成为身家不菲的单身父亲,无论如何,他依然是婚姻市场上炙手可热的对象,不会有诡异的事情干扰他平静的生活,大概率上,也不会遇到任何生命危险。
亚度尼斯最终决定缓着点来,别把艾伦吓着了,毕竟是他的客户,对客户体贴是他的工作原则。
“也许你没有注意到,但我是完全符合你的审美要求的,甚至比超人更符合一点。”亚度尼斯说,“可你更多展示给我的反应是回避。”
他会引发观众的欲^望,这种特性和他当时所展示出的外表无关,然而他现在的这具化身就算单纯论外表,也充满了非人的特质,相比起活人,更近似于游戏人物建模和高仿真人偶。
远比超人更非人。
超人所具有的非人感已经相当轻微了,他的微笑和举止都弱化了他的非人感,只有对这种细节相当敏锐而且反应极强的人,才能精准地捕捉到,比如艾伦;没道理在连超人的非人感都会导致强烈反应的情况下,艾伦还能控制住自己,对他展示出强烈的回避态度。
现在亚度尼斯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用人类的方式进行交谈,在交谈中得到信息,将这些信息进行整理和分析,最终得到正确的答案。
虽然原本简单的步骤变得繁琐,可趣味确实增加了很多。
奈亚沉溺于和人类的游戏果然是有理由的。
“我想你也明白这个世界上存在很多难以解释的事情,”亚度尼斯说,“比如魔法,比如来自外星的许多科技,比如变种人——每一种都是对当今主流科学观点的颠覆和反例。”
“你想说什么?”艾伦警惕起来。
“你具有特殊的天赋。”亚度尼斯平静地揭开了谜底,“对一些非常规、超常理的现象,你非常敏锐。你说在你小时候经常莫名其妙地大哭和害怕,这正是因为你的天赋让你发现了一些当时还是个孩子的你无法理解的现象。”
“但是我现在——”
“也许是因为太恐惧了,还是个孩子的你决定不去看、不去想,钝化自己的感官,欺骗自己的感受。最好的天赋也经不起这样的消耗,”亚度尼斯说,“即使最优秀的画家也不可能在拒绝画笔后画出传世之作。”
而艾伦——原本是可以成为传奇调查员的。
就像过去那个还没有在祭祀中死去的他一样。
“你做出了人生中最为正确的选择。”亚度尼斯说。
他觉得自己的喉咙有点痒,但不仅仅是因为无时无刻不在他的身体内沸腾的饥^渴,更多的,是因为有一声叹息堵在他的喉口。
“不要因为好奇和恐惧去接近他们,不要妄想追寻真相,不要去探究未知的黑暗。注视深渊者必将成为深渊的一部分。”亚度尼斯平缓地说,“保持无知地活着,这是人类能够拥有的最好的结局。”
艾伦茫然地看着他,明显是感觉不出亚度尼斯语言背后的深意。
在封闭自我这项工作上,他做得实在太优秀了。
“据我所知,多数人类不会用这种语气来描述自己的死亡。”这个未知的生物注视着布鲁斯,尽管正在使用莉娜的身体,它无机质的眼神依然能让人将它和莉娜区分开来,“你身上留下的痕迹很多……除了吾主的恩赐,还有匍匐蠕行之混沌的意念……你是祂所钟爱之人。”
布鲁斯想了想:“匍匐蠕行之混沌?听起来不太像是亚度尼斯的名号,淫^欲之主比较符合他的表现。”
“他是黑山羊!他是黑山羊之母挚爱的幼子,是祂的半身和丈夫……他是森林之王!”这东西嘶声尖叫起来,那可怕的尖鸣绝不可能出自人类的躯体,“那令人痛苦和渴望的伟力,在圣坛上通过召唤的仪式屠杀了兄长……他在新月中死去和重生……耶!伟大的森林之王!”
“……听起来他们那个种族的亲缘观和人类不太一样。”布鲁斯说,他对此很感兴趣,“你是怎么知道的?他的身份是公开的吗?你们有什么教典记录了他吗?为什么你称呼别人都用‘祂’,但称呼亚度就用‘他’?如果可以的话,我很乐意看看那本教典——需要我入教就算了。”
它盯着布鲁斯,冰冷地回答道:“我们不需要教典,这种知识存在于我们的意识中,就像你生来就会吃奶。”
布鲁斯还想再问——这种机会可不多——好吧,也许对他来说机会是很多的,但既然之前的经历他都没怎么记住,那就直接忽略不计了。
但这个未知的生物已经不耐地摇晃起潜藏在莉娜身体里的肢节,于是布鲁斯识相地改了口。
“好吧,召唤尤格索托斯的祷词是……”
他喃喃地说了一长串话,这些话语连他自己都无法听懂,但他们就在那里,存在于他的意识深处,随着他逐一念出那些音符,仿佛连记忆都开始复苏,布鲁斯意识到他的理智已经摇摇欲坠,然而他对此的认知是如此清醒,就像他的灵魂完全漂浮在身体之外,而发出那些音节的人也根本不是他自己似的。
“……Iak-Sathath!!犹格·索托斯NAFL'FTHAGN!!!”他终于念出了最后一句,一种仿佛从高空猛然下坠的眩晕和不适感涌上来,布鲁斯踉跄着后退,几乎摔倒。
但一种奇异的力量使他漂浮起来,他置身于无数漂浮的光团之中,仿佛遨游在群星里。一个人影悬停在他的不远处,披着淡灰色的浓雾——这浓雾总让布鲁斯联想到亚度尼斯。
而一想到亚度尼斯,那充斥了他整个大脑的混乱低吟仿佛也黯淡起来。
庞大的智慧被注入了他的大脑,布鲁斯惨嚎起来。
艾伦猛地打了个寒颤。
“你……你听到什么了吗?”他惊疑不定地扫视四周,“我、我觉得有点……冷。”
亚度尼斯说:“不管你觉得你听到了什么,或者感受到了什么,那都是错觉。”
艾伦呆呆地重复:“……错觉。”
“别怕。你做得很好。”亚度尼斯放缓了声音,“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不要去看,不要去听,不要去想。”
“你是对的。也许你是对的。”艾伦情不自禁地朝着亚度尼斯所在的方向倾身,“但我——但我有感觉。而且莉娜她——我、我不可能放着莉娜不管,我……”
“为了她放弃安宁和幸福值得吗?”亚度尼斯忽然问,“我想你其实也是很清楚事情到底是为什么发展到这一步的。你只要移开视线,不再继续关注莉娜,所有问题都会消失。”
“她是我的妻子。”艾伦说,“她……”
他似乎还想再找出更多的理由,说些更容易引发情感共鸣的话,比如我爱她,我的人生不能没有她,她是我此生挚爱……可他的嘴唇张张合合,最后也只挤出一句:“她是我的妻子。”
亚度尼斯说:“会死掉哦。”
停了一下,他又说:“不,其实不会死,但是比死还可怕。”
艾伦愣了一会儿,突然说:“你……你不是人。”
“我是。”
“你不是。”艾伦说,“你看起来像人,你说话像人,你的反应也像人,但你不是。”
亚度尼斯说:“如果我看起来像人,说话像人,反应也像人,那我和人到底有什么区别?”
“你只是‘像’。”艾伦说。
他迟钝地意识到了什么:“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亚度尼斯有点不开心,他说:“我不喜欢你。”
艾伦不吭声了。
亚度尼斯说:“把你想说的话说出来。”
艾伦说:“你根本没有‘不喜欢’这种情绪。”
亚度尼斯笑了:“你知道上一个说过这种话的人有什么结果吗?”
“……比死还可怕?”
“可以这么说。”亚度尼斯回答,“他是我最喜欢的朋友。”
布鲁斯在剧痛中看到一轮新月。
冷光照亮了森林。
周围是空地,但环绕着这片空地的巨树令他联想起所有用来形容漫长时间的词汇,古老,陈旧,永恒……生命,死亡,轮回……
他试图辨认这些巨树的种类,好判断他现在所处的位置,可所有巨树的轮廓都是模糊的。他转而去观察群星的分布,星星们亮得惊人,然而并不闪烁,布鲁斯强忍着痛苦观察它们,可这片星空是如此陌生。
在地球上的任何角落都不可能观测到它们。
布鲁斯逐渐觉出一种莫大的恐怖,仿佛此刻正和他对视的不是群星,而是一只又一只圆睁的眼睛。
他用尽了力气才移开视线。
新月的光芒渐亮,巨树依然影影绰绰的,在微风中摇摆枝叶,却没发出丁点声音。
布鲁斯听到甜腻的欢叫。
他寻声过去,欢叫随着他的接近被另一种宏大的歌咏声遮掩,潮润的湿气迎面而来,像是一阵蒙蒙的夜雾……但这雾气嗅起来像血。
不是错觉。
咏唱的声音越发高昂和亢奋,柔情的欢叫和凄厉的惨叫犹如皇冠上的珍珠般交相辉映,血雾沸腾着,即使是布鲁斯也在这浓郁的血气中踌躇起来,但剧痛和好奇心像长鞭一样催使着他继续向前,直到走近了,布鲁斯才意识到血舞的翻滚不是沸腾,而是因为正被无数双翅膀搅动。
是……蝴蝶?
上万只,或者更多。它们在血雾中交缠,竭尽全力地打着旋儿,新月的冷光将血雾染得透红,也点亮了蝴蝶的羽翼,不断有蝴蝶因为脱力而死,偌大的翅膀纠缠着坠下来,艳丽的尸体枯叶般铺了一地。
余下的蝴蝶还在狂欢和飞舞,求偶的舞蹈癫狂而美艳,鳞粉扑簌地在翻滚的血雾中漂浮,闪烁如眼睛。
布鲁斯在原地停了停。
恐惧堵塞住他的呼吸,剧痛令他昏沉,不安感越来越强烈了,可好奇心简直每一秒都在打着滚暴增,好奇到一定程度之后,连兴奋感都消失了,只剩下压倒了一切的麻木——
这麻木让布鲁斯暂时忘却了恐惧和疼痛。
他继续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歌咏声越来越磅礴,也越来越模糊,最后竟变成了节奏诡异的盲音,反倒是那些或欢愉或绝望的叫声清晰起来,血雾逐渐粘稠如细雨,但在落到地上后却如活着一样扭动着汇聚成线条。
无数具枯槁或丰腴的人体在线条中交叠,血从他们的皮肤上沁出,又变成雨和雾落下……欢叫的人也在惨叫,惨叫的人也在咏唱,这景色竟一眼望不到尽头。
零星几只蝴蝶仿佛落了单似的在血雨中徘徊,歪歪斜斜地朝着同一个方向飞去。
布鲁斯跟着蝴蝶前行,失去了生机的枯瘦人体越来越多,堆积成了小山,他知道自己正越来越接近这一切的中心。
蝴蝶翩翩落下。
他停下脚步。
在所有扭曲的线条和诡异的歌咏汇聚的地方,布鲁斯看到一个年轻人。
他赤裸着被绑缚在十字架上,整个躯体上没有一寸皮肤是完好的。细密而又深浅不一的刀伤让他的躯体表面豁开了无数张血淋淋的小口,大片的蝴蝶落在小口上,扑扇着翅膀舔舐和吮吸,又在饱尝血肉后死去,跌落在他脚边。
盘旋在他身周的蝴蝶立刻轻盈地落下来填充了位置,艳丽的鳞粉如细纱般笼罩着他,而新月的冷光眷恋不去,将他无遮无掩的面孔照得皎洁透亮。
这年轻人唯有脸庞是没有一丝伤痕和血污的。
有那么一个瞬息,所有强烈的恐惧和不安,眩晕般的剧痛,和使一切都麻木的好奇心都从布鲁斯心中消失了。
生而为人,他感到由衷的、由衷的……
……喜悦和快乐。
艾伦突然意识到亚度尼斯有点愉快。
他疑心是自己感觉错了,毕竟在感知他人情绪这一项上他从来都只能得到及格分,唯独在莉娜面前,他总能精确地判断出她的情绪——现在想想,恐怕也是因为莉娜身上的情况。
但如果他能准确地判断莉娜的情绪,没准,可能,他对亚度尼斯的判断……也是对的?
出于艾伦自己也没想透彻的某个原因,他决定试探一下。
他说:“你好像挺高兴的?因为那个朋友吗?”
“一部分是。”亚度尼斯说,“还因为我想起了我的父亲。”
“父……父亲。”艾伦结巴了一下,几乎是脱口而出,“你也有父亲?”
亚度尼斯看着他。
艾伦冷汗直往外冒。
“我有。”亚度尼斯说,“以一种……有点奇怪的方式。”
艾伦知道自己不该问,但亚度尼斯的态度让他觉得他最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于是他问:“什么奇怪的方式?”
被绑缚在十字架上的年轻人抬起头,布鲁斯吓得后退了一步,然后才意识到对方根本看不见他。
……受了这么重的伤,流了这么多血,伤口都已经泛白了,这个年轻人竟然还活着吗?
布鲁斯一时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不管这景象有何意味,这个年轻人显然身处于最重要的位置。
失去生机的人越来越多,死去的蝴蝶也越来越多,布鲁斯留心观察四周,发觉不止是蝴蝶,其他动物们也违背了天性围绕在四周,人类和动物的尸体扭曲着重叠在一起,只是他太过关注蝴蝶所以忽略掉了。
歌咏已进行到了末尾,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血雾朝着年轻人所在的位置凝聚和汇拢,地面上有什么图案正在成型。
这一幕总令布鲁斯感到熟悉。
好像他曾经经历过类似的事情,也有诡异的现场和奇特的吟诵声,可能与现在所发生的事情有很多不同之处,可唯独那种不可名状的恐怖和吊诡感几乎一模一样。
他一定经历过类似的事情。
但这熟悉只是一掠而过,没有在布鲁斯的心中激起半点波澜。一个人在身怀自己遗忘的过去时会有追根究底的冲动,可一个人如果身怀难以计数的被遗忘的过去,而且显然不管怎么找都会再次遗忘……抓住那些能被抓住的记忆才是理智的选择。
布鲁斯凝神去看那个年轻人,他无力地睁着眼睛,似乎也意识到了变化正在发生。
他用力地呼吸了几次,腹部还在吞食他血肉的蝴蝶只是在起伏中惬意地张合了几下翅膀,落下更多的鳞粉,仿佛对于猎物濒死的挣扎已经习以为常。
年轻人狠狠地咬烂了自己的嘴唇和舌头,然后微微仰头,张开了嘴。
无数只蝴蝶扇动着翅膀俯冲下来,迫不及待地飞进了他的口中,年轻人如鳄鱼般猛地合拢牙齿,断裂的蝴蝶残躯从他唇边落下,然而即使他闭上嘴,依然有蝴蝶停留在他的脸颊边,贪婪地咂吸着他破裂的嘴唇。
年轻人用力地咀嚼了几下就吞咽了下去,青绿色的汁液在唇边爆开,而他毫无所觉般重新张开嘴唇,蝴蝶们立刻放弃了他的嘴唇,迫不及待地爬上他的舌头,对血肉的强烈渴求迫使它们自己最终变成了食物——
他不停地吞吃着,到最后,甚至在咀嚼的时候都不闭上嘴了,蜂拥而至的蝴蝶会趁着他张嘴的间隙爬进他口中,只留下两片鲜艳斑斓的蝶翼在外,被他一口咬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