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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关山(封藏)


当年赵或要他驻扎越州的目的,是为了稳定越州官署,肃清战后的歪风邪气,数年来,钟嚣一路高升,却从未离开过越州。
如今赵或来了越州,自然也询问他去留的打算。
钟嚣看着银装素裹的天地间,笑了笑道:“当初属下对大公子颇有偏见,也导致柳信一事迟迟不曾告知。这些时日,属下从太师和老师的口中,听闻你们在魏都发生之事,想来也是惭愧,属下无颜见殿下和大公子。”
他朝沈凭看回,续道:“但殿下今日说起‘时危见臣节,世乱识忠良’,令我实在感怀,想起当年为了报恩才应允殿下,可于殿下而言,恩情在属下答应的那一刻,便悉数还清了。我思考许久,如今的我,是为了报效,而并非报恩了。”
两人对视间,皆是可见眼底的释然。
沈凭缓缓道:“真正让你留下的,是百姓,而非殿下。”
钟嚣颔首道:“这些年我和老师游遍越州,亲眼看着越州变好,说起来,我也不舍得离开。”
他转过身子,拍干净衣袍上的风霜,突然向沈凭深深作揖,诚恳道:“钟嚣与大公子不能比肩,当年我因一念之差,不愿坦然相对,令你们错过抓捕前朝余孽的时机,此事有错在我,我深知责罚已无力回天,遂今后将效命你们,以求将功抵过。”
沈凭安静打量他片刻,随后上前一步,双手将他扶起,淡然笑道:“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江州岸边的钟老三已成过去,钟嚣才是将来。”
说罢,他朝着钟嚣回礼,道:“日后惊临的江山,有诸位才算幸事。”
穿过长廊,看见莫笑拿着油纸伞站在屋外。
沈凭知晓屋内还在议事,当行至莫笑跟前时,沈凭拦住他想要敲门的动作,询问两句里头有何人。
莫笑如实交代,沈凭得知方重德因身子不适没来,遂让莫笑留在此地,他则往方重德的厢房而去。
沈凭离开后,莫笑听见后方传来开门声,转头看去行礼道:“殿下,大公子刚去探望太师。”
临行至方重德厢房门前,未等沈凭敲门,就听见屋内传来咳嗽声,还有苏尝玉担心的语气。
随着房门被推开,沈凭快速进屋后反手关门,避免冷风灌了进来。
他循声走进屋内,看见倚在榻上休息的方重德,旋即走快两步,蹲在榻边,担忧问道:“太师,可是旧疾犯了?”
方重德喝完最后一口药,在沈凭的搀扶下慢慢起身。
苏尝玉率先说道:“前几日殿下让他不要议事,结果他半夜在屋内自己操心起来,当时屋内太闷,他开了窗又忘记关上,睡一觉起来染了风寒,你说怪谁呢。”
方重德把毯子盖在身上,无奈笑道:“怪我,怪我,都怪老身年纪大了,受不住风了。”
话落,听见苏尝玉低低哼了声,随后把姜糖取来,走到他们的面前,非常大方,一人分了一颗。
“都吃着,驱寒的。”他虽有些怄气,但还是时时刻刻在意着,“我让管事找护卫守夜了,你这次不准拒绝,到时候我去中州来回几个月,不找个人看着我不放心。”
方重德只好点头,什么都听他的。
见状苏尝玉才开心了些,把暖炉挪到他们脚边,转身把药收拾走,“我去瞧瞧炉子上的药,你们先聊着。”
两人目送着他离开后,沈凭把方重德腿上的毯子掖了掖,将人盖严实起来,叮嘱道:“外头下雪了,我命人做了顶帽子给你,回头记得戴上,保暖着总归是好的。”
方重德心里开心,见到他们绕膝而坐,反倒感叹自己竟能有此晚年。
他低声问道:“画秋去中州的护送,可是定了下来?”
沈凭点了点头说:“太师必定心知肚明。”
方重德嚼着姜糖道:“我要贺家那孩子去,因为没有旁人会如他舍命护送,加之中州也需要他们。”
先前沈凭一直躲避苏尝玉的追问,是以这件事唯有贺宽能去,贺宽不仅要护送苏尝玉,还要刺探中州的军情,没人比他更合适。
且方重德几次暗示赵或,话里话外的意思,也是要贺宽去才能放心。
如此一来,他们只能将此事隐瞒在出发后,让贺宽跟随一段时日再出现,省得被苏尝玉赶回来。
方重德静静端倪着烤火的沈凭,若有所思问道:“你呢?”
沈凭看他,疑惑道:“我?”
方重德笑着说:“你还打算把真正的自己,隐瞒到何年何月呢?”
作者有话说:
时危见臣节,世乱识忠良。——《代出自蓟北门行》南北朝·鲍照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从军行》唐·杨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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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 粮仓
面对方重德的问话, 沈凭垂下眼眸,捏着自己的指尖道:“总没有合适的时机,何况我若是说了, 恐怕惊临将我当作异类, 那时候的我又将如何自处。”
他除了赵惊临, 一无所有了。
方重德见他眉头未能舒展,“为何会这般觉得?”
沈凭道:“我是这个时代的小偷,夺了别人的身份不说, 还借此在朝中为官多年,当初虽小心谨慎, 但还是露出过马脚, 每逢险些露馅之时, 内心总惶惶不安。”
他笑得有些牵强, 低声续道:“太师,我是个盗贼。”
偷了身份。
偷了感情。
他无法想象, 惊临心里那位改过自新的沈凭, 其实是来自现代,是突如其来的怪物。
方重德叹了声道:“可这又能瞒到何时, 难道他就不会心生怀疑吗?”
此事沈凭当然有想过, 但是他仍旧如从前一般。
拿不出证据来质问, 他永远不会承认。
沈凭恳请道:“还请太师继续为我保密此事。”
方重德无奈点头说:“这是你二人之事,老身没有插足的道理, 终究还是你二人厮守一生。”
听见厮守终身,沈凭莫名紧张。
“其实我心中有些害怕。”沈凭捏着指尖的手不自觉间用力, “我既凭空而来, 也怕凭空消失。”
方重德沉思少顷, 脑海里闪过神仙鬼怪, 可眼前的是凡人之躯,断不会这般夸张。
但是沈凭的经历极为罕见,至少以方重德平生所阅,也寻不见合理的解释。
方重德安慰他道:“有情人终成眷属,切莫因此乱了心境,而变得提心吊胆。”
沈凭手中动作一顿,心底虽仍旧提心吊胆,但活在当下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两人的话题扯回中州的事情上,未曾察觉屋外一闪而过的影子。
不日后,苏尝玉离京的时日定下。
此次虽要绕过鸦川口,但为了保险起见,沈凭还是加派了人手,以免被启州驻守的府兵发现。
方重德还在病中,想要送苏尝玉一程被拒绝了。
老者此生饱读诗书,最是不信命运,可如今却有了改变。
在苏尝玉启程当天,方重德在厢房中告别时,给苏尝玉送了个平安符。
当时苏尝玉还笑他古板,嘴上说着老土,实际却由不得别人碰那平安符,将其收得严严实实的。
方重德再三叮嘱他少用右手,让他慢慢养着不能再受伤。
如今苏尝玉的右手能提小物件,只要不是重物,经年累月的疗养,总会出现好转。
他乖乖坐在方重德脚边,听够一炷香的叮嘱才走。
马蹄嘚嘚敲击着地面,溅起雪融后水凼里的泥渍。
因要绕过启州府兵盘查,众人几乎在夜里赶路,明面上是商队,但其中皆是越州府兵所伪装。
夜里赶路,白日休息,苏尝玉日夜颠倒了两天,整个人精神不济。
抵达鸦川口的附近时,正值青天白日,他在小镇上发现府兵数量增多,心中有疑,便命人传信给沈凭。
那信快马加鞭送到越州城,中途因雨雪天推迟了一日。
等沈凭收到书信当日,与此同时,他们也接到鸦川口的急报。
启州的府兵袭击了鸦川口的粮仓。
事出突然,钟嚣因谈和一事去了北越山营地,唯有赵或能带兵前去。
他留着谢长清在越州城中,当即整顿人马出发前往鸦川口。
城门处风大,只见一袭墨蓝的大氅被刮动,城墙下伫立着一白袍身影,三千青丝贴着大氅吹动的方向而去。
攀越行至沈凭跟前停下,垂下脑袋给沈凭抚摸之际,马上之人翻身落地,一袭淄衣银甲衬得赵或威慑力十足。
这是沈凭第一次见他带兵出征。
相比两人初见时,如今的赵或少了青涩,多了沉稳,唯一不变的是意气风发。
众人整装待发,他们身侧是陆续骑马而过的兵队,井然有序出城,踏蹄声如石子相撞。
赵或把吞山啸别在腰间,搓了把手后,抬起捂住沈凭的脸颊,嘴角噙着骄傲的笑,带着满眼的不舍。
他忍着冲动,没在众目睽睽之下去吻沈凭,只道:“哥哥,等我回来。”
沈凭托着他的手点头,温柔笑道:“思君千里远,盼君平安回。”
赵或倏地俯身,但收住了吻人的动作,换作抱他,将他搂紧在怀里,附在耳边小声道:“若不是在外头......”
沈凭知他心思,轻声说:“我会洗净在榻,等着凯旋的相公。”
赵或心头一跳,把手朝下伸去,逮着他的腰间捏了捏,悄悄埋头在他脖颈处,用力吸了口温热的皮肤。
两人分开时,赵或帮他整理好衣领,挡住皮肤下的一抹青紫,眼底皆是满意。
他粗粝的指腹捻着沈凭的耳珠,呵出的白雾消散在冬日里,坏笑说:“做个标记,我会在草莓消失前回来。”
沈凭哪能想到他又提起这茬,何况还是在百姓和府兵面前。
他悄悄嗔怪瞪了眼,挥开耳边的手道:“小流氓。”
赵或心满意足笑道:“等我回来!”
说罢翻身上马,两人隔空对视了眼,沈凭目送着他扬鞭而去。
鸦川口占领粮仓之举,是来自马继祥的提议。
宫变和秋收的时间相近,朝廷未曾料到,当初自请捐钱修缮粮仓的苏尝玉,竟有一天会把粮仓取走。
朝廷中不少人对此多次谴责,但是贺远行挺身为其辩驳,提及当初户部不愿拨款,才导致此事搁置。
他振振有词,毫不避讳谈起旧事,扬言是朝廷强词夺理,夺不回粮仓向百姓交代,才以此颠倒黑白,说苏家是强盗,大骂此举惹人耻笑,愧对十年寒窗苦读的诗书道义。
贺远行此言一出,引起不少官员斥责,唯有赵抑对此默不作声。
直到孔伐出面,强调要趁着燕王势力不稳,尽早以绝后患,随后马继祥才说起强攻粮仓,以便试探燕王。
此刻下朝后,尚书省三位宰相齐聚在御书房中,商讨着粮仓一事。
孔伐说道:“回禀太子殿下,启州传来快报,鸦川口粮仓攻势良好,启州府兵会在三日内彻底取下。”
赵抑端坐在龙椅上不语,手中拿着启州送来的战报。
孔伐见状接着说:“太子殿下,臣以为,若鸦川口粮仓能取下,不必等到明年开春,我们便能发动兵力讨伐燕王。即便不能捉拿,起码要将他们逼至北越山一带,今后恩威并施,也算能镇守着疆外。”
赵抑平静说道:“此举虽好,但也只是养虎为患。”
他将视线从战报中移开,扫向张昌钦和张岷,问道:“你们两位又如何看待?”
张昌钦闻言走出一步,行礼后道:“回禀太子殿下,臣以为,攻打之事不宜这般着急。”
赵抑放下战报,眉梢微挑道:“不知张丞相有何见解?”
张昌钦道:“正如贺远行所言,当初设立粮仓时,为让苏家心甘情愿捐款,苏家有权在粮道上通行。粮道本就为官府所用,眼下苏家也能用,我们便没有优势可言。其次,今年西边的秋收虽好,但西北边的静州久久不见动静,臣担心燕王会对静州下手。若要收复静州,便少不了要动粮仓,届时只要发现燕王对静州出手,朝廷也能借此攻入越州,将其打个措手不及。”
“简直做梦。”孔伐突然直言否认,“若是他一直不对静州出手,难不成尔等要坐以待毙吗?何况静州草寇众多,当初马继祥提及此事,坦言想要收服静州,起码要有人蛰伏在强盗中一一摧毁,否则根本无法动摇。且外寇相隔北越山,静州一旦有动静,不止你我,就连外敌都对我们虎视眈眈。”
张昌钦看了看他说:“若真如孔相和马大人所言,现在要趁燕王势力不稳,及时出兵收复,那你们可曾想过百姓的安危?”
他朝着赵抑再一次作揖,续道:“如今粮仓被占,没有粮食百姓本就苦不堪言,越州战事平息不过数年,一旦又起战事,遭殃的还是老百姓。且燕王在越州成名,百姓哪管谁人当官,只要有口饭吃,能平安过日子,他们都会不遗余力支持。孔相所言,难道要太子殿下带着满身骂名登基不成?”
孔伐闻言欲反驳,赵抑抬手止住,道:“两位大人所言极是,此事还需从长计议。燕王需平,但的确不能操之过急。民心不失,唯有取战事以外的办法。”
从前赵渊民为了取得民心,前朝后宫皆亲手布局,前有谢望桦贵为皇后拉拢世家派的势力,后有给裴姬的一句“收复越州”的承诺,让世人忘记他是弑父杀兄的罪魁祸首,让百姓沉浸在收复越州的期盼当中。
如今宫里再起夺位之争,百姓生怕旧事重演,惹得生灵涂炭。
所以眼下朝中所行之事,既要保全太子名声,还要对燕王斩草除根,甚至还要竭力去避免世人的评判,不能让赵抑沾染赵渊民的前事。
即使赵抑步了后尘,也不能表现出来。
赵抑看向张岷,问道:“张大人如何看待越州此事?”
张岷闻言行礼道:“方才听闻两位大人所言,臣倒是有一计。”
众人皆朝张岷看去,只见他讪笑两声后说:“若能用计谋逼得燕王交出兵符,这样既能免去战事,又能将燕王控制在手。”
赵抑沉吟少顷道:“你的意思是,要燕王自投罗网,把兵符交出?”
张岷颔首应道:“太子殿下英明。”
众人面面相觑,似乎对此并无异议。
赵抑扯出一抹笑道:“此计的确是两全其美之法。如此的话,孤也有另一事要告知诸位爱卿。”
宫道中狂风呼啸,把走出宫门之人的官服吹掀,两架马车从张昌钦的面前驶过。
孔伐和张岷掀起车帘,向他告辞后离去,只剩他一人立于寒风之中。
直到马车行至跟前,张昌钦回头看了眼宫殿,抬脚上了马车。
在钻进车厢前,他低声朝车夫说道:“去谢府。”
透过窗棂,能瞧见屋外的傲雪寒梅,窗台框住一支梅花,如一幅活色生香的画。
窗边见两抹身影端坐,面前摆放着棋盘,围炉煮茶品茗,难得清闲自在。
“你的棋艺,倒是极好。”是张昌钦。
他面前坐着之人,正是谢文邺。
谢文邺身着朴素,神色悠然自得,唯有鬓边的白发惹眼。
宫变一事后,他的头发几乎一夜变白,整个人瞧着也苍老许多,唯有眼底的那抹沉静未变。
他轻声笑道:“近日和四殿下对弈多了,摸出一点拙见罢了。”
赵弦受命盯着谢文邺,从宫中搬到谢府里,平日里除了盯着谢文邺,还会到京中游玩,远比在宫里自在多了。
毕竟是皇子,张昌钦多关心了两句,只是话锋一转,话题竟说到朝政之事上。
两人颇有打太极的意思在,因为张昌钦一直怀疑谢长清一事。
虽派人多方打听,结果都说谢长清重病在身。
当初朝廷局势紧张,谢长清出事后,张昌钦时常留意谢文邺对此的态度,发现谢家更像有恃毋恐,不免心生怀疑。
如今常借着下棋前来,实则想挖出真相。
一盘棋下来,两人都是滴水不漏,
张昌钦索性以朝政之事旁敲侧击,但依旧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
他的面前被推来一杯热茶,谢文邺见他面不改色,饶有兴致说道:“你倒是有耐心在我这蹉跎。”
张昌钦听出他话中的嘲讽,唯有自嘲道:“效命新君,自然不敢懈怠。”
谢文邺道:“我如今不过是一介庶民,丞相大人还是免挂于心了。”
但张昌钦权当没听见般,继续谈起朝政之事,道:“今日前来,顺道把好消息带给你。”
他把手中的棋子落于棋盘中,续道:“太子将凿河一事搁停了,为明年的科考做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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