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人家应对类似的事有经验,都是祖祖辈辈实践得来的。
可对着一只没有受到惊吓的鸡使出来,再好的经验也得折在这里。
李守柱并吴桂花,去田里挖了治受惊的草藤剁碎拌在鸡食里,又去挖蚯蚓虫子回来加餐,好吃好喝的伺候了三五天,谁想三五天过去,下蛋少的症状还是一点没减轻。
吴桂花从前一天多了能捡两到三个鸡蛋,现在就剩下一到两个,简直让她心疼的不能呼吸。
“唉!”她推推李守柱,“再不行,你带过去让老冯瞧瞧?”
芦花村就冯元化一个赤脚医生,他主业农民,兼职医人,没得法子,也兼职兽医。
李守柱绝没有偷人钱后不敢到失主面前晃悠的心虚气短。
关系到自家的鸡,他嘟囔两句,还是捆了几只下蛋鸡,一起拎着去了冯元化家。
农家人没有大白天关门的习惯,李守柱拎着鸡直接就进到了院子里。
冯元化丢钱那事,他也疑心过李守柱,但毕竟没证据,对方又是个泼皮,自己现在腿瘸着,真要闹起来,也闹不过李家。
这会儿见李守柱拎鸡过来,冯元化也面色如常的招呼他。
“来了,这鸡是咋了?”
“嘿,前几天被啥子吓到,这几天不怎么生蛋。”李守柱摸出两个鸡蛋搁在架子上,就当作诊金。
“我看看。”
冯元化挨个把鸡拎在手里查看,却见每只都精神的很,都不像被吓到的模样。
“这不像是吓到了啊。”他又伸手摸摸鸡脯,那里鼓囊囊的,显然食欲也很好。
“可它就是不下蛋啊,每天少一两个呢!”
奇怪了,冯元化找不到症结所在,只能找了治鸡受惊的药粉,让李守柱回去掺在水里给鸡喝。
“我瞧着这鸡没事,你回去再看看。”
“唉唉!”李守柱接过药连声应了。
回去的路上他就犯嘀咕,这鸡都不下蛋了,还说没毛病,这老冯头莫不是知道钱是他拿的,在借机报复吧!
冯元化也嘀咕,李家的鸡确实没毛病,怎么突然就不下蛋了?
再看看晒着的马钱子,两件都是古怪事。
冯元化是芦花村难得的文化人,他没上过学,看书识字都是他爹教的,包括屋子里那些书,也都是爷爷父亲留下的。
他腿脚不好,不能上山采药,夜里清闲,睡不着就拿了本妖妖鬼鬼的志异故事看。
这深山夜半的,看着看着冯元化就多想了。
那包马钱子,如果不是村里人放的,那会不会是...村里的动物放的?
他这些年也救治了不少动物呢!
这个年代迷信本就风行,何况这个不通化的小山村。
冯元化想着鬼鬼神神的,越想越有可能,都说动物成精后有神通,知道他需要马钱子一点不稀奇。
啊呀呀,感觉自己看破了某种非自然事件呢。
怕吓着妻子,他暂时没往外说,也是心里还有点不确定。
冯元化第二日趁妻子出门后,就关了院门,在角落里捏土成香,还恭敬的在灶里拿了个窝头供上。
嘴里念念有词说了长串,无非是些感谢的话。
临近傍晚他再去角落查看,窝头还好端端的扣在碗里。
冯元化的失望裴乔不懂,他在确认过马钱子没有被浪费后,就没再去过冯家。
这两天芦花村天气变化,有经验的农人判断出要落雨,似这时节落了雨少不得连绵两日,山里水汽本来就重,柴火难干,家里囤积木柴不足的人家,趁着落雨前纷纷进山抢柴。
李守柱带着全家出动,李有福也被拉来,虽不指望他干什么体力活,帮着捡捡树枝也能在雨前多囤些柴。
雨天进山实在是个苦人的差事。
裴乔飘在一边冷眼旁观,让个五六岁的孩子跟着进山打柴,这是何等智慧。
他不想帮忙,一旦去捡树枝,就有种给李守柱干活的感觉,捡回去的柴火用来烧水做饭,可热水好饭又进不了李小六嘴里。
但不帮忙,就看着李小六深一脚浅一脚的漫山遍野跑...
看在那被他一竿子敲掉的两颗门牙上,裴乔还是挽起了袖子。
进山砍柴的人有十多个,彼此间离的并不太远,属于喊一嗓子就能听到的距离。
裴乔也需要留意,不能被人瞧见树枝在天上飞。好在秋天树枯枝脆倒也不费力气,他一边留心周遭,一边捡,也能给李小六留出偷懒的时间。
小六还想利用这个空闲数数,被裴乔制止了,这是山里,脚下全不平整,这孩子也不怕自己从山上滚下去。
又一遭,裴乔把捡来的枯枝交给小六,小六就抱着过去放到集中点。
那是处较为平整的空地,几个人打了柴就放到一起,待会集中运回去。
小六走到半路,乱跑着玩的李有福不知从哪钻了出来,他双手各拿了一根树枝,嘴里嗷嗷嗷的就冲了过来,跑到近前他双手挥舞,两条树枝劈头盖脸就朝小六打过去,边打还边喊:
“放下树枝,嗷嗷嗷,放下树枝!”
早在李有福起冲的时候,裴乔就让小六放下树枝快跑。
李小六却在这时候泛起倔,树枝是乔哥哥给的,是他的!
乔哥哥可以打李守柱,他为什么不可以打狗蛋。
小孩子下手没个轻重,小六身上很疼,眼睛却在长长的刘海下直勾勾的瞪着李有福,那种凶狠几乎要透过刘海溢出来。
裴乔从下方推散了李小六怀里的树枝,趁李有福注意力被树枝引开,他加大声音喊李小六赶紧离开。
李小六垂眼听从了。
身后李有福没有再追,他以胜利者的姿态抱起地上的树枝,嘴里大呼小叫的朝吴桂花跑:“妈!妈!你看,我捡了好多树枝!”
另一边,李小六站在树下,他手背上被抽到的地方,这会明显红肿起来,疼痛正在逐渐扩散。
小六却像是察觉不到,他抿着嘴,整个人都灰暗下来,只剩下目光透过厚重的刘海找寻着什么。
“怎么,我不让你动手,生气了?”
“我不能打他吗?”
小六不解,狗蛋打他,他却不能打回去,这让小六很迷茫。
他模模糊糊中有个念头,如果不能打回去,就好像这些日子里的努力都白费了一样。
“你当然可以打回去,谁欺负你就得打回去。”
裴乔也不是个字面意义上的乖孩子,他教李小六:“但不能在这里打,你打李有福一下,他爸爸妈妈会打你十下、二十下,你已经会数数了,你能分辨出那个更多是不是,划算吗?”
当然不划算,李小六咬着嘴唇:“可是,可是...”
他说不出个道理,就是直觉不对。
“所以你不能在这里打他,也不能让他知道你打了他,你需要做到更难一点的事情,小六。”
“更难一点的事是什么?”李小六忽然期待了。
“当然是打了他,还要把自己完全摘出来。”
裴乔给他示范:“看着。”
李小六看不着裴乔,只能疑惑的去盯狗蛋。
李有福被吴桂花狠狠夸了一通后,掌握了诀窍,到处跑着捡树枝多累啊,他只要盯着李小六,等他捡到,抢过来就好了。
这样子打柴,也蛮有趣的!
这样想着,李有福放下树枝后,就又向李小六跑去。
李小六深呼吸,攥紧拳头,但还不等他咬牙,正在奔跑中的李有福就在吴桂花的眼皮底下,来了个平地摔。
噗通一声,李有福整个向前扑倒,他衣服穿的厚实,也没怎么摔疼,但猝不及防的惊吓,让他啊的就哭起来,坐在地上扑腾着不起来。
吴桂花连忙去哄,把他拉起来拍打着身上的泥土:“小心点,这山上石头树枝多,摔一下多疼啊!”
吴桂花嗓门大,大到李小六也能听到她在说什么。
狗蛋是不小心摔倒的?
离着有些距离,李小六看不真切,但很快李有福就擦了眼泪重新朝他跑过来,然后,他就第二次平地摔了。
李小六反应过来,他身上的灰暗驱散了些。
李有福第二次站起来的时候委屈死了,对着摔倒的地方就是一顿输出,狠命的踢踹着那地。
裴乔瞅准时机,放了块石头在他的落脚点,噗通一声,吴桂花眼睁睁看着儿子因为用力过猛摔了个屁股蹲。
“好了好了,妈替你打它,你可别折腾了!”
“那里刚才没有石头的!”李有福迷糊的爬起来,他屁股肉厚,这会儿也觉得疼。
“好好好,你坐一边去,不准再乱跑了。”
吴桂花没理什么石头不石头的,她担心儿子再摔了,就命令他不准乱跑。
李有福才不怕她呢,但一连摔了三下,他也没心情去找李小六了,就自个蹲在吴桂花旁边揪草玩。
李小六已经不知不觉松开了拳头。
“看到了吗?”
“我教训了他,他却没道理找我的麻烦,我还可以让其他人去管住他。”
“可是,他们能看到我...”
难道,难道自己也要变成鬼,然后再去打回来吗?他嘟囔。
裴乔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手掌立刻穿头而过,他收回手斥道:“乱想什么呢!”
“你不能变成鬼,但你可以观察和利用身边的东西。”
李小六若有所思,但因为缺少实践,裴乔的话对他来说始终像是隔着层朦胧的烟雾。
观察。李小六试着撩开刘海,他露出圆眼睛,开始仔细的观察这个世界。
在雨水落下前,李小六住的那间柴房,又被填充了许多枯枝干柴,空间顿时更小了。
李小六蜷缩在屋角的稻草上,想着白天发生的事,想着狗蛋摔了三次却只能哭闹和朝吴桂花发火。
观察。想着想着,他渐渐睡沉了。
裴乔自从先前在深山找到了果子,这几日晚些时候,他总会去转一圈,摘几个回来。
昨天摘的果子还剩了两个,今天降温,裴乔就没让李小六吃太多。
今天就不去了,水果这种东西还是越新鲜越好,反正他飘起来速度很快,现吃现摘也来得及。
再次在床上醒来,裴乔因为调整作息的缘故,头脑昏胀的情况好了许多,他坐起来,手握成拳撑住一侧脸颊,懒懒的闭目养神了一会,再睁开眼时就闲适清醒了。
惯例下楼吃了点东西,两个保安则在一楼临时搭建出的健身房里健身,听到动静,纷纷探头出来招呼。
薛涛还是那副沉稳的模样。
林青则是热情的邀请他一起健身。
裴乔答应了。
然后在林青惊讶的目光下,他走进健身房锻炼了半小时。
运动过后是酣畅淋漓的舒爽,冲了个澡,裴乔精神奕奕的靠在床头看书,漫漫长夜也就这样过去了。
天蒙蒙亮时,困意来袭。
裴乔在看的那页夹了个书签,就安静的睡下了,梦中又是芦花村。
芦花村村口。
裴乔出现在这里时有点惊讶,因为李小六几乎不往这边来,但看李守柱走在前面,之前的猜测就浮上心头。
这是要带小六去镇上换钱吧。
裴乔飘在一边,跟着往小镇而去,沿途他还会飘高记下路线。
小六脚力弱,李守柱带着他也走不快,想尽早到镇上,只能赶早。
他身后竹篓里装着些吃食,腰里则别着把砍刀,芦花村附近没有大型野生动物,带着砍刀只是为了防范万一,实则脚滑掉进山沟比动物带来的危险大多了。
李小六腰上有条草绳,另一端则系在李守柱身上,他是李家目前最大额的财产,万不能有失。
出了芦花村,走在山间数代人踩出来的小道上,小六尽量加快脚步,可李守柱走出不远还是不耐烦,转身抓住李小六背上衣服,把他拎起来,几个大跨步,就走出好几米远。
李小六最多二十来斤,实在是过于瘦了,对于一个常年干惯农活的成年人来说,并不算什么分量。
这一赶路就是几个小时,当前方终于再次见到住家时,裴乔以为小镇到了。
李守柱却带着李小六匆匆而过,并不多看一眼。
这处的房子比芦花村的房子看着好一些,生活该是稍稍富足,而这里实则是临近小镇的一个村落,生活比不得镇上,还是艰苦。
等终于来到镇上时,李小六已经累的不行,他两条小短腿直发抖,站在那都打晃。
李守柱虽然嫌他慢,有时会拎着他赶路,但绝没有体谅心疼的意思,更多时候都是让李小六自己走,他也能缓口气休息休息。
而这次不用谁开口告诉裴乔,他也知道终于到地了。
因为在他前方不远处的土墙上,用白色的涂料,写着大大的一行标语。
“鼓足干劲、力争上游——青田镇人民公社”
叫芦花村的地能有十七个, 青田镇总不能也有十七个。
裴乔深觉曙光在前,现在这样总是睡梦中来去, 着实不方便, 等把小六带在身边,他大约就能结束这场悠长的梦了。
到了镇上,小六身上的草绳被解下, 重又放进了竹篓里,等回去的时候, 还得用。
李守柱紧紧拉着小六的手,带他走街串巷,最后停在一处砖房前。
这里的砖房也不是工整的红砖或是灰砖, 而是用黄土砸制成的土坯垒成的房子。
除了略规整些,一眼看去整个房子还是黄蒙蒙一片,透着过分的贫瘠。
裴乔飘高了一些, 四周都是差不多的土坯平顶房, 偶有一个小两层,就是鹤立鸡群般惹眼,简直通身上下写满了“我是有钱人”。
这个镇子就又和裴乔想象中不同。
经济发展的强弱各地区是有区别,但二十一世纪了,即使是再边陲的小镇, 也不该凑不齐一手可数的二层小楼。
李守柱对此却习以为常,连对着面前的土坯房都能露出艳羡,他攥住李小六,上前轻轻地敲了敲门。
里面的人也正在等他,房门很快被打开, 一个四十多岁的秃顶男人探出头来,他生就懦弱畏缩的模样, 小眼睛里却闪动着精明。
他低头看了李小六一眼,侧身让开:“进来吧。”
“是是,快走!”李守柱粗鲁的一扯李小六。
小六一个踉跄,跌跌撞撞两步才稳住,他眯着眼睛偷看屋里的人,这是他从前不敢做的事,他上次来,只管把头低着,随人摆布,好像只要他不看不听,就不会受到伤害。
裴乔不放心小六离开自己的视线,他也不纠结房子和经济条件的事,飘进屋守着。
屋内原来有两个人,除了秃顶的中年男人,还有个围着薄款围巾、留着板寸头的人,他面目被围巾掩去大半,但透过露在外面的眉眼能看出年岁不大,也就二十多岁。
王帅早已经等的不耐烦了,他早上八九点就过来这个破地方,生怕耽误了表哥的事,却生生等了快三个钟头才等到人。
他不耐烦的站起来,挥开秃顶男人殷勤凑过来的脸。
他王帅虽然在大人物面前不入流,但在这里,他就是脖子梗的最直的那个人。
“就是这小孩?”他吊儿郎当的走过去,却也小心地又核对了一遍。
“对,是他,就是他!”
李守柱把李小六推上前,一把撸开他的头发,把那张小脸完全露了出来。
王帅随意扫了眼,见干瘦干瘦的没啥看头,就撇开脸:“人我带走了,你就搁这等着,别乱跑。”
料这些乡巴佬也不敢骗他,王帅觉得这回真是得了个好差事,除了等的有点无聊外,全不用打打杀杀那么高风险,接送一趟就有大把的票子,堪称肥差。
李守柱被不客气的甩下,心里却一点意见都不敢有,他点头哈腰的把人送走,转身抄起手老实的蹲在屋子里。
“那啥,早上来得急,我还没吃饭呢...”李守柱想讹秃顶男人一顿饭,占个便宜。
秃顶男人早没了开门时老好人的模样,他光听那腔调就知道李守柱打的什么主意。
烂泥上不了墙,秃顶男人心里不屑,嘴上却乐呵呵的道:“好说,别的没有,饭还是管饱的。”
李小六坐过小汽车,可再见了还是陌生。
王帅拉开后座的门,把李小六往里面推搡,呵斥道:“快上去,看什么看!你瞅你脏的那样,拉完你,我还得去洗车!”
“我在呢。”看出李小六的不安,裴乔出声安慰。
小六爬到后座坐好,在车门被砸上的巨响中,听到了让他安心的声音。
可惜有人在,乔哥哥说过有别人在的时候,就不能和他说话。
小六听话的忍住,他手轻轻放在膝盖上,不敢乱动,眼睛落到自己打满补丁的袖口上。
那个人穿的衣服和村里人都不一样唉,小六偷瞄王帅。
他的衣服上都没有补丁,难道那件衣服从来没有破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