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板的材料布鲁斯分辨不出来。
似乎是某种石料,但又比石头更柔软,每一步都绵软而又极具弹性,甚至带了点泥泞感。
这种诡异的弹性让他有点迈不开步子。
就像是踏进了什么生物的身体内部,正顺着这生物的舌头往它的胃里去,布鲁斯想,总觉得往里走会发生些恐怖的事情。
隔了好一会儿,布鲁斯才意识到刚进门时他感受到的这种昏昏沉沉来自于房间中的灰色浅雾。
“你呼吸的时候不会吸入它。”亚度尼斯头也没回,但就像是后脑上长了眼睛,能看出来布鲁斯到底在想什么似的,“就算吸入也没什么,它没有毒性。”
“它是什么?”布鲁斯谨慎地问。
他没有得到回答。
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布鲁斯有点沮丧地发现他是真的习惯了亚度尼斯的沉默,更重要的是,一种强烈的直觉在他的脑中跳动,告诉他千万不要深究。
他是那种一定要把事情搞清楚才能松口气的人,迷题会让他无法入眠,然而在碰到和亚度尼斯相关的事情时,布鲁斯毫不疑迟地选择了听从直觉。
这样做对他最好。
脑海中似乎有什么模糊的记忆一闪而过,布鲁斯在原地出了一会儿神,隐约觉得他好像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诡异的环境了。
有某种阴暗的生物躲在暗处窥伺他,眼神缠绕在他的身体上,几乎令他的皮肤表面变得粘稠和湿冷起来。
以前一定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而且经常发生——因为这种感觉是如此熟悉又不经意,就像某个和你擦肩而过了数年却又从未被你记住的陌生人。
布鲁斯忽然觉得自己仿佛走进了一场幻觉,环绕在他身周的那些雾气消散了不少,让他能透过那层薄雾看见背后神秘的景象。
他看到了空旷而又腥红的房间,墙壁如同活物般颤抖和蠕动;他看到了无数黑朽的枯骨组成的画框,画框中残破的人体被胡乱地用密实的麻线缝接起来,人脸上大张的嘴黑洞洞的,仿佛正亟待吞噬什么;他看到树根般密密麻麻地交织在一起,从一个中点向外蠕动着缠织的触须……
布鲁斯好奇地注视着他所见到的一切,知道他所看到的景象不同寻常,也知道自己应该感到无比的恐惧。
但除了一些本能的恶心和恐惧外,他并不真的特别害怕。
这些黏腻又不可名状的、语言用法无法精准地描绘的东西,远远不如亚度尼斯冷冷地看他一眼更让他觉得毛骨悚然。
所以他就在那些淡淡灰雾中的东西逐渐靠近他的时候伸出了手,想要触碰一下那些东西——
“布鲁斯·韦恩。”
布鲁斯听到了亚度尼斯呼唤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没有丝毫起伏,却奇妙地动人,而且带着警告的味道。
他猛地从出神状态中惊醒过来,这才意识到他刚才想做什么。
“布鲁斯。”亚度尼斯又说,“你还是出去吧。”
“我不!”布鲁斯立刻反对道,他转头开始四处寻找亚度尼斯的背影。
这个房间明明不大,亚度尼斯的速度也不快,可他不过一晃神,眼前就失去了亚度尼斯的踪迹。
布鲁斯全神贯注地扫视着这个房间,他依然能看到那些诡异的景象,潮湿的、古怪的腥臭味和甜腻的香气混合在一起,让他同时感到想吐和沉迷。
他刚刚开始加快的脚步又沉滞起来。
“布鲁斯。”亚度尼斯又叫了他一声,尾音微微拖长,几乎带着叹息。
“我在这里!”布鲁斯打了个激灵,他条件反射般大声说,“我很好!我没事!我不走!”
他终于在灰雾的掩映中看到了亚度尼斯,依然穿着那身笔挺的军装制服——奇怪他为什么要说依然——不过解开了腰带和领口,腰间松松垮垮地垂坠下来,又露出苍白饱满的脖颈,看起来倒是比布料服服帖帖地贴在皮肤上的时候更让人觉得诱惑。
不过布鲁斯早就习惯这种诱惑了。
亚度尼斯更具诱惑力的样子他都见过,看得多了以后,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除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任何人让他在第一眼感到惊艳以外。
“……亚度?”他谨慎地喊道。
淡灰色的雾气在亚度尼斯身周变得浓郁起来,几乎凝成实质,遮挡住了就在他几步之外的亚度尼斯。
在这淡淡的潮湿冷雾中,亚度尼斯的身形也变得混乱和模糊起来。
就好像,布鲁斯有点迷茫地想,就好像他的哥哥已经融进了这层雾气之中一样。
他快走几步,却怎么也没办法走到亚度尼斯的身边。
布鲁斯不假思索地叫:“哥!”
亚度尼斯挥了挥手,那层浅灰色雾气立刻散开了,亚度尼斯从灰雾中走过来,微微拧着眉头:“我让你不要进来的。”
“你的房子是活的。”布鲁斯的关注点却在其他方面,“你到底住在什么东西里!?”
亚度尼斯没有搭理他,他牵住布鲁斯的手腕往前走,布鲁斯亦步亦随地跟着亚度尼斯,一边走一边恋恋不舍地回头去看那些可怖又离奇的景象。
他终于想起来这种感觉为什么那么熟悉了。
在他八岁那年,亚度尼斯就住在他的房间隔壁,每到夜间,布鲁斯总能感觉到自己置身于湿冷的水汽中,听到混乱又邪恶的低语声。
多半时间里亚度尼斯都在韦恩庄园的后花园里画画,或者在他的父母专门为亚度尼斯开辟出来的那间书房里画画。偶尔亚度尼斯也会读书,偏爱歌剧、乐谱或者诗集,但对数学和物理化学也来者不拒。
最让布鲁斯印象深刻的是,亚度尼斯待过的房间都会变得很奇怪——房间的内部会发生强烈的变化。
布鲁斯的空间感极强,就算是只有八岁,他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古怪之处。
他曾经试着和他的父母说起过这些,但只被当成了孩子的玩笑话;而当他表现出严肃认真的态度时,托马斯和玛莎倒是相信了他,但这两人的第一反应是为他请来更多专业的心理医生。
久而久之布鲁斯就不愿意多说了,他决定自己探索亚度尼斯的秘密。
……然后呢?布鲁斯努力回想着他在八岁那年究竟做了些什么去接近真相。
然后他真的想起来了。
他所作的第一件事就是趁着亚度尼斯在喷泉前写生,悄悄进了亚度尼斯的卧室,测量了这个房间的八个角。
每个角都是一百二十度。
但每一面墙又都是平整的,没有任何弯曲和凸起。
布鲁斯换用了他所知道和所能使用的每一种手段进行检验,他反复测算房间的八个角,反复衡量墙面,每一次更新的数据都在洗刷他的理智和三观。
好像现实以一种诡异的方式扭曲了,不可能存在的事情强行存在,并被强行合理化,除他以外,没有任何人发现不同寻常之处。
八岁的布鲁斯决定将注意力放回亚度尼斯的身上。
之后发生的事情……
“廷达罗斯之猎犬。”亚度尼斯说,“还有修格斯。”
布鲁斯立刻被拉回了现实。
“廷达罗斯之猎犬,修格斯。”他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名字,“这都是些什么?”
“异种。”亚度尼斯言简意赅,“对我来说都是很好用的工具。廷达罗斯之猎犬没有具体的形态,但就像猎犬一样擅长追踪和猎杀,它们可以无视时空的界限;修格斯可以进行自我增殖,几乎能变成任何一种形态,是很好的苦力工具和居所。”
用修格斯做房屋的主体,再用猎犬做地基,这间房子能抵达几乎任何时间和地点。
布鲁斯说:“对你来说是很好的工具,对其他人来说呢?”
“看一眼就会发疯。”
“你还让你的客户到你的房子里来,他们也没发疯啊。”
“一般人注意不到你能注意到的东西。”亚度尼斯回答,“它们就像视觉盲区里的一道黑影,或者眼睛里忽然出现的黑白雪花,艳阳高照时不受控制的寒噤,深夜莫名惊醒后的心悸感。人们不会注意到这些细节,这保证了他们的安全。你有特殊的天赋——哥谭人大多都有这样的天赋,哥谭里有很多异种出没,我想这也是那座城市盛产疯子的一大原因。”
布鲁斯呆呆的:“……这就是你想寻找的关于世界的真相吗?”
“一部分吧。”亚度尼斯没有否认。
他牵着布鲁斯上楼,将布鲁斯带到自己卧室的隔壁。
“你可以住在这里。”他说,“你可以去看你想看的每一个房间,但不要拿走我的东西。”
布鲁斯利索地答应了:“好。”
亚度尼斯看着他,布鲁斯无辜地回视。
“……算了,你可以拿走你想要的东西。”亚度尼斯说,“但不要随便给人看,他们会发疯的。”
布鲁斯忍不住问:“我就不会发疯吗?”
亚度尼斯摸了摸他的头,给了肯定的答复。
“你不会。”
史蒂夫把这辆车开回了家,摇醒了巴基,让他自己整理好自己。
他们都见过彼此在受训后狼狈不堪的样子,所以没什么尴尬的地方,就是收拾车子的时候史蒂夫有点不太自在——换了一身衣服后的巴基加入清洁工作,就更让史蒂夫觉得束手束脚了。
他们默契地没有和对方进行任何交流。
“晚餐呢?”布鲁斯问。
他看起来不怎么饥饿,只是有点不可置信,在翻遍了他能翻到的每一个柜子和箱子后,除了一些奇怪或者不奇怪的小收藏品,布鲁斯没找到丁点能放进口里的东西。
不,这句话说得不太对,这个活着的房子里绝大多数的收藏品似乎都能被放进口里,或者身体里。
布鲁斯甚至在一个北欧蓝的空旷房间中发现了一整箱气味各异的透明液体,玻璃罐装的,没有密封,没有贴标,起初布鲁斯以为这是一箱子香水,直到他拿起一个摇晃的时候发现那些透明的液体会粘稠地粘在玻璃壁,他才意识到它们到底是什么东西。
亚度也会需要这玩意吗?
不如说布鲁斯更好奇这些东西在什么人身上使用过。
不过他没有好奇太久,因为他很清楚亚度尼斯的秉性就是心情好的时候谁都可以,或者更夸张,什么都可以。
这还是康斯坦丁告诉布鲁斯的。
讲实话布鲁斯其实不是特别相信这个说法,他可是跟踪和监控了亚度尼斯二十年了,但这二十年里亚度从来没有睡过任何人和任何生物,非生物和一些魔法生物就不太好说了——这么说的话,也许这些年里他的哥哥确实就是靠这些玩意解决欲^望。
布鲁斯没有让自己的思维发散得更广,不过他相信了康斯坦丁偶尔泄露的只言片语。
亚度尼斯的形象在他的心中的发生了极大的颠覆,从极端禁^欲转为极端纵^欲,尽管实际相处的时候,这两个形象好像都不适合放在亚度尼斯身上的样子……都很贴切,但又都不贴切。
他再一次确定了他的哥哥是个喜怒无常又不可捉摸的人。
好吧,不是人,亚度没在这方面隐瞒过他。
“我知道你不吃饭,”布鲁斯在亚度尼斯的沉默中认真地说,“但我是需要食物的,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类,饿肚子就会死。”
亚度尼斯心想你是在逗我吗?就算是普普通通的人类,饿上一顿也不会死,这点常识他不缺。
但布鲁斯看上去不像是只打算在他这里住一晚上。
普普通通的人类要是饿七天还是会死的。
“你死了我可以把你复活。”亚度尼斯说,“四舍五入就等于没有死过。”
布鲁斯抗议:“我会记得在哥哥家做客但是被哥哥饿到死的感觉!”
亚度尼斯很认真地说:“听起来其实挺可爱的对不对?”
这句话实在是太猝不及防了,布鲁斯懵了两三秒才捋通顺亚度尼斯的逻辑:“你觉得饿死我很可爱?”
亚度尼斯说:“嗯。你的尸体很可爱。”
这话太可怕了,最可怕的是布鲁斯知道亚度尼斯是在说真的,他是真诚地认为饿死布鲁斯这件事很可爱。
布鲁斯觉得后背发毛。
他感到恐惧,可这种恐惧丝毫不影响他对亚度尼斯的喜爱,就像刚刚挨过哥哥一顿打的小孩子,疼是一回事,但他心里知道哥哥是宠爱他的。
就是……就是真的,把人饿死再把人复活……也太……
一般的正常人类也很难理解这种宠爱。
“我要吃晚餐。”布鲁斯有点愤怒,“你不能连晚餐都不给我。”
小孩子实在是太麻烦了,亚度尼斯想。
他宽容地叹了口气:“好吧,晚餐。你想吃什么?我给你点外卖。”
“你家里就什么吃的都没有吗?”
“没有你能吃的。”亚度尼斯说,“或者你想尝尝猎犬和修格斯吗?”
布鲁斯清晰地感觉到这个房子震动了一下,一种古怪的声音响起来,有点像是雏鸟在啾啾叫,只不过更尖锐、更洪亮。
他飞快地否决了亚度尼斯的提议:“请给我人类的食物谢谢。你的房子就留着你自己吃吧。”
亚度尼斯说:“我可以打电话叫伊薇送点吃的来。”
“她会死皮赖脸留下来蹭晚餐的。”
“伊薇会很乖。”亚度尼斯说,“她不会的。”
布鲁斯敏感地意识到了什么:“你把她怎么了?”
亚度尼斯没理他,从衣兜里掏出手机给伊薇发消息,布鲁斯赶紧打断了亚度尼斯的动作:“好吧我说实话,爸妈知道你在纽约,想知道你什么时候回家看看——”
“回去相亲?”亚度尼斯问。
“你的情况比我更特殊,他们应该不会让你相亲。”布鲁斯说,“但也说不定,我还有个秘密身份呢,他们不照样希望我赶紧结婚生子安定下来。”
亚度尼斯对这段充满了家常气息的对话有点消化不良,他沉默了一会儿,最终决定依照本心:“我不觉得有什么见他们的必要。你知道,这对他们没好处。”
布鲁斯说:“我也这么认为,所以我只是告诉你有这么回事。我们晚餐到底吃什么?”
亚度尼斯说:“我不挑剔,随你吧。”
史蒂夫问巴基:“你想吃什么?”
他们两个当然都会做饭,但这会儿谁也打不起精神去厨房虐待那些食材。巴基还有气无力的,史蒂夫的心里也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把亚度尼斯留下的那辆车里里外外都清洗干净之后,他们都做了一番心理建设才能若无其事地和对方说话。
也是因为时间过去的太久了。
想当初他们在军队里受训的时候,每天都有人昂首阔步地自己走着进去,再虚弱无力地被人扶着出来。
人人都出过丑就等于没有人出过丑,人人都经历过就等于没有人经历过,那时候别说尴尬了,一群人洗过澡换了衣服才从训练室里出来,就这么往休息室里一坐,边和旁边上一个接受训练到现在都还没缓过神来的人谈笑风生,边等着看下一个进训练室的人是谁,大家和和乐乐气氛友好,除了清洗他们换下来的衣服的辛苦了点,谁也不把训练当回事。
大家都只是表面上不当回事,谁都知道,但装着装着也就习惯了,好像也就真的不当回事了。
没想到时隔半个世纪了,巴基居然还要经历这么一遭。
而且是只有巴基一个人需要。
这就很尴尬了。
训练结束以后过来处理后续事项的人还是史蒂夫——简直就是尴尬的立方倍!
史蒂夫能理解巴基的心情,但在激烈运动之后及时补充水分和养分也是必须的事情。
他还是硬着头皮率先提议出门了。
巴基说:“随便点些披萨吧。”
他的表情很疲惫,精神状态却显而易见地改善了很多,阴郁的表情也淡化了,甚至在看到史蒂夫担忧的眼神时还朝着史蒂夫微笑了一下。
这个微笑有点不太自然。
可这种不太自然和之前那些年的不太自然,不是同一种不太自然。
好像最开始的那个巴基回来了,轻松,幽默,带点儿讨人喜欢的浪^荡劲头……他已经有多少年没见过巴基这样的笑容了?
史蒂夫眼眶发热。
他借着低头看手机的动作掩饰住了。
“其实修格斯的味道不错。”亚度尼斯说。
“我不吃那玩意儿。”布鲁斯说。
亚度尼斯翻了翻菜单就把它倒扣在了桌面上,将餐前酒一饮而尽。侍应生紧张而又痴迷地看着他,不假思索地为他重新满上了酒杯。亚度尼斯又一口气喝光了酒,而后将空酒杯放到一边,示意对方把酒瓶给他。
他一口气将剩下的酒全都倒进口中,而后吮着下唇问侍应生:“有黑面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