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他暗暗责怪自己,居然能把墙上的小灯看成小眼睛?
那些小灯的造型和眼睛没半点儿相似的地方,就算艾伦想用他眼花了来安慰自己,也根本做不到说服自己接受这件事。
他觉得他刚才的反应只能用神经过敏来形容,说真的,如果这件事发生在别人身上,是另一个人在他的面前,歇斯底里地尖叫着告诉艾伦说墙上的灯全都是眼睛而且那些眼睛都在盯着他,那么艾伦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远离对方。
或许他还会礼貌性地拨打一下报警电话,通知警方说他发现了一个显然精神不太正常的人在没有监护人陪伴的情况下独自出现在公开场合。
艾伦几乎有些羞愧了。
他怎么能用那么恶毒的想法揣测亚度尼斯呢?
从刚开始在电梯里遇到的时候开始,一直到他看到亚度尼斯的油画藏品,他始终都把亚度尼斯看作一个不怀好意的怪人,也丝毫不避讳将自己的态度表现出来。
而在再三从他这里受到白眼和冷遇之后,亚度尼斯是怎么对待他的?
从头到尾,这个年轻人都是那么温和亲切,不仅在他快要脱口一些事后回想起来一定会悔得肠子都青了的话前迅速转移话题,还在他突然间像是精神失常了一样大叫大嚷的时候善解人意地安慰他,帮他解围。
艾伦坐在沙发椅上,越是想,越是觉得自己之前做得不对。
太不对了,太粗鲁无礼了。
而且他也觉得他刚才把墙面上的小灯看成了眼睛这种事实在是——荒谬!莫名其妙!
也许,艾伦看着正坐在他对面的,只给了他一个侧脸的亚度尼斯,心里忽然冒出了这样的念头:也许——我真的有点心理问题?
仔细想想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
自从他从大都会出差回纽约,他的工作状态一直都不怎么样。
他总是觉得自己身上有哪里不太对头,可具体是哪里不对头,艾伦就不知道了。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艾伦以前也不是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
人的身体其实是很敏感的,举个例子,就算是很普通的感冒发烧,在病症具体地体现出来之前,这个人的身体都会向大脑报警,身体的主人能够从一些微妙的小事上感觉到不适。
比如喉咙发干发痒,渴水,又或者一向强健的人忽然变得很容易疲惫……艾伦以为自己是要感冒了,吃了点维生素片,增加了休息的时间,可一连好几周的时间过去了,这种不对头的存在感愈发强烈。
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然而他又怎么都找不到这种变化的根源。
只是做任何事情都心不在焉的。
日常活动的时候精力也不够充沛,有气无力,呵欠连天。
他的睡眠质量变差了很多,不是失眠,而是夜间多梦,然而一觉醒来之后,艾伦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做了个什么梦,只是朦朦胧胧地记得自己做了一个或者换很多个梦。
越是回想,艾伦就越是确定自己可能真的有了点心理问题。
毕竟心理问题繁华都市的标配。
这么想着,艾伦的态度就变得积极起来,亚度尼斯还没回话,艾伦就主动又说:“我知道我最近这段时间出了点问题。”
“这段时间出了点问题。”亚度尼斯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对此不置可否,只是说,“这是个很好的开始。”
艾伦开始说:“我的工作压力很大。”
“可以想象这点。”亚度尼斯微微点头,“不过再怎么说,你的压力也比不上那些底层的职工吧。”
这都是亚度尼斯猜的。
他对财富、权力等等需要在人类社会中才能体现出价值和存在感的东西没有太强的概念,虽然知道它们很重要,但对他来说无论是财富还是权力都唾手可。
对由财富、权力而衍生出来的其他东西,比如工作压力,亚度尼斯就更没有概念了。
“很多人都会有这样的误解。”艾伦苦笑了一下,“但是压力这个东西,不是你赚得多就会少。底层的职工需要担心的是他们的房租,生活费,孩子的教育基金,还有他们的退休金和养老金,我也要担心这些,而且支出不是一个量级,但他们担心几万块的时候,我要担心几十万几百万,而且我的工作风险更大。”
亚度尼斯微微点头。
他其实完全没有概念,但这时候点头就好了。
果然,在得到他的回应后,艾伦紧接着就解释道:“我需要处理的合同意味着千万上亿的利润,这些合同的责任在我身上,如果我失败或者犯错超过一个限度就得辞职滚蛋,严重的话会背上一大笔赔偿金,最严重的时候还会有牢狱之灾。普通职工的工作可没有这种风险。”
“我明白了。”亚度尼斯继续点头,他摊开笔记本在上面勾画了几笔,“你的压力其实是普通职工更大。这对你最近的生活有影响吗?”
多年后又重新进入人类社会,他选择了心理医生作为自己的职业,最大的理由之一就是因为他能借着这个职业触碰另一个人的心灵——特指使用人类会使用那种方式。
人类之间的交流多么奇妙。
亚度尼斯有一套属于自己的种族的语言。
他用属于他自己的种族的方式和同族进行交流,并不是依靠喉舌和胸腔的震动发出声音,不仅仅是,因为他们的交流方式在特定的情况下能够被人类捕捉,并被误解为一种固定的发音。
可那些声音更像是交流的附属产物,就像木柴烧尽已经留下灰烬,人类试图依靠那些灰烬的形状破译他们的语言。
这当然是不可能做到的。
人类只能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中认识到他们的语言排列毫无规律可言。
他们的语言当然有规律,只不过人类找错了他们之间的交流的表现形式。一阵闪光、一颗星辰坠落、一个猛然消失或者突兀出现的黑洞、从天而降的洪水,这些都是他们的语言。
当然,他们有着更为精简和直白,并且绝对不会在传播过程中有所损耗的语言。
他们用意识进行交流。
每一次交流,交流双方向对方传输过去的想法都携带着大量的信息:这段话背后所包含的一切文化背景和一切科技背景,交流者本身对于这些文化背景和科技背景的理解,交流者说这句话时他自身所使用的思维方式和逻辑。
简单来说,当他们交流的时候,他们可能只告诉对方一个词,love,而对方在接收到信息后不会将love理解为“爱”,而是直接理解了“love”在其自身文化环境中的一切含义,并且精准地理解了说话的人究竟想要表达哪种意思。
不要小瞧一个“love”中所蕴含的信息量。
love是一个名字,也是一个动词,在释义上为简单的“爱”,但在文化上,这个词包含了大量的潜台词:一种智慧,一种美德,一种仁慈,一种权力,一种理性,一种忠诚,一种状态……而每一个潜台词的背后,同样也包含了要完全理解这个词汇所需要的信息量。
所以说得再简单一点——他们之间的交流通常只会向对方的意识传播一两个词汇,而这一两个词汇里有着无比庞大的质量,能轻易塞爆一个人类的大脑。
这种交流方式的完美是毋庸置疑的,没有误解,没有损耗,最美妙的是即使是第一次交流,他们也能完美地理解对方的习惯性用语。
比如人类之间有些人说“操^你”其实是“你好”的意思,但另一些人却会觉得“操^你”是句骂人的脏话。
不经过很长时间的相处,没有足有的宽容和理解,这两种人得花上很长时间才能大略习惯对方的表达方式。
亚度尼斯没怎么和同族交流过。
……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那些同族对他的态度太奇怪了。
……怎么说呢……反正他每次试着和对方友好地交流一下的时候,对方要么就是拔腿就跑,要么就是迫不及待地凑过来和他调情……
同族们的眷族和仆从差不多也都是这两种反应。
唯一一个反应不太一样的是尤格,他没有主动去找尤格,是尤格自己主动找上来的。
对方找上门来的目的竟然是鼓励他多搞一点同族。
亚度尼斯:“……”
你认真的?
认真的。
那搞你行吗?
……妈的。还真行。
艾伦说话有点词不达意,还絮絮叨叨的,经常一句话讲完忽然切换到了另一件事,讲完这件事之后才想起来刚才讲的事没讲清楚,赶紧又重复一遍刚才讲过的上一件事,然后才接着继续往后讲。
就算亚度尼斯很享受和人对话,艾伦的语言能力也实在是让这种享受大打折扣。
和伊薇交流时他就很愉快,尽管脑子不太聪明,还有点迟钝,然而伊薇是个讲故事的好手,清楚自己该在特定的情节用哪种语气讲话,做出什么样的表情,并且她很能拿捏好戏剧性和现实性的平衡。
她的思想和行为模式让亚度尼斯学到了很多,还有她说话的语气和表情,同样也具有相当的参考价值。
和同族进行交流时实在太简单便捷了,最重要的是,这种交流方式才符合他的本能,离开人类社会的时间一久,亚度尼斯就不太能像个正常人一样和其他人交流了。
伊薇过来的时候,他还只能勉强露出一个真实的微笑呢。
但现在他掌握的更多。当艾伦频频看他,亚度尼斯调整了一下自己坐姿,给了艾伦一个认真倾听的表情。
艾伦呼吸一错。
他的脸飞快地涨红了,躲躲闪闪地避开了亚度尼斯的眼神,又是尴尬又是紧张,一幅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的样子。
亚度尼斯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想等艾伦恢复正常,可这情况愈演愈烈,艾伦逐渐显出如坐针毡的不安来,双眼乱晃,左躲右闪,吭吭哧哧的说不出话。
“艾伦?”亚度尼斯低而和缓地询问道,“你感觉还好吗?”
“我只是,我只是,”艾伦磕磕绊绊地说,“我能理解你可能有些习惯上的——”他憋了好久,“——习惯上的不介意——和人来这一套,但我、我不太能接受——”
他瞟了亚度尼斯一眼,亚度尼斯还在用奇异的眼神凝视他,唇边带着些微的恬静笑意。
艾伦犹如落水鸟般狼狈地别开了头。
第41章 第二种羞耻(8)
要说亚度尼斯对艾伦的这种反应摸不着头脑——就算他已经远离人类社会许多年,也显得太假模假样了。
几乎立刻,亚度尼斯就意识到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只是对造成艾伦这种反应的原因不太清楚,毕竟他自认为没有做出任何具有暗示性的动作,也没有刻意做任何事引诱艾伦。
不过对他来说,明明他什么都没做,对方却反应极大的事情,既不是第一次发生,想来也不太可能是最后一次。
亚度尼斯曾经试着研究过这种事发生的原理,然后不得不承认,就算他曾经是一个人类,要想用他现在的思维能力去研究人类的反应……也实在是太难为他了。
他可以做到极其近似于人类,但没办法做到完全和人类一致。
他生活在人群中,就像一个精神变态者一样,要想不暴露自己的异常,就必须不断进行模仿,不断更新自己的伪装。
但他并不会感到挫败,每当他意识到某些和人类有关的事情令他感到难以理解,他都会感到由衷的愉快,这意味着他又有能了解新的东西,关于人类,更关于他自己。
所以当艾伦躲闪着他的视线不肯和他对视的时候,亚度尼斯维持着微笑,低声呼唤:“艾伦。”
这声音和他平时说话的语气并无不同之处。
很少有人发现亚度尼斯说话的时候很少有语气和重音的变化,但他们总能奇异地理解到亚度尼斯真正想表达的意思,比如现在,即使内心正拼命阻拦自己,艾伦依然抬起头,重新看向了亚度尼斯。
这样的一张脸。
……这样的,含情的,暧^昧的笑意。
被人发自内心地喜爱当然是件美妙的事情,然而亚度尼斯隐约含着仰慕的神情却只让艾伦感到一股瘆人的恐惧。
有些人对你的喜爱就像夏天吹来的一阵凉风,你只要微笑着享受就好了,但有些人的喜爱却更像一柄铁齿,要不急不缓地从你身上刮干净每根血肉才肯罢休。
而亚度尼斯的喜爱要用什么去回报呢?
在这狭小又不够明亮的空间中,空气都为此而凝滞了。
艾伦甚至在此刻冒出了一个疯狂的念头:无论亚度尼斯向他要求什么他都会答应的。
就算亚度尼斯希望他在大庭广众下跪在地上哭着祈求对方折磨他,就算亚度尼斯希望他抛弃他的妻子,甚至就算亚度尼斯希望他狠心扔下他那对可爱的双胞胎儿子——
有一丝犹豫在艾伦心中一闪而过。
下一秒,艾伦就发自内心地为自己刚才所产生的犹豫自责起来。
他会为亚度尼斯做任何事情,什么都好,什么都行。他本来就应该像这样满足亚度尼斯,人人都应当满足亚度尼斯,这是最天经地义的事情。
事实证明心理医生真不是好干的活。
伊薇这种总是闪烁其词,不肯告诉医生心里的真实想法,对治疗过程也没有半点积极性的患者都算是优质患者了。
毕竟她起码口齿清楚,在叙述的时候逻辑也足够清晰,而且就算对治疗过程本身毫无益处,但和伊薇的对话还颇有趣味,她偶尔耍的小聪明也算得上可爱。
在这方面她的职业肯定是有加成功效的,可亚度尼斯怎么也没想到,艾伦在这方面竟然弱成这幅模样。
亚度尼斯决定由自己来掌控这段对话的节奏了。
“艾伦,”他微笑着说,“我们已经说了太多和你的工作有关的话题了,为什么不和我谈谈你的家庭呢?”
“我的家庭?我的家庭……没什么出奇的。我已婚,和莉娜在一起很多年了,她是我高中时就在一起的女朋友,我大学毕业之后我们就结了婚,”艾伦无意识地转动着无名指上的戒指,“我们有两个孩子,都是男孩。双胞胎。医生告诉我们的时候,我和莉娜都很惊讶,因为我们是说好了只要一个孩子的,两个孩子也不是不好,但我们都觉得……我和莉娜都很难抽出足够的时间去陪伴一个孩子,更别说是两个了。”
“怀特夫人的工作也很忙?”亚度尼斯说。
“说不上忙。莉娜是个家教,提供私人的法语辅导。”艾伦解释道,“你也知道,老师这份工作不仅仅是要教育学生知识,一定程度上还需要关注学生的心理健康和其他方面。莉娜是个很负责任的人,她总是花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在她的学生身上。”
他这段话说得非常流畅。
根据他在前面那段对话里的表现来看,这段话要么就是他提前打过腹稿,要么就是他已经讲过很多次了。
亚度尼斯微笑着继续问:“既然是这样,你们最后是怎么解决这件事的?”
“我们……”艾伦结巴了一下,“我想我们……没有解决这件事。”
亚度尼斯惊讶地挑眉:“嗯?”
“这件事没有解决。”艾伦叹了口气,尽管他还有些神态恍惚,但颓然的神色是很明显的,“我们只是把这件事一直往后拖,一年拖过一年。我和莉娜都不愿意让自己的事业做出牺牲,所以我们最开始的解决方式是雇了两个保姆来照顾孩子。”
“一直都是保姆?”亚度尼斯有点感兴趣。
“在他们还没有开始上学的时候,是的。等他们开始上学,我和莉娜又额外为他们请了全科家教,”艾伦说,“因为莉娜自己本身就是私教,她挑中的人选都非常合适,耐心,负责,体贴。”
“但永远没办法替代父母的地位。”这点常识亚度尼斯还是有的。
“我和莉娜都尽可能地抽时间陪伴孩子们了,”艾伦急忙解释,“不管有多忙,我和莉娜都确保自己一年时间里有一半时间会待在家里,至少。每年年假我都带着他们出国旅行,近几年我的职位已经很高了,也没有太大的上升余地,所以我——我尽量花了更多时间在家庭上。”
艾伦不能说他是最负责的那种父亲,他也不敢说他是最称职的丈夫,可无论如何,他知道他已经尽可能做到了最好。
孩子们对父母并无怨言,这让艾伦和莉娜都觉得非常欣慰。
“听起来,”亚度尼斯说,“你和你的妻子很少有时间在一起。”
“我们相处的时间不是很长。”艾伦同意了,“工作原因,我总是在出差——我的工作内容是在大笔订单的签订前做最后的质检和技术确认,经常需要满世界飞,至于莉娜,她通常都住在雇主提供的住所里。需要她教导的学生就在距离我们很近的地方不是个常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