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找了个位置坐下来,等待着福尔摩斯开启一场不会被华生记录下来的华丽推理。
不免为福尔摩斯的明察秋毫惊叹,而华生滔滔不绝的夸赞之词更是令福尔摩斯面色绯红,得意又羞赧。要是福尔摩斯有条尾巴,康斯坦丁寻思道,恐怕已经对着华生甩成风扇了。
他感到自己依旧是这两人组外那个未被接纳的成员。
他老有这种感觉,不过对于福尔摩斯和华生,他觉得可以忍受。他毕竟是个电灯泡,并且肉眼可见地没有插足这两人的余地。
你得知道,这一选项在他心里的诱惑力从未减损。反正亚度尼斯也不在乎。他敢说那混球自己也不是没打过类似的主意:搅乱福尔摩斯的脑子,那对混球来说绝对是“快乐的事”。
他只是仍不能确定为什么混球会选择放他们一马。
总不可能是看他们是真爱,不忍心拆散吧?
……突然之间,康斯坦丁发现这个想法很有道理。
“你还真是会过河拆桥。”洛基说。
他端坐在高大的独椅上冷笑,因为被一团金色的浮雕、炫丽的宝石和泛着细腻光泽的柔软丝绒包围,显得身躯格外娇小。任是再丑陋的东西,只要尺寸足够小,看上去就有几分可爱了,更别提洛基本就相貌优越,因此,他这话尽管气势十足,无论表情还是语调都充满嘲讽的意味,却依然只能令听者感到可爱和好笑。
雅各不动声色地撇过头,将面孔藏在亚度尼斯的身后,掩饰自己的笑容。
不算长的相处时间已经让他充分理解了洛基的小心眼儿和报复欲。
想想看吧,一个活了上千年并且毫无疑问还能再活上千年的神,竟然牢牢记得每一个曾经对他出言不逊的人类,而且一定会用魔法戏耍对方一番——这合理吗?啊?
大哥,你的年龄是人家的数百倍有余!这么漫长的生命,还不够你的心智水平发育吗?七岁小孩儿都没你会记仇!
雅各对洛基的行径那是敢怒不敢言,虽然他其实也没多怒。他还是很有自觉性的,心知他这会儿的阵营已经变了,从灰色的特工变成了绝对黑色的邪神走狗,既然是走狗,那肯定就不能再向着人类……
“对人类好一点。”亚度尼斯冷不丁说,“我一向是很向着人类的。别想太多,就像你过去做的那份工作一样,分内的事情做好就够了。”
雅各讷讷低头。我的天啊,他想,主人是随时随地监控我们的想法吗?奴隶制都没你这么离谱——停,别想了。想点别的。伊芙琳。伊芙琳伊芙琳伊芙琳……
“是你太吵了。”亚度尼斯闷闷不乐地说,“你真的好吵。大部分人类的思维活动没有这么多的,知道吗,他们大部分时候都处于一种出神的状态,我也能听到那些游散的想法,但基本上可以无视。你的想法又响亮,又清晰,没有任何内容可言,全是吐槽——你和韦德一个德行。”
“谁?”雅各下意识问。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但出自亚度尼斯之口就能说明这位“韦德”不会是小角色。
“一个绝望的老朋友。在另一条时间线我们有过一段美好的时光。”亚度尼斯冷淡地说,“但他甩掉我去和相爱相杀的死敌和死缠烂打来的好基友3P了,还对我说了一通‘和我在一起只会让他更糟’的鬼话。”
一直冷眼旁观他们聊天的洛基笑了。
“多迷人的故事!”他假惺惺地说,“叫你耿耿于怀这么多年,那一定是个能人。总有一天我会去认识认识他。噢,心碎的人,需要我借你一个肩旁靠靠吗?请别说好。”
“事情结束之后我会通知你哥哥来接你。”
洛基瞬间破防,疾言厉色道:“不!绝不!想都别想!”
“有你这么任性的弟弟真是一件辛苦又幸福的事。”亚度尼斯说着,顿了一下,微微叹气,“说起麻烦的、爱惹事的弟弟,我自己也有一个呢。这次大事件还得想办法缠住他。”
这会儿他就有点后悔把小丑藏在衣柜里面不放出来了。
小丑!多么适合用来缠住布鲁斯心神啊,任是外面天翻地覆,不管是外星舰队组团入侵,还是异界怪物探入触须,哪怕有一颗核弹就要在头顶上爆炸了,哪怕还剩三分钟地球就会毁灭,都不如小丑出逃阿卡姆更牵动布鲁斯的心神。
有个时间线里亚度尼斯曾经试着为他们牵线搭桥……这么说吧,后果相当严重。
在所有的发展中,那是唯一一次,布鲁斯真心实意地、钻心刻骨地恨他。
“可怜的家伙。”洛基冷漠地说,“哥哥都烂透了。他竟然也有一个,我为他的不幸感到遗憾。”
亚度尼斯本来都在往外走了,听到这话,他停在原地。
“哦老天。哦老天。这不会有好结果的。”雅各浑身打战。
他拼命张望四周,试图从一片虚空中寻找到一扇门,或者任何一个出口。一切能让他远离即将发生的——争吵、争端,战争,亦或者折磨、凌虐,任何事。只要能让他远离,哪怕出现在面前的是通往地狱的入口,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跳进去。
但用来关住一个神的地方,怎么可能会留下破绽?
雅各什么都没找到。
这叫他情不自禁地想起来他的童年,那个逼仄的房间,连窗户都没有,只有一盏死白的灯悬挂在正上方。长久住在这个小笼子里的孩子会拼命争夺任何一个逃离的机会,为此他们不惜对同伴栽赃陷害、痛下杀手。可雅各不一样,雅各不介意一直待在里面——有什么区别呢?小笼子外面也不过是个更大的笼子,太阳的光线也总是过于刺眼了些,甚至不如白炽灯来得合适。
他的冷淡和镇定被视为一种天赋,反倒是得了上层的青眼。
他们说这孩子很适合作为情报人员,是的,他很冷静,必要的时候可以很冷血,但又奇妙地保留了普通人特有的天真,这在特工中是个稀缺的品质,你得知道最好的伪装里总有至少一半的真实,这孩子,他可以做到的,他有这种天赋,他生来就有这种秉性。
雅各不觉得自己有任何天赋和秉性。
他只是太害怕了,童年时相比起大笼子更害怕小笼子,长大后又相比起小笼子更害怕大笼子。最终他迫不得已地认识到他自己本身就是个笼子,生命本身就是一个笼子……诞生,那无疑是最大的恐怖和悲剧。
洛基也有自己的笼子。亚——主人是唯一没有笼子的,但他自愿为自己建造了一个,自欺欺人地钻进去,倒像笼子是个什么好东西似的。
这念头刚起雅各就感觉自己被扯了一下。
“很好,只剩下我和你。我期待着你说出什么理论呢,‘老大哥’。”洛基说,“永远自以为正确,对不对?永远只能在你们的规则里行事和玩耍。公正!睿智!广受崇敬!那就是你们的外衣,对不对?你,你们这些人,只会导致一切都走入绝境。”
“首先,你说的不是我,我从未认为我正确和公正;其次,你谈论的实质上是力量的对比,而非其他任何你试图暗示的东西;最后,洛基。”
亚度尼斯慢慢走到他面前,站定。
“你对别人的领导很不满意——合理的。每个人都可以反对领导者,这多少算是一种天然的权力。那么,你的行动是什么呢?你率领起义了吗?至少尝试一下?你有过任何领导的经验吗?做出了什么成绩?有多少人愿意跟随你,视你为头领?有多少人愿意为你的理想抛洒热血?或者说,你真的有一个足以替代现在这位领导者理念的‘理想’吗?还是说你的所有行动都不过是出于无聊的破坏欲,出于童年不得满足的愤懑,为此你可以无视任何悲剧与牺牲,自愿抛掷所有,只求看到亲人悲痛的表情?”
在这方空间里只有寂静。有一些花草和桌椅,有书籍和武器,无论如何都是个舒适的牢房,但无论如何,仍旧是牢房:这里一片死寂。
洛基呆呆地看着他。他忽然显得那么年少和虚弱,惶然地战栗着,不知如何是好。
“你很不幸,那完全是你咎由自取。”亚度尼斯淡淡地说,“倘若你真心认为他们对你毫无关心,只是装模作样,折磨他们的意义何在?倘若你真像自己所说的那样渴望地位与权威,难道不是更应该争取民众的爱戴?你放任恶念滋长,用五花八门的恶作剧抹黑你的家庭。你从来不知晓什么是付出和责任,而每当父母和兄长匆忙赶到,为你收拾残局,你若有若无地流露出一点悔意和成长的迹象之后,又总有别的事叫你重新跌落原点。”
“你什么也不知道。”洛基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我什么都知道。”亚度尼斯说,“我吃掉你的时候就彻底地理解了你。你,和托尔,那份无法摆脱亦无法切断的纠葛。沉默威严的父亲,绝对的权威,他迟早会死,不足为惧。母亲。”
他沉默了一会儿。
“你总叫妈妈伤心。”他说。
洛基尖利地咆哮起来:“闭嘴!闭嘴!”他咬牙切齿,温度骤降,花草覆上寒霜,泪水从他的面颊上滑落,留下晶亮的痕迹,他仍不停下,嘶声尖叫:“闭嘴!闭嘴!”
亚度尼斯闭着嘴。
洛基剧烈地喘息着,胸膛急剧起伏。那声嘶力竭的咆哮令他精疲力尽,面孔痉挛,无论从任何角度看他都更像是个人类——除了生命的历程无比漫长外,这些神,这些恶魔和鬼怪,他们到底和人类有什么区别?
彼此之间的敌视和恶意在亚度尼斯看来是没有缘由的。莫名其妙,甚至正如人类之间不同国家、不同地区、不同种族、不同民族之间的隔阂。仿佛他们只是想找一个借口去欺压和掠夺,但是,吃与被吃,那岂非万物的本质?
何必矫饰。
“就是这样让你们捉摸不透。”亚度尼斯对他说,“就是捉摸不透才如此迷人。”
洛基冰冷地盯着他,双目中凝结着仇恨的火花。“你会付出代价。”他细声说道,“亚度尼斯。我会让你付出代价。”
“噢。”亚度尼斯微笑了,“我就期待这个呢。”他说得真心实意,甚至兴高采烈。
洛基在暴怒和仇恨中抽搐起来。
伊芙琳站在他面前,面露好奇:“你怎么死了,雅各?”
雅各:“……”
大约是惹到主人了吧。
伊芙琳认真地听完了雅各这段时间里的工作。
雅各知道伊芙琳一定会问出一些超乎预料的东西,她一向如此,关注点与众不同。他还是没想到伊芙琳会这么说:
“你这样说也太过分了,雅各。为什么要说那是假的呢?不要这样做。我们确实不再是凡人,可我们也并没有被授予更多的能力呀。我们的角度不够高,不能评判‘真假’。”
“你就是向着他!”雅各愤愤地说。
伊芙琳吹了一下额发。
雅各没等她说话就已经服软了:“好吧,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承认你是对的。”
“我本来就是对的!”
“……我觉得我们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纠缠下去,”雅各委婉地说,“我是说,就顺着你的逻辑来,我们没资格评判‘真假’,那我不能说笼子是假的,你也不能说笼子是真的,对吧?毕竟亚——我们伟大的主人并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
“他不能回答我们。”
“什么意思?”
“我们是眷属,最容易受到他的影响。他对我们说的话真的会在我们身上变成现实。”伊芙琳轻盈地说,“我们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他……虽然完全不是一个量级。”
她打了个比方:“我们是一滴水。”
“他是海。”
“不,他是宇宙。”伊芙琳说,“但是宇宙不需要一个人类的实体,宇宙也不需要情感,不需要行为的逻辑。你是不是用这点戳痛他了?”
没有感情的冷血打工人,雅各,忽然在伊芙琳宁静的蔚蓝色眼瞳中感到些许的心虚,这没道理啊,他想,亚度尼斯也只是另一个恶毒老板,我们操心他的事情算什么?奴隶有什么资格去同情奴隶主?
“雅各。”伊芙琳笑了,“这种话在心里想一想,用来自嘲挺好的,可别当真哦。”
“……?”
“我们不是奴隶。他也不是奴隶主。宇宙虽然伟大,我们虽然渺小,可是,那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伊芙琳骄傲地说,“我们和主人当然是不平等的,可我们和主人同样也是平等的;我们有很大的区别,我们也没有任何区别!”
“呃。”雅各费解地说,“我想你自己也知道这些话的逻辑有多矛盾……”
“文学的美妙就在于此啊,不妨碍你领会我的意思不是吗?所有的故事都会在现实里找到对应,无一例外。真好,不是吗,雅各!”伊芙琳灿烂地笑着,“我想到了新的故事!”
雅各有些害怕。他结结巴巴地问:“是个、是个什么故事?”
“嗯……冒险故事,但是,主角在出发后不久就忘记了应该去击败的大魔王,或者诸如此类的,二元对立、毫无道理的坏人,反正就是有意无意地忘掉了这个目标,转而去做别的事情了。可能是看到河边有几块石头,于是停下来堆石塔。可能是对一个非常普通平凡的人产生好感,于是留在那个地方。总之就是这样的故事吧。”
“你在消耗你的名誉。”雅各警告她,“你在辜负读者对你的期待和爱。各大报纸都会批评你的,评论家会说你江郎才尽,网络上会有辱骂你的留言,以往被你压着抬不了头的作家会跳出来大肆嘲讽,踩着你炒作,你的经纪人会焦头烂额,过往发行的图书销量会暴跌。作家可以五毒俱全,这没关系,怎样都好,但你的作品,这是你赖以生存的根基,他们会为了你的作品接受你其余的一切缺点,也会因为你的作品对你的其他一切优点弃之如敝履。哪怕你后续再写出叫好叫座的作品,这本书也会成为你一生的污点。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雅各!不要再讲这种傻话了!”伊芙琳气哼哼地说,“有人买我的书,喜欢我的故事,那我当然也很开心——但我难道是为了他们写作的吗?我可没把自己当成奴隶!”
不是第一次了,但听到这种完全能用天真到愚蠢来形容的话的时候,雅各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发出了这样的感叹:伊芙琳到底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中长大的啊?
她完全就是个人类群体中的野生动物!
“好吧,只要你自己不介意就好。”雅各习惯性地妥协了,“反正据我所知你从来不回应读者的问题,也从来不出现在新书发布会的现场,你的经纪人都说大部分时候根本联系不上你,尤其是在截稿期快到的时间……”
说到这雅各突然一点都不慌了。对嘛,作者的话,骗人的鬼,她说她想了一个新故事,那没用,说不准过上个十年八年的才会写出来。
“接下来的时间我们还是躲在岛上等事情结束再走吧,”他对伊芙琳说,“外面要出大事了,局长这阵子焦头烂额,好在我这边明面上还有个观察亚度尼斯的任务,事儿混过去了我再回去报道。”
“雅各刚才还好意思说我呢。”
“那怎么能一样,我可是正经卖身给了官僚的……”
他们手牵着手走进小镇,美丽的少年少女朝他们投来情意绵绵的目光,仿佛一株外壳华艳的花苞,朝他们缓慢地打开花瓣。
天空皲裂,裂缝处宛如黑墨焚烧,细雨发出嘈杂的声响,仿佛有万千种浮尘般微小的生命在喁喁私语。
水母般奇异的浮游生物漂浮在天上,海洋倒悬在穹顶,又朝外飘散出丝带般蜿蜒的阶梯;迷路的人类、界外生命、怪物与异族在那没有尽头的阶梯上奔走,只要停下脚步就会倒地身亡。他们的肉躯在死亡的瞬间化为浓雾,而尸骨则停留在原地,用空洞洞的眼眶凝望着后来者。风流涌动,呼啸声如泣如诉,如叹如笑。
另一个世界张开了怀抱。
“你想过去其他世界看看吗?”雅各问。他随手摘下从半空中飘落的一朵花,递给身旁的伊芙琳。
伊芙琳把花插在耳边,说:“我已经去过了。和这个世界没什么两样。我想那真的没什么区别,不管主流是科技还是魔法,人们的行为都是老一套。童话世界倒是很有趣!可你不会喜欢那种地方的,雅各,一个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坏人的世界,你能想象吗?”
“我看不出那样有什么不好。”
“笨!”伊芙琳说,“坏人可以没有,但坏事总会发生啊。没有对象可以推卸责任,没有错误可以改正,没有真正的坏人,那么人人就都是坏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